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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阿里父子相认对泣的场面,更是感怀冷血对他的冷脸。
他想到自己万方栽培、百方扶掖、一直恨铁不成钢的小骨,却没料,他竟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竟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扼杀打击、诬陷诱使他犯罪沉沦的冷血!
他念及当年中秋,他在立定主意,要去狙击老盟主的时候,曾想到过:
——要不要让他们一家先高高兴兴过了中秋再说?
毕竟,冷老盟主是一直提拔他、有恩于他的人,让他们先快快乐乐渡一个中秋节也不为过吧?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不等了。片刻也不等了。他等当“大连盟”的总盟主,早已等不耐烦了,等疯了。中秋团圆,正是冷家全家聚晤之际,可以一次过祸患尽除,然后等稍后夫人赶到,恰好发现这件血案,以夫人对待冷家的感情,必定骇泣不已,正好可让世人知道自己夫妇对冷家的有情有义,并藉机登上宝座,顺势尽除异已。
他就是因为不等这片刻。
这一念之间,致使夫人未及把孩子抱了过来,换走小骨,使得他自己真正的孩子,在外游落多年,成了自己政敌的徒弟,而今正好派他来打击自己!
而就是这一念之间,仇人之子却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了整整一十八年!
——而今竟换不回来一声爹!
想到这里,大将军不怪自己!
他只怪诸葛先生!
——都是这老儿搞的鬼!
他恨绝了诸葛先生!
刚好相反,冷血这时也念及诸葛先生。
——原来诸葛先生要他来办这件案,就是要他面对这一切。
这一切煎熬!
这一切考验!
——难怪诸葛先生曾对他说过:“派你去做这件事,也要证实一件事,以及了结一椿多年来的心事。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后,才能动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遗憾终生的事,也不愿你为我的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这点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到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了。”
当时冷血确不明白。
他现在明白了。
——诸葛先生要他自己抉择。
自行在亲情、利义上作选择。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观艰巨的考验。
也是往“当一位为国执法、为民除害的好捕头”长路上的一个残酷的关隘。
通不过,便走不下去。
——诸葛先生虽是抚育他,使他颁悟属于他自己的武功的恩人,但却放心派他来此,面对他的生父,给他办这件大案,要他自己作出取拾。
——他尊重自己的抉择!
比诸于大将军凌落石,却是先要他认父,才为自己脱罪:而这罪名,却是他加诸于自己身上的!——冷血想到这里,毅然的叫了一声“爹!”
大将军终于动容。
喜溢于色。
冷血马上说:“爹,你自首吧。”
大将军皱眉道:“什么!”
冷血哀告:“我是来抓你回京受审的。你承认一切,改过自新,我相信诸葛世叔一定会为你减免刑责的!”
大将军脸色一沉:“又是鬼诸葛!臭诸葛!他是什么东西,我杀他千刀万刀!”
冷血道:“爹,枉你朝庭特派的镇边上将军,知法犯法,匪盗不如!”
大将军双目一剔:“什么!?”
宋红男急呼情切道:“孩子!”
冷血语音一转:“凌大将军,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心中可还有家国吗?你这样恃势行凶,这国家的律法,可便给你毁了!现在奸佞当道,忠良涂炭,外敌日侵,国家将亡,你如此不爱民惜国,便没资格当大将军!你就算是我亲爹,我也要与你为敌!”
“爱国爱民?谁来爱我?”大将军嘿声笑道,他额上亮了一层灰光,“孩子,你毛也没长齐,学人谈爱国?爱国,向来都是有罪的!你翻看历代青史,只有庸臣愚将,才能享福一世:奸佞小人,也能威风八面:真正的忠臣良将?嘿!他们口口声声关爱国家,结果有几人得善终?不是死于敌手,就是给自己人暗算,否则,皇帝也不会放过这些跟他争日月之光的人!世间所谓君子好人,误人误国,直比小人还厉!他们苦了自己,害了别人,误了家邦,还不如我:国家民族?敬谢不敏!你年纪轻,自以为替天行道,快意思仇!却不知在这世事时局里,豪气干云,却只能大笔画美人图!忠肝义胆,在这儿不值三钱蜡!那些什么名臣侠士,都是你爹的仇敌!仇敌是最佳战友!仇敌令我奋发,仇敌使我愉快!你还是听爹的话,快醒醒吧。你悲愤也好,生气也好,失望也好,但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由得你不信!”
冷血垂下了头。
冷月下,他显得特别的落拓。
特别的孤寂。
人人也都感觉到他的悲愤。
良久,他又抬起了头。
血已使他下颔一片怵目。
但他眼睛仍亮。
年轻、狂放、充满不屈的斗志。
斗志不屈。
但神色却十分平和。
“我想过你的话了,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冷血缓缓的说,“可是我是不会听从你的话的。这世间如果是一道臭沟渠,我能干的傻事就是要清理它,使它变作清水自来。如果我能化作一滴清水,只要能冲淡这莽莽臭渠,以身殉之,亦不足惜。毛吞巨海,芥纳须弥。要是爱国有罪,也不过千里同风;只要义所当为,便能神光不昧!大将军,你莫要劝我,我来劝你才是呢!”
追命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再无可忍,扬长而出,扬声朗道:
“冷血,说的好,我支持你!”
老拳少掌
追命长身而出,丢掉拐杖,一拍冷血肩膊。与他月下并立,面对大将军和一众敌人,取出腰畔葫芦,咕噜噜的吞了几口酒,哈哈大笑道:
“坦白说,四师弟,当初,我只为你是一介武夫,只知你是我的师弟,我理应护着你,而今,听君一席话,才知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他娘的,要是我乍遇生父,说不定还不如你在大关节上高风亮节、操持侠烈呢!世叔替我选得好师弟!”
然后他向冷血敬了一口酒,自己哗噜噜的喝了七八口,再向错愕不已的大将军说:
“喂,凌光头,我告诉你,我给你好一个儿子感动了!我本打算窝在你身侧,收集了你犯罪证物之后,再设法擒下你的,但冷老四这样一说,光明磊落。我这当三师兄的倒是当成了小人了!他奶奶的,我崔略商,虽好酒恶劳,不算长进,但平生不作亏心事,要我当卧底找出大恶人,现在我查出来了;但要我当内奸暗算人,我干不来!嘿嘿,就算是对付恶人,也不能用龌龊手段,否则我们跟卑鄙小人又有何异!好了,这下堂而皇之,八面清风,冷月当空,冷血在旁,凌落石,我,姓崔,名略商,天下四大名捕中,排名第三,在这儿跟你见礼了,有僭了。”
然后他说:“我这下现身相见,算是原形毕露,我就算给你杀了,你就算遭我抓了,两造也都得心服口服!”
大将军这回整个的愣住了。
他聪敏过人。
他威震天下。
他恩威并重,权杀在握。
他叱咤风云数十年,到了这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才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仇人的儿子,对付自己而自己全力对付的人,原来才是自己的孩子,就连身边的三大智囊知交之一,原来也是卧底,而且居然就是名动武林的四大名捕之一:
追命!
——真是要命!
——更要命的是追命自己跑出来,公开承认。
——这等大无畏、光明正大的勇气,不但有力的支持了冷血,还深深的打击了大将军!
大将军仍在差愣之中:“你”
他当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家,”追命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愿躲在背后暗算你,也因为你虽向来多疑,但对我算是不薄,我不忍做那宵小暗算的事。大笑姑婆死于你手,我自当报仇;不过,不管是真情假义,咱们总是宾主一场,我要对付你,也得要光明磊落。”
大将军冷笑道:“好个光明磊落,竟躲在将军府如斯之久,看来,要硬栽我凌某入罪,也早有足够罪状了吧?”
“早就够了。但如果你仍肯自首,我便成全你。”追命又仰脖子喝了几口酒,叹道:
“唉,多月来,为了要不使你置疑,有酒不能喝,连酒壶也不敢挂在身畔,那像今天痛快!”
“人说追命酒喝越多,武功越高,”大将军道,“你已喝了酒,要动手了吧?”
追命哂然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要动手了。”
他虽是凛然无惧的行了出来,但其实实力仍十分单薄。
冷血身受重伤。
大将军这边有讳莫如深的尚大师,还有那红头巾的书生,行藏怪异,另外,唐小鸟、雷大弓、狗道人也是棘手人物,远处还有个“大道如天”的于一鞭,而且不管红灯笼还是白灯笼,总是他麾下的兵丁。
而自己这边,光靠阿里、二转子和寇梁、马尔,仍嫌势孤力单。
最能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一着子力,是仍留在大将军身边卧底的杨奸。
——自己坦然亮出身份,是够痛快了,但杨奸更须独留于大将军身侧,才能做到里应外合,才能相互呼应。这点,列能见出杨奸的沉着,顾全大局。
他当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与大将军交手。
因为他没有胜机。
他也考虑过:他也不知道像张判、小刀、小骨(还是应该叫做‘小欺’?)、宋红男等应该怎么办?会怎么办?
——帮大将军?
——还是帮冷血?
“不”,大将军断然、决然、绝然的说:“我不跟你们动手。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今晚。”
然后他说:“退。”白灯笼一一熄灭。
此际,大将军已明显占了优势。
他可以一举杀光这些心头大敌。
他却没有这样做。
反而撤军。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真的痛悟前非了?
“我给你时间,三天,”大将军向冷血说,“就当我以前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给你三天的时间好好的想想,你要还是与我为敌,我就绝对不会再对你客气。”
“还有你,”他仍神威凛凛的指着追命,“你成功的在我这儿卧底了那么久,我居然没有识破当日冷血明明负了重伤,被困于养月庵,如果不是你,他哪有理由逃生?我居没瞧出来,嘿。”
他这番话倒是令追命想起:当时杨奸也在围捕,要不是这杨门主配合得当,诈作不知,领队他去,自己也不一定能把冷务护得住。
“不过,你骗了我那么久,也知道了我不少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大将军挥手道:
“我们走。”
大将军蓦然撤退,追命心里惊疑,冷血却道:“他要留下。”
——“他”是指屠晚。
“这个人我不认识。”大将军矢口道:“他所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梁取我怒吼一声、急掠而起,直扑瘫在地上的屠晚。
一一他好不容易才与阿里妈妈重逢,然而就在重叙当晚,阿里妈妈就丧在这人手里,他已仇深似海、悲恨难填,巴不得把此人碎尸二百八十段,是以一出手就是重手。
他下的是重手,但出手却轻。
轻若片纸。
他使的正是纸刀。
一纸刀出招愈轻,伤人愈重。
就在这时,那显札红中的书生,突然出了手。
其实谁都在防他会出手救屠晚。
冷血尤其慎防:
——就是因为他,所以自己才一失神间为唐小鸟所制。
这入当时尚未出手,就有如此妖异的诡力,冷血对此人不免十分顾忌。
梁取我一动,那人就动了。
那人甫动,冷血就出剑。
——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身法自然奇速无比,可是他快,那红巾书生却是更快。
快不要紧,而且还怪。
怪不出奇,而且还诡。
他不先杀屠晚,不截梁取我,却杀地迎向冷血之剑。
而同在此时,他发出了一声尖啸。
那像是女人的尖叫。
很尖,很锐,像一把冰刀刺入了耳孔里。
他伸出了手。
右手。
———只少女般的手。
———只青葱般玉琢般的玉掌。
一手夺过了冷血的剑。
只一招。
只一招就攫下冷血的剑。
可是他万未料到,冷血没了剑,仍有剑。
掌剑。
——以掌为剑。
他一向与人交手,只进不退,愈挫愈强。
——断了剑他用断剑。
——失了剑他就用掌剑。
书生疾退。
他没料到冷血仍有力量反击,比冷血失剑后以掌作剑更感诧异。
连追命也意料不到。
其实,冷血跟屠晚交手过三次:一次是在“迎送客栈”前,两人正在对峙,后因小刀出现,屠晚不欲投鼠忌器,误伤大将军之女,所以收椎而去;当晚虽未动手,但冷血气势尽为椎风鼓声所慑。第二次是在“水月轩”,冷血行刺失败,猝然遇袭。
冷血身受重伤,屠晚亦不好过。其实,屠晚暗算在先,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