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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发生的事,事无巨细、一一讲来。”
冯允词和朱远尘都点头,几人落座。冯允词先道:“事情还是从莫小王爷取道定阳,住在我冯府上说起。莫小王爷和家父颇为投契,便在定阳多盘桓了几日,后来拟定初十出发至江陵府,家父就打算初九那晚设宴饯别。”
众人肃容而坐,都听得十分入神。冯允词又道:“酒宴开始得晚,从戌正起,在座的除了我,还有家父、莫小王爷、朱将军、徐师爷,我府上西席清客,莫小王爷手下偏将侍卫共十三人。酒过三巡,宾主尽欢,不知不觉到了亥正,忽然听得有人喧哗,下人们都在大叫走水了。我不知究竟,立刻起身告退去看情形,到了后院,方才发现是柴房失火。虽说春寒湿润,但竟一烧不可收拾,赶忙吩咐再多调几个人手来灭火。后面则是些许私心,内子身怀有孕,出了这样的事,我怕她惊吓后动了胎气,便差了人先去前厅说明情况,再回房安抚我夫人。她果然受惊已醒,于是我多陪了她会儿子。忽然间又听隐隐有兵戈喝骂之声,赶忙出去,跟其他下人赶到东厢时才发现四下横尸,那时朱将军已先到了。”
朱远尘点头,开口道:“前面都和冯公子所说无差,那晚待他走后过了盏茶功夫,下人来禀告说只是柴房失火,并无大碍;又说冯公子担心夫人,要稍后再来。我们又喝了两钟,大约过了刻把,都听得后院喧哗声渐熄。徐及身为师爷,从来行事谨慎,还是担心出了岔子,便道不甚酒力,要回去洗把脸,其实是想去看看有没有人趁火打劫,那贡品是否无恙。谁知……唉,亥正二刻前后,我忽然听到后院有兵器打斗声,便觉不对,赶紧带了在座的偏将来到东厢房,却发现从外间小院到里间厢房一路陈尸,放置贡品的房间门户大开,徐师爷就被一刀封喉,惨死在房门口。这时冯公子也跟其他冯府下人赶到,我们见这情况,立刻通报冯大人和小王爷,商量过后,就去找本城捕快。”
这时关晟转向门口,道:“请杨班头进来。”
一位四十左右的精壮汉子应声而入,生的黑瘦沉稳,抱拳向各人见礼后,就说起那晚的情形,杨班头道:“那晚我带了两个衙役一同巡夜,正巡到城西,忽然见朱将军和冯公子带人赶来,说冯府出了大案。我知自己本领低微,怕延误了时机,立刻让两个衙役去通知四面城门守卫严加看守,自己去找关捕头。关捕头正在熟睡,听了我的话立刻起身,带上县衙其余的捕快,叫醒仵作一同来到冯府。”
此刻关晟才道:“我和朱将军仔细查过现场,都认定乃是左风盗所为,当下我便建议全城搜索。莫小王爷说,此案事关重大,不宜扰民,叫我只说查飞贼,免得流言蜚语。我们分四路往东南西北四面搜查,查到城东时候,发现一间民宿内人去屋空,周围邻居都说五天前是有对夫妇住了进来。我心中生疑,便进去搜索,却在床下发现一条地道直通城外。剩下的,诸位都知道了。”
温惜花低头思量半刻,先抬头向冯允词道:“冯兄,莫小王爷第二日离开,府内宴客之事是否办的大张旗鼓?”
冯允词也是机灵人,已知他的言下之意,道:“这里面倒要跟温兄禀明,二月二龙抬头,乃是春分下种的时节,府内许多下人都纷纷告假回家务农去了。家父心慈,多年来宁可自己不方便些也愿准假,今年也不例外。故此家里人手不够,筹备宴席还是请的‘别情水’的伙计帮忙,那日晚上走水迟迟才灭,也是这个缘由。要说有多少人知道莫小王爷初十离开嘛,这……只怕全定阳城的人都知道。”
没等问,朱远尘已苦笑着接口道:“都是小王爷自己说出去的。他本是好热闹的性子,来定阳也全不避人,没几天便尽人皆知。前一日有本地名流请他在醉花楼喝酒听曲,小王爷就在席间说了过两日离开之事。”
温惜花不置可否的颔首,又向关晟道:“那失踪的夫妇二人,可有绘影?”
关晟点头,杨班头已出去拿来两张绘影,展开道:“有是有。但这夫妇二人女的体弱,男的口拙,深居简出,见过他们人并不多,所以做不得准。”
众人定睛去看那绘影,都是大失所望,别说特征面目,两张绘影甚至连男女也难以分辨,只看得出都是圆圆胖胖的形容。温惜花倒不在意,道:“也许他们都易了容,就算画得再像也只是让我们找错方向罢了。小关,回头你带我去那里看看,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这时雷廷之已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人,叶飞儿迎上去道:“大哥,怎么这么慢。”
雷廷之安抚地朝妻子笑笑,却跟几人道:“我在冯大人家门口看见这两位,谈了几句,便把他们也带来了,这位是江陵凌家的公子凌非寒,这位是杜素心杜姑娘。”
那凌公子满面稚气,也才十七八岁年纪,全身玄衣,长得很是俊美,站得笔直,冷着张脸,眉目间有化不开的悒郁。他腰间佩着把青鞘长剑,沈白聿是剑术中的大行家,立刻看出此剑鞘身古雅,比普通剑稍长寸许,正是凌家家传剑法“飞尘诀”相配的沉碧剑。杜素心则三十来岁,缟素披身,面容秀丽,眉宇间和凌非寒倒有几分相似。她脸带深愁,眼波妩然,稍有鱼纹,向众人含笑失礼,显得性情十分温婉细致。
凌非寒向各人抱拳,道:“今日冒昧前来,纯是为左风盗一案。”大约是少不更事,这么直冲冲说完后便闷声不吭气了,倒让杜素心有些尴尬地柔声道:“这孩子很少出门,失礼处请诸位勿要见怪。七年前寒门不幸遭左风盗劫掠,凌非寒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姐姐、姐夫都被贼人所杀,家中壮丁竟死伤大半。听说左风盗又在定阳重现江湖,虽知比起温公子、沈公子、叶神捕、关捕头几位大侠名捕,我们想追击左风盗只是螳臂当车,血海深仇却不可不报。还望诸位肯开方便之门,让我们略尽绵薄之力,亲眼见天网恢恢,凶手得擒。”
这位杜姑娘词锋不锐利,语态不逼人,却说得在情在理。众人无言,都向温惜花看来。自昨晚一面后,各人自有各人的考量,都想查这件事,又都不敢挺身担保查出这件事。如今竟隐然有惟温惜花马首是瞻的架势,只等他定夺开腔。
温惜花正在掂量,却见沈白聿下颚微动,朝自己几不可见地合了下眼帘。他本就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现在更是打定了主意,朝两人微笑道:“既是如此,就先谢过两位。我只有一个要求。”
凌非寒从入厅开始,就在直直地打量温惜花,听了此话还不等杜素心开口便冷冰冰地道:“请说。”
他语气生硬,温惜花也不以为忤,依然笑嘻嘻地说了六个字:“凡事量力而行。”
说完,凌非寒反而脸色肃穆,半晌才深深吸气,鞠了一躬,道:“多谢温公子指点,凌非寒定当铭记在心。”
原本以为是个傲气太盛的少年公子,看来却知道轻重好歹,也能明辨是非,诸人对凌非寒立刻印象大为改观。杜素心在旁见他应对如此得体,也大感安慰,目光中流露出喜悦欢欣之色,朝温惜花福了福身。
刚刚众人已将详细情形说清,叶飞儿上前拉了雷廷之低声重复。温惜花已觉暂时足够,剩下的捉个再问过,此时朱远尘忽然道:“温公子,你江湖经验丰富,敢问一句,左风盗此事究竟与魔教有没有关系?”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全刷的望过来。温惜花心中叫苦,咳嗽了声道:“虽然江湖上向来以当年霍神捕的遗言为据,指证魔教与左风盗有染,但是根据我的推测,此言可能性不大。”
朱远尘来了精神,奇道:“怎么说?”
温惜花道:“首先是出现地点,魔教总坛近海,前后四次袭击却都靠近内陆,如此只会加大行动中途失败受阻的可能,说之不通;其次是方式,魔教野心勃勃,培养这样一群高手却只是为了打家劫舍,且劫掠的都不是最富豪之家,诸位认为合理吗?”几句话条理分明,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温惜花又道:“最后则是时间,这一点就连我也想不太明白,左风盗四次出手,分别是十年前、七年前、四年前和现在,以他们的身手武功,为何如此隐忍?若是魔教所为,何必如此低调。”
在座的人都陷入了沉思,凌非寒忽然开口道:“我也认为此事并非魔教所为。”
叶飞儿道:“哦?有何证据?”
凌非寒道:“若是魔教,七年前我凌家必定再无活口。”
懂得江湖掌故的几人心中已然明白,百年前魔教进犯中原,当时武林也算英雄辈出。其中以凌家声势最隆,子弟个个都出类拔萃,家主凌落人乃是武林盟主。魔教正如日中天,与凌家几役折损高手无数,却也让凌家嫡系最优秀的子弟全部授首,双方仇深似海。后来温家奉皇命据洛阳以抗,魔教又出内乱,终至分崩离析,不得不退回,从此一蹶不振。凌家也因此家道中落,渐渐式微,进而成为武林中普普通通的名门,若是后辈些的江湖侠少,怕还不知道它曾经有过的辉煌。说魔教百年之后还怀恨如此之深,的确牵强,但魔教向来睚眦必报,既袭击了凌家,却重在劫财毫无报复之意,也的确说之不通。
朱远尘道:“温公子的分析和凌公子的看法都很有道理,可这并不能证明此事和魔教没有关系。”
叶飞儿也道:“不错,也许左风盗的刀法就是魔教的,也未可知。否则武林中怎会有如此厉害的用刀高手,我们却毫不知情。”
凌非寒的脸色逐渐发白,缓缓地道:“……我见过左风盗的刀。好快的刀,简直不像是这世间会有的刀法。那年我才十一岁,乳娘硬是把我塞到草丛里,叫我不要吱声。我听见有人在惨叫,就偷偷伸头看,只见到她在血泊中倒了下去。根本看不清左风盗的出手,只有刀光在月色里冷冷反复,每闪亮一次,就有一蓬又一蓬的血溅了出来——都是还热腾腾的血,都是我凌家人的血。”
他语调平淡无波,声音却有了一丝凄厉,众人都听得身上发寒。不免想到那月夜中闪亮的刀光,是否也这样在冯府的后院起起落落,飞溅出热腾腾的血。若是朝向自己劈来,究竟是躲,是战,还是从此无法生还?
温惜花沉思片刻,道:“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尸体吧。”
关晟起身向后堂指路,道:“尸身早已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香料,好在山上还有些积雪,勉强保住了不坏,诸位这边走。”
朱远尘思及又要见到同僚惨死的情状,不免心中不忍,便和冯允词两人留在了前厅。雷廷之看了看众人,道:“不要来太多人,呼吸间的热气会让尸体加速腐烂,温公子、沈公子……凌公子,你们来吧。”他是验尸仵作的泰山北斗,说出来的话众人自是无有不服,叶飞儿和杜素心就都坐下了。
案子非同寻常,是以停尸之处乃是县衙大牢的牢房。上方天窗高悬,只露出些许亮光,一进去就感到丝丝冷气。十九具尸体都规整排开,下面垫着石块,中间是几层稻草夹一层冰,尸体周围和身上也都用雪盖住。房内味道却不刺鼻,不知用了多少香料才勉强压住尸臭。
雷廷之四顾道:“这个地方是谁挑的?”
关晟道:“是我。地面以下比地上冷些,所以放在这里比较稳妥。”
雷廷之赞赏地点点头,便开始从右手起逐一检视尸体。温惜花拉了拉沈白聿,两人随便拨开具尸首脖颈间覆盖的冰雪,却见一条可怖的刀伤自尸身左而至右,从颧骨拉到胸间,消失在雪层下。伤口皮肉翻开,深及胸骨,已呈失血腐坏的黑色,但刀口均齐,用力规整,显见得出刀的时机和力度都十分巧妙。
温惜花挑起唇角道:“一刀毙命。”
沈白聿的脸色也变得严峻,道:“好厉害的刀。”
这时两人听到身边发出咔嚓声,却见凌非寒在旁把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面颊涌上血色,喃喃地道:“就是这种刀口。对付高手,左风盗是不能一刀了解的。那晚我见过了,他们杀我大伯——我大伯是凌家上辈中武功最高的人——就用了十刀,两个人围攻,不多不少正好十刀。我一刀刀数着,绝不会忘记。”
满布死尸的房间里听这样的话,直激得人头皮发麻,连关晟都有些面色发青。
雷廷之头也不抬地道:“若是受不了,就都出去,不要打扰我。”
凌非寒的脸立刻涨的通红,话也不说地转身出去了。雷廷之话极不近人情,温惜花却知他是体恤凌非寒年少丧亲,不愿他再睹物伤人。心头涌起股暖意,他朝这面恶心善的神捕微笑道:“既然我们站在这里也是无用,就不妨碍雷捕头了。小关,一起出去吧,我还有事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