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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廷之一行人还未走远,他坚持让叶飞儿上马,自己在马下牵着缰绳。听到那三人说话,叶飞儿就探手去拉丈夫的袖子,道:“我听那诗不是挺好的,他们为什么说‘煞风景’?”
知道妻子素来不读诗文,雷廷之微微一笑,道:“这是晋宋间的一个大诗人叫做谢康乐的《相逢行》,老师方才吟的是头四句,我把后面几句念给你听你就明白啦。 ‘……夷世信难值。忧来伤人。平生不可保。阳华与春渥。阴柯长秋槁。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注*2)
叶飞儿嫣然道:“我也听不懂什么春啊秋啊的,不过这句‘忧来伤人’说得好,正正合送给你这最爱忧国忧民的病秧子捕快。”
雷廷之老脸微红,道:“夫人,你也少说两句,留我几分面子罢。”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纪小棠骑在马上,想到顷刻便要回家再见老父,心中也是一团和乐,却听得旁边的凌非寒喃喃低语道:“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心慨荣去速……”
他语声极低,只纪小棠隐约听见了,两人当时并肩而行,和风暮霞。她望见凌非寒轻低了头,平时总不苟言笑的轮廓在夕阳里也柔和了许多,与自己如此接近又如此生疏。纪小棠忽觉胸口一痛,痴然良久,也自默念起那两句诗:“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情苦忧来早……”
突然间,纪小棠就懂了。
他们都有些失魂落魄,残阳照在身上也不觉绚丽。就如同此刻,在雷廷之叶飞儿之间,再温柔的春风也难比双方的目光更缠绵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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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一老一少都是性情中人,顷刻间混的脸熟。沈白聿微微一笑,拿过桌上空杯,却见那官窑青瓷杯十分雅致,上浮凤纹雕花,杯底空空,想来雷捕头果真滴酒未沾。他就着坛子斟满了杯,递了过去。冯于甫这才发现止有杯两个,三人饮成空,不免连声恨憾。
温惜花接过酒杯,洒然道:“不妨事,他不善饮,和我共用一杯就好。”
冯于甫忽而嘿然一笑,喜滋滋地指着酒坛,道:“这可是我遍寻天下找来的好酒,温公子不妨猜猜这是什么酒?”
温惜花早就闻到这酒异香扑鼻,拿了杯子在手里,只见酒色淡黄,其味香中微带辛辣。浅酌一口,入口却辛辣味全无,片刻后就觉腹中温暖,血气活络。再看坛子,做工粗犷,陶罐子稍上了点釉彩,罐身磕磕碰碰落了不少斑点。心中有了计较,顺手把还剩的大半杯递给沈白聿,笑道:“既然是找遍天下来的好酒,势必不凡。我且猜猜看,酒香百里,味带苦辛,色如薄金,活血舒脉,莫不是乐府中提过的郁金酒?”
冯于甫双眼放光,只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引以为平生知己,大笑道:“这样也给你猜到!不枉我千里迢迢把它运来,果然遇上了有缘人。正是乐府中说的:郁金酒,凤皇樽。回天睠,顾中原!来,温公子,我们再喝一杯。”
此酒产于岭南道,以郁金根茎酿成,不止异香扑鼻,还有和血散瘀、行气解郁的功效。明白温惜花之意,沈白聿暗叹口气,纵使本不好酒,也还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将着又倒了一杯,回手递了过去。
见两人都甚是欣赏此酒,冯于甫老怀大慰。三人谈谈说说,言语无忌,早忘了身份有别,年岁之差。不觉间天色已西沉,东边升起繁星朗月,点点相映。几轮喝下来,冯于甫自然是下肚最多的,早就双颊泛红,目光飘忽,口齿也囫囵多了。沈白聿被温惜花明着暗着灌下去不少,这酒果然甚是有效,他丹田散功的郁结气闷也减轻了许多。温惜花却是喝得最少的一个,他笑嘻嘻地不停两边斟酒,跟冯于甫干杯闲话,常常才喝了小半口就转手给了沈白聿。
喝着喝着,酒坛见底,冯于甫晃悠了半晌,才堪堪逼出两小杯来。他与温惜花对视眼,苦笑道:“果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却是酒不留人了。”
温惜花眨了下眼,拿起酒杯,笑嘻嘻地道:“落凤山上落凤亭,落凤亭中凤凰樽,凤凰樽盛郁金酒……”
冯于甫大笑,接口道:“酒香千里无价春。”
这诗不平不仄,不伦不类,也就剩了应景。两人倒混不在意,一齐哈哈大笑,只觉心中畅快异常。
他们笑完,沈白聿才轻轻弹着空酒坛道:“香浮郁金酒,烟绕凤皇樽。冯大人果真有雅兴得很。”他语气温和,平素少见,温惜花有些愕然,这才发现沈白聿耳根发红,似是酒意上头。
冯于甫喝的不少,也不以为意,听此言却长叹了口气,怅然道:“雅兴谈不上,无非是心中……咳,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温惜花饶有兴味地瞅着老探花忽然而来的萧索模样,道:“冯大人语有悔意,又带心喜,这陈年旧事,莫非是一桩韵事?”
冯于甫倒真没想到这人如此机警,顿了顿,才苦笑道:“说得出这句话,温公子自然也是风流债缠身之人。”
他这一变相默认,倒让温惜花惊出一身冷汗来,就拿余光去扫沈白聿。此时已完全入夜,风中传来阵阵细索的树叶响,还有马儿的浅嘶低鸣,远望去山如天幕里接天通地的一块块沉黑色。近处借着月光,还能辨认出双方表情,练武之人耳聪目明,瞧得更加清楚。沈白聿黑色的眼睛,在暮色里愈发明亮,眼神温润,似笑非笑地盯着温惜花。
温惜花胸口怦然而动,霎时间既想一直就在这目光里沉溺下去,又仿佛捺不住脸红心跳地只想别开目光。
四周静寂无声,只闻风吟虫语,坐在亭中的三人各怀心事,呆然不动。好久,只听冯于甫叹了声,道:“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每年这时,我都要独自坐在这亭里喝闷酒。一人自斟自吟几十年,从未与人相谈至此,今日竟然遇见两位,也算是有缘罢。”他语气中微带涩然,许是念及这缘分来得实在是祸不是福。
温惜花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酒是穿肠毒,也是真言引,若是换了平日,冯于甫也未必如此忘形。今天却只觉一股闷气,只想向人倾吐,他蓦地叹了口气,呓语道:“她是……唉,你朝这落凤亭直出往南,便是岭南道。她便是出身那里的百夷女子,能歌善舞,温婉多姿,我语鄙不及万一,只好借花献佛——‘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他语气珍之重之,轻如片羽,中有柔情万千。温惜花不由动容,忽而微笑,道:“那必定是个如同今日般的春天。”
冯于甫笑了,柔声道:“的确是一个春天,‘东风陌上惊微尘,人闲正好路傍饮’的春天。夷人三月有节,男女老幼,满寨齐出,载歌载舞。年青男女装扮一新,但凡遇见合意之人,便对歌传情,永结同心。我们汉人礼俗繁琐,都瞧不起夷人聘礼不备就自谈嫁娶,讥之私奔野合。那时我一介书生,最不屑这些礼法,四方求学中路过岭南,倒常和夷人混在一处,只觉他们天性淳朴,粗犷豪迈,少礼重义。那日碰巧遇上夷人喜庆的大日子,整个镇子热闹非常,我挤在人群之中,忽然瞧见一个少女被围在无数男男女女中间,一身彩衣,歌舞翩跹。曹子建诗里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竟是真的,世间竟真有这样洛神般的女子……”
话到后来,冯于甫目光中已有了种如梦似幻的色彩,眉间的郁郁也已消融在这往事追慕里,那个念念不忘的年轻意气的春天,就像在回忆里又来到了面前。
这便是往事。唯有它能叫白发变乌,枯木新发,旧颜再现。纵使岁月叫人老朽不堪,壮志轻易烟消云散,却终会有一段魂萦梦牵的往事,是每个人都不会忘怀的。
毕竟谁人不曾年轻?
静寂中,许久未曾开口的沈白聿突然抬起头,静静地道:“但你还是离开了她。”
这话就像剑一样刺中了冯于甫,他的脸霎时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战抖。温惜花冷眼旁观,却见他手中的凤凰杯也为之颤动起来,几乎把握不住。
仿佛被无数岁月叠加在身上,冯老探花张了好几次嘴,却哽咽地无法出口。把酒杯拿到唇边,想喝口定神,才又想起杯中早已空了。冯于甫低下头瞅住手里的青瓷杯,终于慢慢地苦笑起来,道:“不错,我还是离开了她。为了功名利禄,为了锦绣前程,我负了她,也枉负了一生最平安喜乐的年华。”
木然坐着,两行老泪,缓缓沿着冯于甫的双目脸颊滴落,隐没在斑白的须发里。他心灰意冷地干笑几声,抹了把脸,叹道:“酒尽曲终,舞谢歌残,我竟然尚不自觉……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慢慢起身,将桌上两只凤凰杯小心翼翼收在怀里,冯于甫朝二人点了下头,便迈开脚步跨出亭去了。
两人都没有挽留,他们都知道,今日的冯于甫,确实已喝了太多。
温惜花目送冯于甫的身影在黑夜里融成一色,沈白聿忽地道:“你不怪我出言无状?”
回头头来与他目光相对,温惜花苦笑道:“你说的都是事实。”
这是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才子佳人,一见钟情,海誓山盟,始乱终弃。戏文里常能得见,人们有时只爱前半截,有时只爱后半段。因为这一整个故事,通常太真实,也太叫人灰心。
温惜花盯着沈白聿好久,竟然微微地笑了,忽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见沈白聿摇头,他的眼睛里漫出了笑点意,道:“我在想刚刚冯探花的话。”
见到面前的黑眸里浮现出更多的不解,温惜花是真真正正地笑了出来,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枉负了一生最平安喜乐的年华’……”他顿了顿,柔声道:“小白,我们何其有幸。”
沈白聿愣了下,然后渐渐地微笑起来。
两人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笑颜相对良久,不觉时光飞渡。温惜花猛地站起来,拍拍身子大笑道:“我走啦。”
他说完,看也不看沈白聿,笑嘻嘻地就出门牵了另外一匹马,翻身勒缰,却掉转朝凤凰集方向回去了。沈白聿坐在原地也不瞧他,独自呆了片刻,微微一笑,扯着那匹嘶鸣不已的绝影,向定阳慢慢走去。
第十六章
定阳城墙起于数百年前,青砖厚重,夜色沉沉中,凭空就多了几分巍峨肃穆。在月光下拉长了影子,黑色阴霾死死地直冲人而来。
沈白聿牵着马走在城外的官道上,他走得很慢,步伐里,甚至有些沉重。
终于将穿过黑洞洞的城门楼,纷乱的脚步声静夜里忽地由远及近。沈白聿怔了下,就停在月光与影子的分界点上,雪亮亮的月色里,蓦地抬起了头。
眼前人影一花,窈窕的身子已经扑了过来,拉住他的手哑声道:“沈大哥!”
纪小棠语带哽咽,雪白的小手不停轻颤抖,沈白聿不觉眉心微蹙,沉声道:“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纪小棠正心乱如麻,却见沈白聿在月下眉目清朗,黑眸沉静,怦怦直跳的胸口终于平复了些许。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不复惊恐,一字一句道:“方才我们回了归雁楼,却知道杜姑娘并未回来。结果遇见了杨班头,他正要领人出去,说城东门外倒了一间破庙,似乎埋了个不识得的外乡女子。凌非寒听完,脸色难看得很,话也不说就发了疯一样跑了出去,雷捕头也跟去了,叶姊姊叫我赶紧来找你和温……咦,温惜花到哪里去了?”
才听前半句,沈白聿就面色一沉,回身踏镫上马,伸出手来一把将纪小棠拉到身前,断然道:“给我带路。”
纪小棠被他没半分犹豫的决然震住,也忘了似平常那样追问,乖乖抬起手指点了个方向。沈白聿手中收缰,千里马绝影仿佛也感染了不安,忽地仰天长嘶,甩开四蹄就发力飞奔,哒哒之声敲在石板大道上,踩碎了定阳城深夜一如往日的平静。
绝影脚力不凡,纪小棠只如腾云驾雾般,顷刻就见城东那小时常见的山神庙,已东倒西歪地近在眼前。
山神庙已塌了大半边,一根梁柱斜支起剩下小半墙壁,墙壁上裂痕四迸,还有齑粉在沙沙不停下落。杨班头站在庙边同雷廷之说着什么,三四个差役正小心翼翼地围在庙左已塌之处,挨个往外拉拔砖石。凌非寒竟站在那摇摇欲坠的墙边,一言不发,埋头乱抛乱挖着土石。
纪小棠见凌非寒如此不顾一切,惊得差点要叫。旁边沈白聿却比她更快,下马向前,三步并作两步,雷廷之等人才见人影,他已经站到了危墙之下,出手如风,刷地拉住了凌非寒的衣领。
凌非寒正在伤心忧惧恼怒自责,种种件件无法自己之时,根本不及不看一眼来人,翻手顺水推舟就要推开他。扣住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