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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这样一讲,倒叫人惭愧了。”
花欺欺正色道:“温公子莫要以为此言虚情假意。如今你我势同水火,你肯高抬贵手,放我等家小性命,这等义举,委实不易。就为这事,便开口要了我的命去,花欺欺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她方才说话都是寻常腔调,声气温柔,慵懒不胜。直至此刻,从贝齿间浅浅吐出这几句,掷地有声,终脱了青楼老板的风尘,现出江湖悍匪的酷厉来。
温惜花一笑,道:“我不在公门,不受拘禁,想查谁便查谁,想纵谁也便纵谁,多的且去让别人烦恼吧。江湖人,就有江湖人的道义。一人做事一人当,左风盗之罪,不及无辜之人,如此道理,我还是懂的。”顿了顿,他又笑嘻嘻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只是贪图秋二娘家的响水酒,怕酒铺真给端了,从此就喝不上这样的好酒啦。”
花欺欺噗哧一声笑出来,道:“温公子果然性情中人,只是下手未免毫不怜香惜玉,辜负了惜花之名,我可到现在还痛着呢。”
温惜花立刻致歉,悠然道:“美人伤重,自然都是我的不好。如今我这样灰头土脸,可算让花老板找回口气罢。”
花欺欺欣然道:“两位也莫要怪我们诡计多端,若让二位公子整夜呆在定阳城里,实在是叫人不敢妄动,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没想到又错料了温公子,也要多谢沈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杨班头一马。”
沈白聿这才开口,淡淡地道:“调虎离山,釜底抽薪,真是好计。”
花欺欺嫣然道:“在两位面前,这点雕虫小技只是末等,只是我们这样的人,纵死也要靠这末等之计蹦达几下的。”
温惜花哈哈一笑道:“花老板过谦了。”
两边你来我往,你赞我褒,盈盈一团和气,哪里像是大盗与大侠,倒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凤凰集上温惜花故意放走将死的三娘子,乃是为了叫左风盗明白自已追查至此,再无姑息。果然左风盗并非庸人,立刻晓得事败再无挽回,准备遁走。他们不同于寻常江洋大盗,在定阳扎根已深,欲撤走家人眷属,并非可一蹴可就。一夜布置只为争取时间,没想温惜花中途杀了个回马枪,又趁夜到了凤凰集,而沈白聿从头到尾心中有数。结果那毁庙的调虎离山计,真正坑到的,只凌非寒一人。
花欺欺忽然叹了口气,将手中梳子放回妆台,道:“罢了罢了,如此对手,机关算尽亦可无憾。温公子,沈公子,不知两位还在等什么?”
温惜花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在等那最后的主使,左风盗之首,你们的领头人。”他听花欺欺立时默然,不禁苦笑,道:“难道花老板竟然到了现在,还不相信我已一切都明白。”
花欺欺再开口,话里已不再有方才的从容潇洒,轻声道:“我宁可不信,却不能不信。”
帘后,花欺欺重又拿起了放下的梳子,开始疏理漆黑的长发。但这一次,她动作很慢,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温沈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坐在此间,听发丝在梳齿间沙沙的流泻。
就这么样过了不知多久,沈白聿望着窗口的天光自清朗的白,渐渐转为暧昧的红,而掠过的流云,也染上了金彩。
突听花欺欺道:“两位在此滞留这许久,难道不怕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那人其实早已跑了?”
温惜花还是很认真地盯着手里的杯子,莞尔道:“我不怕。”
花欺欺饶有兴趣地哦了声,道:“温公子竟如此有自信。”
温惜花终于放下手中杯,正色道:“我不怕,因为我很了解这个人。他是个就算死,也不会丢下同伴偷生的人。”温惜花又一笑,坦然道:“何况,无论他其实如何,也依旧还是我的朋友。”
“好个温惜花银戟公子,好个天下第一!”花欺欺方自怔忡,就有人站在楼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脚步声随即在楼梯间响起,她刷地起身,温惜花和沈白聿安安静静转过了头去:
一个青年站在楼梯口,洗得发白的衣衫,腰间悬把二十两的青锋剑,稚气中又有沧桑的容颜上,绽开个分外真诚的笑脸,道:“温惜花,有你这样一句话,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关晟今日虽死无憾。”
这杀人越货、穷凶极恶的左风盗之首,竟然是定阳捕头,三湘总捕快,九面剑神关晟。
温惜花定定地与关晟对视良久,蓦地笑了,道:“小关,来得太迟,该罚一杯。”
关晟欣然落座,扭头柔声道:“欺欺,还有酒么?”
花欺欺回身弯腰,手上已多了个坛子,嫣然道:“早就备下了,我怎敢如此扫兴。”说完,她纤手一挑,就听哗啦啦乱响,珠帘霎时而开,众人方见佳人真面目,俱是眼前一亮。
大红色底的丝缎,上绣凤凰展翅,下绣牡丹花开,对襟盘扣,百褶金彩,这竟是一件新娘子才穿的嫁衣。花欺欺美艳不可方物,披散着黑发也不收拾,神气大不似寻常。她笔直地过来将酒坛子放下,盈盈立在一旁,红唇含笑,星眸闪烁,注目关晟。
关晟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物递过,晒道:“差点忘记了。”
众人瞧的真切,那是只银簪子,蝶绕花间,做工精细,栩栩如生,非比寻常。花欺欺的双眼亮了,伸手去抚那簪子,道:“这是江陵老字号瑞宝斋大档手李金银的手笔罢。”
关晟点头,苦笑道:“我也没想到那李档手的脾气这样古怪,不听我描述出要送什么人,他竟不卖东西,浪费这许多辰光。”
花欺欺将那簪子珍而重之拿了起来,握在双手心,嫣然道:“还道你这一晚哪里去了。陪两位公子少坐,我这就插起来给你看看可好?”她浅浅一笑,千娇百媚,转身坐回镜前。温惜花这才发现,那妆台上摆放着胭脂水粉木簪折扇,竟都是些最最普通的廉价货。他目光如炬,一眼之下心中雪亮,花欺欺平常装扮素净,怕是全因只肯用关晟送的物事之故。
关晟不知两人平平常常一段言语,却引起温惜花许多叹息,自顾自拿过酒坛拍碎印泥,就有股极烈极香的酒气透了出来。见温惜花立刻满脸喜色,他不禁放声大笑,道:“这乃是十年陈的响水秘酿,秋祭酒手酿,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坛。”
温惜花根本不客气,抢着给自己斟了一杯,笑道:“秋祭酒莫非是响水铺的老东家?”
关晟点头道:“这响水酒就是秋祭酒亲手所创,老人家已在十年前仙去,世间再无真正的响水酒啦。”
沈白聿将酒杯执在手中细看,果见色清如水,其味妙绝,不由微笑道:“十年前?”
关晟缓缓放下酒坛,也露出个古怪的微笑,道:“不错,十年前,就是左风盗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年。
提起左风盗,方才还和乐融融的情意霎时全无,就连花欺欺也停住了手,从镜中静静回望三人。
关晟目光镇定,突然问道:“温惜花,我还是不懂。这计划纵使不是完美无缺,也破绽极少。你究竟是从哪里开始怀疑我的?”
温惜花喝了口酒,苦笑道:“并不算太早。那地道的诡计欲盖弥彰太过,反而叫人奇怪哩。一个如此聪明的人要做出如此复杂的手段,仅仅达到一个脱身如此简单的目的,实在叫人难以信服。现在想来,当日秘道之计,不止一箭双雕,更是一举三得。你既作出了左风盗逃离此地的假相;又叫人不怀疑这贼人的来处;更生生在自个儿眼前凭空造出了一群左风盗来。”
关晟慢慢地笑了,道:“贼喊捉贼,也着实不易。只是我诸番做作,竟疏忽了秘道中的泥土这样的关节处。”
温惜花沉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日凤凰集上,听到小白说什么也没有查到,你恐怕就已醒悟过来。”
关晟杯中酒已干,又倒了杯,才叹道:“三娘子去刺杀沈公子可谓不智之极,我只提了提此事,她就动了杀机。其实此举又有何益,沈公子能想到的,你又如何想不到?”
沈白聿悠然道:“焉知不是借此一举大乱温惜花心神,再图他用?”
这话说得一针见血,极不客气,关晟面色尴尬,半晌才苦笑道:“要说没有这样的心思,我就是说假的。天下第一的温公子,实在也是一等一棘手的人物,若拿寻常手段,谁人敢说制得住他。”
被这人算计过数次,温惜花也不介怀,反哈哈笑道:“小关你若拿出那‘雪花六出之阵’,说不得我还真给你们拿下了。”他自己又笑了下,才道:“若不是当日小阳关上看见一群捕快进退合度,我恐怕也不会想起来。左风盗非是同门兄弟,非是一脉家传武功,却学的同一种刀法,同进同退,同守秘密数十年。这其中必定有个因果,才能叫他们聚在一起。”
关晟摇摇头叹道:“你现在已知道这因果了。”
温惜花点头道:“雷捕头说共有数种刀口,却让我猜猜,那晚除了你还有谁。三娘子、杨班头、苟班头、杨班头带着巡更的几名差役,还有……是了,还有秋二娘的丈夫,你曾提起的丁大哥。这些人,都是定阳县衙的捕快及家眷。”
关晟正要举杯,方觉杯中空空,开怀道:“你或许不知,秋三娘的男人也是丁大哥当年做捕快时的兄弟。”
温惜花微微一笑,道:“你们虽不是师门同出,却同气连枝,胜似兄弟。或许你也未曾想到,真正叫我肯定这猜测的,不是别人,却是无忧公子。”
这却大出关晟意料之外,他眉头轻皱,道:“怎么说?”
温惜花慢条斯理喝完杯中物,才道:“那日你带人拿他,可谓把戏作足,处处合宜,滴水不漏。无忧公子实力不凡而隐藏其下,你自然表现得大不如他。你们都是作伪掩饰功夫的大行家,我也没看出有何不妥来。就这样真真假假过了几招,中间却发生了件事,让你们情难自禁,先后露出了破绽。”
关晟忖道:“无忧公子,自然是那招以指作剑的‘碧海青天’;我思前想后,却记不起自己做错了什么。”
温惜花叹了口气,道:“你只错了一件事。你和无忧公子跃下楼去,我在旁边看的清楚,两人身形同时起动,他比你体壮些许,却居然比你后一息落地。轻功之道或许存乎身法,但这凌空一跃中加快身形,却只有纯靠内力方可做到。只是这瞬时,我便明白,你不但内力比无忧公子更为浑厚,甚至武功恐怕也要高出他一截。”
关晟将酒举在唇边,好久没有咽下去,终于失笑道:“我自负聪明,谁知其中破绽竟然如此之多。
温惜花正色道:“不,你的的确确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而这正是那最大的破绽。我始终难以相信,以三湘总捕头的能耐,左风盗蛰居定阳,还犯下这天大的案子,你竟会毫不知情。”
关晟望了他好会儿,又举起杯,慢慢地笑了,道:“可知道只为这句,我就该好好敬你一杯。”酒尽之后,方大笑道:“痛快!温惜花,就算你说的桩桩件件都对,还是不能叫我心服口服。”
温惜花微笑道:“你认为我没有证据。”
关晟挑眉道:“难道你有?”
温惜花点点头,道:“古话说的好,人赃俱获,我岂能在你这大捕快面前失了道理。”他说完,手已从怀中一掏,拿出了今日上午在火场搜寻到的证物。
另外三人同去看他手中,却见金漆粉彩,圆圆润润,竟是颗再普通不过的孩童弹珠。沈白聿一愣,旋即回想起来,这便是他们初到凤凰集那晚,关晟从怀里掏出来给淘气丁丁的玩意儿。
温惜花笑了笑,手指搓动处,金粉应声而落,却现出碧绿晶莹的翡翠珠面来。他又道:“翡翠珠串变做了小弹珠,也亏你想得出来。那晚你本是要去响水铺给秋三娘送这珠子,或许已给它找到了买家,只待交货。不料想我和小白竟然在座,于是你急中生智,假作拿东西哄丁丁玩,当着我们的面,瞒天过海,将这赃物交待了出去。谁知因中间转了道手,又生变故,丁丁那孩子毫不知情,就真的把它当作弹珠来玩。这弹珠落在洞里,自然没人想去带走它。”
关晟哑然失笑,道:“原来给丁丁丢了,怪不得我们找遍了也寻不回这粒翡翠珠,还道是谁私吞了呢!”
温惜花将珠子放至桌面,叹道:“看到这个,纵使百般不情愿相信,我也只好认了。何况,你们既想得到这珠混鱼目的办法,其他两样东西的下落也不难猜哩。”
沈白聿举起那酒杯,淡淡地道:“我还从未用过这样薄又这样重的木头杯子,不知道花老板自何处买得?”
花欺欺娇笑两声,道:“自然是莫小王爷押送的黄封箱子里。和我那枕头算是一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至此,双方已再无旧可续,无谜可揭。关晟和温惜花不言不语,同干一杯,亮亮杯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