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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开言瞥了句狸一眼,将她推出门。翌日清晨,听了句狸一番言论的藤原悟池过来问安,趁机说道:“老师可满意昨日的贺舞?”
谢开言答道:“公子舞姿令我大开眼界。”
他穿着紫色纱綾直衣,戴着乌帽,倾披青丝,站在花树旁,婆娑的j□j随风轻拂,夺去了满庭颜色。他凝目看着她,微微一笑道:“能否请老师将我的贺舞,录入那本《海外异志》画册中?”
谢开言忙推辞:“粗俗玩物,不可忝列公子颜容。”
藤原依然坚持:“我希望老师翻开画册,便能想起我的模样,那种情景对于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
谢开言无奈,执笔作画,将昨日所见的宴乐及舞蹈收录进册子。
冬雪飘零之时,谢开言留在藤原家已有八个月。她温了茶水,备好纸砚,却不见藤原悟池过来学课。正在怔忡间,侍女传报,请她去藤原寝居探望。
谢开言走近藤原畳床间,在门外问安,才得知他退朝之后,遇上了幕府武士的暗袭。藤原听她声音,勉力整理好束带衣装,招呼她进来。
谢开言当然不敢私自进入弟子床阁间,只推脱说请他保重身体之类的言辞。藤原突然拉开门,握住了她的手腕,急声道:“你在春斋节后就会走吧?能不能多陪陪我?我不想你离开。”
他的额上汗水淋漓,面色过于苍白。谢开言见状说道:“公子说胡话了,快些躺下休息。”
家卫施礼进门,扶住藤原两腋,想将他送入畳床。藤原却牢牢抓住谢开言的手腕,令她挣脱不得,着实生出尴尬颜色来。
藤原之母伦子夫人下令将藤原强行拉开,险些掰断了谢开言的手腕。谢开言强忍不适,在手上运了一股柔力,震开家卫,对伦子夫人说道:“夫人不必多虑,我既是君公子的老师,对君公子自然会秉持礼待之心,决不会做出逾越之事。”
伦子夫人做了一番交代,留下挣脱不得的谢开言去照顾昏迷中的藤原。
谢开言就近坐在床侧,持巾帕擦拭藤原的额头,听他说着胡话。
藤原伤势好了以后,伦子夫人已经核定了句狸身份,将她录入藤原家的户籍中,一尝她心愿。作为回报,谢开言必须听从伦子夫人的吩咐,近身教导藤原课业,并保护他的安全。
提及谢开言的箭术,藤原悟池显得神采飞扬:“你在一年前仅凭个人之力,诛杀十名高阶武士,声名传遍朝野。你大概不知,下令抓捕你的那名旗本,在我国已算是武艺高强者,竟然被你一箭就射死,足见你更是厉害。”
谢开言不动声色退开几步,避免了藤原的靠近。“杀人屠戮之事,公子怎能放在心上。若是有其他方法可选,我决计不会脏污了双手。”
藤原敲着扇柄,敛容说道:“我是赞叹你书画武艺双绝,生出敬佩之心,觉得自己脸上也有了光彩”
谢开言施礼离开。
藤原以为她是如同往常一样,先行回了居所,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待他过后察觉,她并未出席午宴时,他才得知消息,原来她应允母亲陪侍他的期限已满,就从容离开了藤原家。
藤原大病一场,养好了身体,领旨出使华朝。他始终记得谢开言的教诲,将她亲手制作的墨锭包装一番,忍痛赠送给华朝太子。他又未曾料想,华朝太子一接过墨盒,闻到松墨香味时,竟然一扫冷淡颜色,在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来。
☆、李叶
岁月如水;悠悠滑过两载。
谢开言蛰居的令羽村曾遭遇过土佐幕府的五次攻击,所耐岛石迷离、村落隐蔽,幕府武士上得山来,胡乱搜寻一番;用石炮火箭炸开了几座藏粮洞穴,再也没有对谢族人造成更大的损害。
谢七带着众弟子加强防守,四月末;藤原家派出使者登岛。
藤原悟池消瘦极多,手持画卷向谢开言讨教对策。他徐徐展开她所作的萨摩郡至京都长卷,和声道:“这幅画描摹出本国诸多州岛民生,越到海边;越显艰难。其实在三年前的画作中;老师已提醒过我;幕府据城养兵,势必会危害皇廷及子民。我将画卷送给皇上看了,皇上只是赞叹老师的气度,没有嘱咐其他之事。直到今日”他顿了顿,抬眼看着端坐不动的谢开言,苦笑道,“幕府势大,迫得皇上下令,要我藤原家族解决此事。”
谢开言替藤原斟了一盏茶,道:“公子今日前来,是什么目的,请直说。”
藤原拜礼道:“我知老师族人本领大,想请动你们助我破敌。”
谢开言看了一眼旁坐的谢七,谢七立刻接话道:“我等渔民隐居在深山之中,不想过问外事,请公子谅解。”
藤原长拜苦劝。
谢开言冷颜问道:“依公子之意,我族还需为前锋军,替藤原家兵开道?”
“是的。”藤原微微低头,诚恳说道,“只要破除了幕府势力,皇上可应承谢族任意一事。”
当晚,谢七召集全族人进行商议,谢开言不作任何指示。最终,他们统一了意见,决意出村剿灭幕府势力。
谢开言提醒群情振奋的族人,说道:“不可冒进,先作部署。”既然她开了口,族内弟子自然听从她的建议,唯她马首是瞻。
深夜,藤原悟池独立树下,看着谢开言屋舍内灯烛熄灭,仍然不舍离去。天明,空太郎从沙堆里醒来,喝过溪水,跑到藤原身前叫唤。
藤原看着它说道:“你还记得我么?可她已经当我是陌生人了。”
空太郎拍翅叫唤,引得鸡鸣狗吠。
藤原苦涩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母亲撵走了她,怨不得她心狠。”
空太郎昂首跑开。藤原枯站许久,见谢开言始终不露面,走到她的屋舍前,隔着竹篱说道:“你在听么?这两年来我时常觉得后悔如果初次见你时,我不存那样的傲慢心思,好好待你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他的傲慢表现在不屑一顾的眼色上,后又多次刁难她,提出考查学识,当时的她应该是看得出来的。
屋舍内无人应声。
藤原失望离去,临走前说道:“既然你不愿见我,下次我会派使者来商谈战约。”
坐在窗前的谢开言阖上《海外异志》图册,转眼看到桌案上描金匣里整整齐齐摆放的怀纸素笺,又微微一叹。
怀纸染檀香,佐以淡色底印,一旦从封函中抽出,必然会散发清新气息。吸引谢开言心意的,倒不是纸张考究的质地,而是素笺上画了整整二十四则花木鸟兽小图,对应了两年每一月的景色,笔力堪称冠绝古今。
投递者隐而不现,只是通过月初与令羽村交换补给的渔民送进信函,没留下一点可追溯的痕迹。这份沉笃若定的心意及功力,无端引得谢开言惊异。
谢开言抽出纸笺,一一浏览图画。紫桐、红樱、白檀、青橘花色鲜艳;山锦、茑萝、榊木、让叶树姿秀颀;鹦鹉、水鹢、金雀、百合鸥羽翼各异。画上鸟类穿透在花木间,扶疏相应,美境不可言传。
她觉察到,作画的人似乎懂得她的心意,为她特意呈现海外诸物风情,填充画册内容。
她有时想起藤原悟池,忍不住猜测,到底是谁,知道了她对藤原说过的“投其所好”,将此法转回来放在她身上?
可是这两天遇上了失魂落魄的藤原,她又不便询问,只能将好奇心放在了正事之后。
一旬后,谢开言领职巡山,走得累了,坐在石上看海边落日。空太郎戴着红布帽,昂首站在一侧,颇有守卫风姿。
夕彩下,不急不缓走来一道修长人影。他的身姿若庭前竹,虽瘦削,却带着一股峻挺力道。走得近了,晚风掀起他的衣襟,露出一袭天青色底袍来,恍如雪霁后的晴空那般夺目。
谢开言已经看到他了,出声问:“阁下可是君公子派来的使者?”
来人应是。
“如何称呼阁下?”
那人静默而立,低头细致看着谢开言的容颜。
谢开言心里生奇,摸摸脸道:“可是有不妥之处?”来人面色苍白,发系束带,周身气息温清,如山巅融化的春雪。她抬头看他,才察觉到他的脸庞上蒙了一层软薄皮具,似乎是传闻中的修面术。
她醒悟过来,说道:“原来阁下是吉卜族人,失敬失敬。”那人不动,她站起身施礼,和声道:“我叫谢开言,阁下如何称呼?”
“李叶,字付君,可唤我字名。”
“父君?”
“付君,‘付君一笑千年恩’的付君。”
“哦。”
山峰上的夕照逐渐落了下去,海水拍打崖壁,鸥鸟清啼,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谢开言请李叶走入隐秘通道,觉察到身后之人言行始终沉静,像是敛着一层克制的情愫,不禁微微惊叹,原来海外异族终究与谢族不一样的,更加持重了一些。
谢七带众弟子与李叶见礼,安排李叶留宿在青瓦屋舍里。住处虽然简陋,四境落得冷清,李叶依然从容来去,与谢族同处三日,逐渐熟悉各个细节。
清晨鸡鸣狗吠,空太郎力逐飞鸟,闹出的动静比早钟响亮。谢开言必定要走出院子,出声招呼空太郎回来,若不济,她会给大鸟脖子套上绳索,扯得它一路叫唤,黑羽扑飞开去。随后,谢七带人向谢开言问安,神态言辞极恭谨,无奈谢开言仍在与空太郎缚搏,实在是端不起一族之长的架子。
弟子憋住笑,谢七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又咳了下嗓子,唤道:“大小姐先梳洗吧这外面还有客人撞见了多不好”
空太郎踏足嚷叫,为着谢七助威。谢开言收紧绳套,牵着系索,扯它走回院子。谢七招招手,族内两名女眷涌进屋,替谢开言梳妆,不多时,便收拾出一个端庄雅静的大小姐来。
谢开言抚平层层飘落的纱衣裙裾,端坐在椅上,如同一尊瓷玉,矜持得静美。只是口渴时,她便目视谢七奉茶。
谢七忙不迭地送上茶水。
谢开言叹气:“只是来了个异族使者,你又何必整治出这种排场。”
谢七躬身道:“世族风范不可没落,早在乌衣台时,大小姐不就习惯了这些么。”
谢开言再一叹,暗想,他怕是要把吉卜族的声名比下去,故意又将乌衣台的早礼仪式搬了出来。
李叶穿着玄色狩衣淡紫贯裤入屋,甫一进门,挺拔身姿让人眼前一亮。他站着看了看四周,淡淡道:“我这是单刀赴会么?”
谢七恬然:“倘若使臣大人拿不出破解幕府高墙的法子,这早会自然会演变成鸿门宴。”
“阁下的威胁言之过早。”
谢七拢袖,眉眼淡然,再也不接话。
谢开言起身打圆场:“屋子里狭窄了些,请公子随我来,去海边商谈一下。”
李叶抬手,稍稍做出延请动作。
谢开言当先出门,缓慢步行到海崖上,站定问道:“公子所持的多是中原礼仪,难道去过中原游学?”
李叶道:“叫我付君。”
“哦。”
两人在海潮拍岸声中静立无语。
谢开言想起李叶的脾气,当真又问了一次:“付君能说说其中缘由吗?”
“一半华朝血统。”李叶一言以蔽之,简短有力。
谢开言转身看着广阔海面上的春日,心里有些发憷,不知面对喜怒不形于色的使者,该如何继续商谈下去。她和声提起的话头,他总是一两句应对过去,让她无法推测到更多的消息。何况他戴了一层面皮,双眸如墨玉,凝神看住她时,才会透出一丝异样的神采。她与他对视,备受迫力。
“想什么呢?”蓦地李叶打破了沉寂,问了一句。
谢开言随口应道:“谢七纵情傲物,生出一些排外心,请付君多担待。”
“你待我好就行。”
谢开言诧异看向李叶,李叶轻咳一声,转身走向山崖下的草地,长发随风拂落,披在衣后,并不掩没他的清俊之态。她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正怔忡站着,他已采了一把清香白檀回来,递给了她。
她迟疑未接,他便说道:“不喜欢花么?”
她仍然费力回想他的神态,他又问:“还是忘记了什么?”
谢开言接过花道谢,李叶说道:“岛上的食物过于清淡,你吃得惯么?”
谢开言怔道:“这句话应该由我这个东道来问”
李叶声音发出笑意:“那你问吧。”
谢开言从善如流,一一将衣食住行问了个遍。李叶只应两个词:好,习惯。
谢开言又无话可说,李叶便说道:“我新近学了一道烹鱼手艺,你要不要试试?”
这次换成谢开言轻咳一声,摸了摸脸,极力回转正事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