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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河——乌衣河。
叶沉渊策马伫立了一夜,看着河水奔腾而去。在天明,听到属下传来的消息后,他下了一个决定:既然谢族已灭,还留南翎何用?这天下,他一定要统领起来!
属下打探到的消息是:南翎国君将战争失利的原因全部推到谢族身上,并对外宣称,谢族敌不过华朝铁骑,纷纷溃逃离去。
南翎已经腐朽了,如同老皇帝迟暮的华朝。
他似乎有点明白,谢开言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他面前,恳求他与她一起离开的原因。只因一旦发动战争,第一个被击破的,一定是谢族。拥有显赫声誉的谢族,谁不想在首战中打败它,使天下人纷纷望风詟惮?而南翎只剩下了一个谢族,只要打破谢族,南翎岂不就是唾手可得?
谢开言选择了迂回战术,找到了叶沉渊,希望他不要发动战争。他使她明白掌管兵权的并不是他,然而她只是说道:“华朝皇帝与我国国君一样,只注重短期之利。只要拖过了首批压境大军,使战局进入冬备期,他们就会休战。”
事实证明,谢开言的推断是正确的,只是那时的她已经入川沉睡,看不见外面的风云变幻。老皇帝发动清边战争,断断续续地打,战局拖了三年。直到最后的金灵之争,当谢族子弟青黄不接,被迫征用国内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时,老皇帝认为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他调回叶沉渊,完成了最后一击。
叶沉渊原是华朝正统皇裔出身,父亲那一辈就被老皇帝夺了政权。数千人用生命为他祭奠出一条活路,容不得他碌碌无为地活着。
他不负众望长成了文武全才,拟定出收复华朝的计划。金灵之战后,他的眼界变得更宽大,心里装的是天下。
昭明殿内碧影沉沉,齐昭容低头站着,听着玉阶上的叶沉渊继续清冷无波地说:“谢族人背生傲骨,上不跪天,下不乞地,每战死一个弟子,就会将他葬在海里,头朝东方,等待来世蒙受海神眷顾。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下跪。”
齐昭容死死咬住唇,逐渐听懂了弦外之音。
果然,叶沉渊语风一转,遽时变得冰冷无比:“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谢飞,还有什么人能让谢开言下跪?”
齐昭容再也忍受不住,双膝及地,跪在了金砖之上,珠砾之旁。
“这十年来,我待你如何?”
齐昭容听到这句话,花容突然惨变,连声哽咽道:“殿下难道殿下要赶走见贤”
叶沉渊冷冷道:“我不赶你,我要你看到与她的差别。”
齐昭容的丽容越来越颓败,她也似朵花儿一样,凄苦地垂落到地上。
叶沉渊继续说道:“我教她礼仪、书法、音律、丹青,慢慢渗透华朝文理,就是为了让她去习惯做一个华朝人,唤醒头脑中的记忆。”
齐昭容哑口无言,脸色一片惨白。
叶沉渊冷漠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齐昭容抹去眼角泪痕,立起窈窕腰身,双掌向上,庄严地行了一个拜礼。“见贤已是内廷之主,行走六宫之中,于十年前就得到圣上的恩准,陪伴殿下左右。殿下不能因为私心,便废除见贤的嫔位。”
叶沉渊依然冷漠说道:“我不废你,我要你与总管都看着,不管你们做了什么,她永远不会输的原因。”
齐昭容哑声哭泣了一句:“我不信。若不是殿下帮着她,十年前她早就死了。”
叶沉渊嘴角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你与总管一样顽冥不化。”
齐昭容咬唇,泛出血丝,心底泯灭了不了涟漪:总管是上上代托孤之臣,对殿下恩泽深厚,曾经为了殿下的复业大计,葬送了全家人性命。殿下已经知道总管在扶植她,碍于总管情分,也不会格外为难她。
想到这里,她的精神气儿稍稍一震。
叶沉渊看着她的脸色,似乎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只是袖手一旁,不动任何情绪。
齐昭容默默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左迁第三个进殿领命,银色的衣装与金砖相映成辉,增添了一丝暖意。
玉座之前的美人榻上陈列两幅画卷,花前月下与壮丽山河,墨色渲染,密疏相对,笔法各异,争奇斗彩。
叶沉渊点点画卷,左迁会意上前查看。
“看出什么?”
听到主君发问,左迁忙答道:“左边是北派画法,右边是南派画法。”
“还有呢?”
左迁一怔,讷讷道:“这幅美图画的是殿下与昭容,我瞧着觉得非常般配。”就是不知道左边画卷出自于哪位画师之手,也不留徽志,捕捉人物风情倒是准确。
叶沉渊瞥了左迁一眼,冷冷说道:“再仔细看。”
左迁不得要领,有些懊恼平时苦学的琴棋书画四大技此刻派不上用场。
叶沉渊道:“三年前齐昭容唤来的画师中,还没有南派人物。”
左迁极力思索,恍然。“殿下是说——南翎旧党现在已经聚于汴陵?”
“为简行之而来。”
左迁抬手作揖道:“我速速派人布置罗网,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待他外出布置一番,回来复命时,发觉他的主君还坐在那里,舀着花前月下美人图参详。
左迁诧异道:“殿下还能看出什么问题吗?”
叶沉渊道:“你学了几年画?”
左迁羞赧:“五年。”
“画功如何?”
左迁更羞赧了:“勉强一看。”
叶沉渊将画卷递给他,冷淡说道:“再画一张出来,明早交给我。”
左迁怔忡而立,俊秀的脸上很难抑制一丝浮动的诧异之情。
叶沉渊站起身,伸袖指向金殿左上角桌案,说道:“坐在那里画。”说罢缓步离开。
左迁摸摸下颌,走到左前画案旁,抓起已经预置好的墨笔,照着花前月下图临摹起来。他画了很久,金砖又冷又硬,泛出一丝珊珊月影。宫女蘀他掌灯,侍立一旁,他过意不去,遣走所有侍从,一个人留在冷冰冰的昭明殿里画了一夜。
天明,他敷了脸,继续抖擞起精神,陪着圣意难测的主君入驻皇宫处理政务。
连续画了三个昼夜后,左迁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殿下为何要我练画?”
“怕你闲来无事。”
左迁小声应答:“我每日当值六个时辰,并不空闲。”
叶沉渊抬眼看他:“既不空闲,齐昭容再问你杂事,你就可答练习作画,无心留意他处。”
左迁细细咀嚼,终于领悟奥义,从此后,无论谁问起主君的消息,他一律守口如瓶。
☆、62想见
齐昭容拜会修谬总管;转述殿下语意。修谬手持一把铁尺,正在丈量华朝全景模型图的距离,听着齐昭容细细哽咽说完,转身道:“娘娘过急了,对待殿下当用怀柔之法。”
齐昭容皱眉:“怎么个怀柔法?”
修谬低叹:“殿下无意插手后宫之事;又允诺照看娘娘;这个便是娘娘的有利条件。殿下正在朝廷安插掣肘人物;忙于全局布置;娘娘此时辅助殿下管理好后宫才是正策。”
齐昭容咬咬红唇;泫然欲泣;意态有些委屈。
修谬一直记得昭容之姊阿曼的好处,令她委身侍奉两任国君,深觉亏待于她;因此对她的妹妹齐昭容便时刻指点,不断提携,有意扶植昭容走上太子妃之位。
太子妃之位悬空十年,迟迟未表决,就是与谢开言有关。
修谬知道个中原委。眼下谢开言也来到汴陵,这才是他深恶痛绝的事情。
当下,修谬沉吟一刻,道:“二十年前我在江湖认得一些诡家术士,待我缓几天将她们找来。殿下忙于政务,对谢氏女难免疏忽。等到时机成熟,我便令诡家控制住她,转换她的神智,让她彻底消失。”
齐昭容眼露喜色,想了想,又有些踌躇:“可是殿下如此精明一定能推断出来是我和总管暗自用了手法。”
修谬转身查看全景图型,淡淡说道:“老夫虚活五十七岁,看着殿下长大,看着殿下一步步打下江山,已经很满足了。这次密谋之事如果不成,老夫自愿死在殿下面前,和娘娘无关。”
齐昭容眼睫一抖,滑落出泪水,哽咽道:“总管不必如此。”
修谬长叹一声:“殿下已经成为一个强者,有没有老夫,于他而言,区别不大。老夫死不足惜,只恨不能清光殿下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娘娘不用多言,老夫心意已决。”
左迁连画三个昼夜的花前月下图,极为熟悉画卷里的走笔及手法。临近午时,大内当值完毕,他来到太子府请示,一抹鲜丽的影子拦住了他。
李若水头戴压花小帽,穿着白貂嫩鸀袄裙,俏生生地站在栏杆之旁。
左迁照例走过去问好。
李若水却道:“听说殿下要你画了三天的画儿?”
“是。”
“什么画儿这么珍奇?”
左迁拱手答道:“平常画作而已。”
李若水无声撅起嘴:“听说那画师把昭容画得极美丽?”
左迁陪侍一旁,再不答话。句狐捏着裙角寻过来,朝左迁福了福,软语哄着李若水走远了。李若水挽着句狐的手臂,仍在絮叨说着什么:“那画师在哪里?我一定要去瞧瞧”
左迁等两人走远,才去了叶沉渊的书房冷香殿,向他报告这三天的情况。
“南城子民一切如常。殿下认出的那名南派画师,白天留在家里作画,临近黄昏才出来转转,也不见他与任何人有联系。”
叶沉渊着常服站在书架前,背着手巡视,一一检阅所列之物。
左迁看到桌案架栏上纤尘不染,有些诧异他的主君在关注什么。除去殿下,这座宫殿只准许四人进入,分别是他、修谬总管、花执事及清扫仆从。那名仆从还是殿下特意征录的,十年都没换过人。
叶沉渊用手指揩了下书架,拈指查看无尘垢后,才开口道:“不需要说话。”
左迁揣度道:“殿下的意思是——”
叶沉渊背手而立:“检查他们的画作。”
左迁想了想,终于明白了,说道:“我这就去办。”
叶沉渊沉顿一下,唤住了左迁:“只准杀首领。”
这种指令与以往的全歼政策有所不同,左迁虽心奇,但没问缘由,直接领命而去。
未时一刻,左迁带一队哨羽卫士纵马驶向南城,将那名画师接触过的画馆全数包围起来,拆分他们的画卷,放在炭火上烤炙。不多久,浸渍在山水风景下的水墨散开,露出了一些图形符号,似是密语。左迁督促宫中匠工解析,一一破解了画中秘密。他循着这条线索,清查出了其他隐匿的南翎党羽,立刻处死主脑,将剩余七人押解至县府大牢。
长街民众看见宫廷飞龙旗帜当道,纷纷退让两旁,让哨羽卫马队先行。
左迁亲自督查此次抓捕,确保无一人漏网,回程之上也无任何的风吹草动,逐渐安心。围剿之时,他没有避开民众,就是想借民众之口,将消息传散出去,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每日下午,谢开言照例来文馆帮工,文谦匆匆出门一趟,回来告诉她:“小童还记得我朝的尚书令许大人吗?他也来了汴陵,组织了一批义士,准备救出二皇子。但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刚被太子府的左迁杀了。”
谢开言落在画纸上的笔一颤,晕开了一团墨。“其余人呢?”
“县丞以谋逆罪判他们充军。”
“不杀头?”
文谦摇头:“不杀头。已经出了公告。”
谢开言冷冷道:“太子脚下倒是宽厚。”她想起了哀声遍野的连城镇。
文谦又叹:“整个汴陵现在只剩下你、我、果子三个南翎遗民了,得从长计议,不能冒进哪。再有个闪失,下次遭屠戮的就是我们。”
谢开言沙哑道:“理应如此。许大人太不小心。”提笔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文谦叹息不止:“小童切莫伤心,许大人死得有价值。这样一来,汴陵外的南翎人接到风声,不会轻易动作,至少能保住他们的命。我以后天天守在街头,看着入城的人,凡是长着像南翎的,我就一定想办法通知他们,劝他们离开。”
谢开言对着花白头发的文谦太傅微微苦笑。
老先生总是这么善良又乐观。
小童是谢开言的专用封称,在她偶尔顶着文馆的招牌上雇主家画图时,文谦会蘀她梳好头发,系好领结,将她装扮成一名清秀的小书童,所以这样唤她。汴陵尚文风,不忌讳小童性别,每家雇主见着她,都能客气商谈,不计较她的沙哑嗓音。
卓王孙留给她的清香玉露丸,她总是将小瓷瓶捏在手里转来转去,不愿意服用。昨晚回后院休息时,卫嬷嬷竟然又舀了一瓶一模一样的药丸递给她,告诉她是公子的旨意。
谢开言算了算,至昨晚,果然是第二瓶药丸吃完的时间。
她在灯下捏着两个小瓷瓶看半天,长叹一声,决定一定要找个机会见见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