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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太监挑起了车帘,朱宫棣微微侧身,先向车厢外看了一眼,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迎接人群中为首的一个身上。
圆圆的脸,恭谨的表情,身材略有些矮胖,怎么看怎么不象那个活泼灵动的男孩。
朱宫棣迅即沉下了脸,因为他立刻发现此人的服饰决非王族,不过是个品级较高的官员罢了。
“大殿下远来辛苦,”圆脸官员躬着身子来到马车前,“下官凤阳王驾前副相曹赍,前来恭迎大殿下。我家凤阳殿下今日不巧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接驾,请大殿下海涵。”
朱宫棣心头无名火起。那个凤非离!!他竟敢摆架子不来接他!!他这可是代天子出行,那个狂妄的小子想造反不成?!就算皇室的威严没有被放在眼里,可来的人毕竟是他,是他朱宫棣耶!!
不过尽管胸中怒火狂烧,城府已深的大皇子表面上还是未露分毫,也明白对一个被推到台面上来的官员发火不仅于事无补,反而跌了身份,所以只是淡淡哼了一声,连马车也不下,由着邺州方面引领整个车队进城。
凤阳王为朱宫棣安排的宫室倒是非常华美舒适,大皇子带来的随身侍从宫女们也全数住了进来服侍。用了晚膳后,凤非离仍是踪影不见,宫棣按捺着一肚皮的不高兴,忍着一句话也不问,就沐浴上床休息。
等流金的帏帐放下,宫女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室内,气得脸色发白的大皇子这才狠命地猛捶了捶枕头,在被角上用力咬了一口,仿佛这柔软的羽被就是那个傲慢无礼的凤非离。
深深地吐了两口气,仍是平复不了胸口的窒闷,用手指拨开帏帐的流苏,看了看空寂的宫室和窗边扶疏的细影,咬牙重重地倒在床上,用羽被蒙住了头。
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除了气愤与恼怒,更多的,似乎是失望。
原以为在那个人的心里他有着不一样的分量,不是因为他是大皇子,而是因为他是朱宫棣。
原以为十年未见的自己到来,对那个人而言应是一份惊喜。
原以为那张千变万化的脸仍会象幼时那样,每天一看见自己,便会立即放出眩目的光芒。
室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朱宫棣翻身而起,一把掀开帏帐,倒把来人吓了一跳。
那是从婴儿起便照顾宫棣的老内监,每天总会在估计他已睡着时过来看上一眼才会放心,十几年的老习惯,今天竟被宫棣忘掉了。
“大殿下,您还没睡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内侍担心地问。
“没事,你去睡吧,我只是白天在马车上睡得太久,躺一会儿就好。”宫棣淡淡地道。
老内侍躬身退出,室内恢复一片寂静。
宫棣重新躺回床上。睡。必须睡。这么容易便纷乱了心绪,今后将如何控制凤非离?
冷酷的宫廷生活已使朱宫棣练成了瞬间打包自己负面情绪,将之深深埋藏的本事。不知有多少次,因为心软,因为动摇,因为不忍斩尽杀绝,以至于刀剑悬颈,几欲跌进深渊。如今的他,背后仍有无数的暗箭埋伏等候,若不能让自己成为无血无泪的冷情人,又如何登上至尊之位,如何保护天真烂漫的胞弟呢?
临出京前,最不放心将单纯开朗的小弟弟放在深宫内院的虎狼之间,就连母后,也不是可信任的托付者,年长色衰,早已失宠,仅余一个皇后之位,她的力量是那样的单薄有限,纵然想奋力保护幼子,只怕也是有心无力。这份忧心,想来是被那年方十岁的闻家二少爷看了出来,闻太师进宫邀请二皇子到闻府小住,父皇当然答应,所以这次离京,心还算是定的。
想起弟弟,宫棣不禁微微一笑。恐怕也只有他,能那样全身心地依赖信任自己了,虽不停的有心腹之臣在耳边提醒,说二皇子年纪渐长,越发地聪颖能干,又同为皇后嫡子,恐怕将来是最难应付的对手。这些话他一概不听,琛棣琛棣,只有琛棣,是永远都不会背叛他的。
远处隐隐传来谯鼓之声,似有人击筑而歌,茫茫然的曲音,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民间小调。
宫棣渐渐闭上了眼睛,在意识渐远的霎那,帏帐无风自动。
无梦到天明,应是争斗中的皇室中人最奢侈的愿望,因为每一个人的手上,或多或少,或有意或无意,都沾上过一些不该沾的鲜血。自从两个异母弟弟被流配后,宫棣时常在梦中见到他们。他何常不知道两个方才十一、二岁的孩子不过是被推出台面的傀儡,也曾因为念及他们年幼无知宽恕过几次,但结果是差点被幕后的黑手砍得尸骨无存。最后他狠下心来一网打尽,为了抓住背后的提线人,幕前的傀儡也一并踩入了污泥中。尽管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选择,是正当的反击,但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那两个凄惨矮小的身影,从自己的梦乡中完全驱除。
当十指尖尖,带血的双手猛地向咽喉处掐来的时候,宫棣身子一颤,陡然惊醒,背心汗湿薄衣,额前冷汗涔涔。抬起虚软的手盖在眼睛上,转头想叫人送一杯茶,“来人”两字尚未出口,已化成一声惊呼。
一个人正伏在他的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是一张狂狷中带着艳丽的脸,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尾角上挑的凤眼波光流转,妖魅带笑,看起来真是风情万种,修长的手指正优雅无比地拨弄着宫棣的额发,嗔道:“你看你,没我照应,竟瘦小成这个样子。”
宫棣只觉得头嗡嗡地响了几声,眼前一阵发黑。那是被这人给气的!!
听他的口气,如此熟捻亲昵,仿佛两人一直朝夕相伴,不过近日才小别而已,而且一开口,便说他瘦小,那是宫棣最最不爱听的话,连皇上都不敢当面挂在嘴边说。
啪得一声打开他的手,宫棣坐了起来,将头发甩到脑后,冷着脸道:“凤阳殿下,半夜三更来见我,这是你们邺州的礼数?”
凤非离格格笑了起来,偏着头觑了觑他的脸色,将身子腻了过来,在他耳边吐着气道:“生气了?你还是这样,那么容易就生气……我听他们说,你这几年都没怎么发过脾气,害我还有点担心呢……现在看你这样,好象人还是活的,真是高兴极了……”
他倒是高兴极了,宫棣却被气得发晕,听听那是什么话,倒好象如果他不经常发发脾气,人就是死的一样。
“好啦好啦,不生气了嘛……”凤非离蹭一蹭地撒着娇,明明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还学人家扮可爱,尽管朱宫棣不否认他的模样的确带着妖异的美丽,却还是做出恶心地样子倒回床上,连他不来迎接的无礼举动都不想追究了。
“我知道你气我没来接你嘛,可人家真的有要紧的事情啊。”凤非离推推背对着他的朱宫棣,将一个红艳盈润,异香扑鼻的果子递到他眼前。那果子晶莹明亮,就仿佛是薄薄一层玉,裹着透明的胶冻一样,可爱极了,朱宫棣以前,竟是连见都未曾见过。
“你看,这是只有邺州境内深山中才有的霜果,这一个是株百年霜树上结出来的,整整一棵树上三年才会结这么一个,三天前才成熟。我不放心让别人去,所以亲自跑到山里面去摘,马不停蹄连觉都没睡,就怕赶不及送你。吃了这个霜果,以后你就百毒不侵,谁也害不了你了。人家对你这么好,有没有一点感动啊?”
朱宫棣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似陌生似熟悉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凤非离已径自更紧地偎了过来,剥开手中的果皮,笑着塞进他嘴里,亲昵地问道:“好不好吃?很甜吧?”
宫棣只觉得一股如蜜般甘凉的汁液在口中化开,不知不觉就点了点头。
凤非离用衣袖拭了拭他的嘴角,将他的身体向床里推了推:“好累哦,我们睡吧。”
“睡?”宫棣吓了一跳,“你要睡这里?你自己有屋子吧,想睡回去睡!”
凤非离斜吊起一只眼睛看他,嗔道:“你好狠心哦,人家为了你累得动都不想动了,你还赶人家走长长的路回自己屋里去睡冷床。没良心的,我偏不去。”说着便爬上床来,紧紧抱住宫棣,不理会他东挣西打,怡然自得地闭上了眼睛。
大皇子殿下踢打一会,觉得没力气,反而也不是没被他抱过,只有认命地不动,将身体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却气愤地发现那个烂人居然长得这样高,竟可以将他完完全全包裹在怀里,心头又是一阵火起,尽力向床里睡去,想拉开一点距离。
第二日睡来时凤非离已不见人影,只有口齿间尚留下霜果的清香。用过早饭,一个凤阳执事前来禀告说凤阳王很快会来拜见大皇子,于是朱宫棣在大厅边喝茶边等他。
茶已饮下半盅,人还不见一个,宫棣已是心中浮燥,但面上却丝毫不露,慢慢踱着步来到阶前,在大厅前的小院中闲走。
这时假山后传来的阵阵私语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两个听差的凤阳小宫女,没有想到他已出了大厅,正闲来无事小声聊天。
“那个就是大皇子殿下啊,听说他怎么怎么厉害,怎么怎么冷血无情,谁知一见面,竟是这样漂亮文雅。”
“是啊是啊,看起来脾气也蛮好的样子,没听见他骂过下人。咱们主子丢下他没去迎接,今天又迟到,他居然也不发火。”
“说起来主子也真是过分了点,虽然说除了添麻烦外朝廷也确实没给咱们邺州什么恩典,但人家毕竟是一朝的皇子,主子为了陪那个歌妓让人家在这里等,也实在失礼了点。”
“听说那个歌妓小蝶,长得真是倾国倾城,还能歌善舞,色艺双全,怪不得主子迷她,迷得这整整三天没出她的房门,连大皇子来了也不去迎候……”
接下来的话朱宫棣已听不下去,他飞快地返回到厅上,气得胸口一阵阵疼痛,抓住一只椅背,用力到指节发白才控制下自己想砸东西摔东西的欲望。
从小被他骗,明知道那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居然还是傻乎乎地信了。他那样无礼,那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仅没来城门口迎接,还整整一天将他丢在驿宫里不闻不问,可自己倒好,竟然被他随随便便拿来的一只果子就摆平了,不但没再生他的气,还宽容地准许他昨夜与自己同榻而眠!!
阶前传来脚步,轻柔低沉的嗓音响起:“让你久等了……”
朱宫棣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盅,扬手便想向他丢去。冰凉的茶水顺着手臂流到地上,他的手突然顿住。
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
那不仅是幼时的伴读,普通的臣子,那是本代的凤阳王,是一翻脸就可能倾覆江山的凤阳王,是他必须征服和利用的凤阳王。
茶盅被无力地放回了桌上。朱宫棣面向逆光而立的那个人,努力调整了表情,挺直脊背。
“为什么不砸?”凤非离的声音中带着些冷冻过的温度,“你明明很生气,很伤心,为什么不骂,不哭,不砸东西?”
他轻轻一挥手,一条半人高的大狗走上大厅,嗅了嗅地上的茶水,舔了一口,摇尾还没走出三步,立即四肢抽搐,倒在地上,蹬了蹬腿,就再也不动了。
“你的茶里,放了极品的鹤顶红,足以毒死七个成年人。但你没事,因为昨夜,我已给你吃了百年仙霜果。这三天我的确是快马加鞭去深山采果,而你刚刚所听到的,才是我故意叫她们那样说来骗你的。”
“你……你干嘛要……你这人有病啊……”朱宫棣瞪着死狗,一时不知该怎样反应。
“我没有病,是你病了。”凤非离走到他身边,“每年邺州派人进京上贡,回来时我都要问你的近况。他们说你过得非常不好,一年比一年糟,变得即不会笑,又不会闹,慢慢地连怎么发脾气,怎么哭都不会了。我听了,觉得真的很担心。”
朱宫棣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感觉有两条手臂缠上自己的身体。
“那年我走时明明跟你说过,实在不行,就到邺州来找我,你怎么不听,非要自己一个人撑着,撑到现在,病成这个样子,都不象是活人了。”凤非离捧起他的脸,轻轻地亲了一下,见他怔怔的,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我哪有过得不好,我明明再好也不过……”朱宫棣慌忙伸手推他,结结巴巴地说着。
凤非离叹息着摇头:“你还嘴硬,这次你来我就试探了一下,果然病得不轻。看看刚才,你已经气成那样,还是拼命忍着,想骂想打想哭,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