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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勋给气得半天说不上话来。手接过卢约理送来的水,一直在抖,过了会儿,才拍了拍卢约法的手背,嘶哑着说:“去,给我看着他,别让他在外面出什么事。”
“你怎么看?”约法走后,卢勋忽然问一直没有作声的约理。
卢约理吁了口气,缓缓的说:“生意上的事儿,我不懂,不好插嘴。”
“你连想法都没有么?”
“爹你知道,从小我的兴趣就没在这儿。”
卢勋仿佛最后一点气力也沉了下去,揉着太阳|穴,整个人都靠进了椅背中。
“好了,晚上还有不少应酬,你也歇着去吧!”
他看着卢约理推门出去,不禁黯然神伤。“唉,这可是你母亲亲手打的天下啊……”
夜幕降临,北平城换了另一面繁华的妆,它没有上海那般灯红酒绿,庄严平静却同样暗流涌动。
卢约理也没有想象到,这栋是他唯一的家,却又十分憎恨的建筑,经过装饰灯火通明,竟也能变得象童话中的宫殿一般。
他充当父亲的翻译,谈的是些进货经营的细节和客套话。
仆人们撤了前菜,布上主菜,一份菲力牛排,肉嫩多汁,酱汁浇淋,做的十分地道。
他平和的应对着生意场上的惊异、奉承、威胁,恬淡的躲开卢秦氏的暗示,恭敬的接受父亲的提点,兄长的容让。他轻轻切下一块牛肉沾了点缀着黑胡椒的酱汁,缓缓送入口中。
不知怎的,卢约理并不觉得好吃,他甚至脑子里开始反复研磨腐|乳凉瓜的清爽感觉,想象着在嘴里散开的是那略带苦味的清寡味道。
是夜,下了场暴雨,燥热的天气暂时划了个休止符,洗刷着多少人的喜喜悲悲。
已经接近十一点钟了,钟从德还没有睡。他叫来寿扶着他搬了竹椅坐在屋檐底下。看着瓦上垂下的雨帘,让他恍惚间回到了宫里头,一样的夏日里后宫门前总是挂着水晶帘子,小太监们钻着它来来回回忙碌着。钟从德记得凉滑的水晶总是扫过他的脖子,或是缠在他的辫子上,一抬头总是能看到福公公又笑着嘱咐他该怎样怎样。
“风雨分离年十载,再获悉,人已非。”钟从德不禁感叹。
“爹,你今儿特别有诗意呢。”
钟从德笑了,轻轻拍了拍来寿的头,起身回屋,那身形仿佛一下老了许多。
却是傍晚的时候,郑老爷差人给钟从德捎了两个信儿。
一个说是给来寿找了个武师,不用他交学费,只要他每晚学完就在武馆里帮忙打扫收拾东西,倒是省下不少开支。
另一个,是崔福已死的消息。
陆:卤肘子
日子平静了段时间。
老赵的闺女赵凤儿打了十天的针,病果真就好了,乐得老赵每天上工都特别有精神。
查理斯医生临时有事要回国两个月,卢约理还住在他的公寓里,时而帮助查理斯的诊所做些活儿,只有父亲有事时才会回家。
钟来寿每天下了工,就去武馆学艺。果然师父说来寿体质不适合练武,但是身子轻,反应又灵巧,便教了他些快击脱身,攀跑吐纳的功夫。
每天学后,来寿都留下收拾武馆,做得井井有条,后来又在馆里头帮厨负责教头们的伙食,教武的老师倒是逐渐喜欢上了这学生,教的也更上心了。
如此下来,来寿每天很晚才能回家,遇到忙时还要在武馆留宿,显得钟从德这儿更加冷清了。
转眼到了立秋。
照惯例立秋这天要贴秋膘的,钟从德知道冰窖和武馆一过节就格外的忙,心里头不忍,一改往日里的清寡,买了只大肘子,一早就卤上了,下午日头还毒的时候,送到了东直门。
来寿一看是爹,天天早出晚归,就跟好久没见了似的,摘了草帽,咧嘴一笑,一时间不知道说啥好。
张顺那孩子乖,见着钟从德热情的叫了声“钟爹”,就对着来寿说:“得嘞,这趟活我熟,我自个儿去,记得回来给我留块肉就行。”说着就拉着车颠颠的上了路。
父子俩人来到护城河边上,找了块干净凉快的石板上坐下来。钟从德把个肘子抽了骨分了两半,一半留在食匣子里,将另外一半切成条,拣了张葱油薄饼卷起来,递给来寿。
来寿接了刚送到嘴边,又抽了回来,伸手就又还给了钟从德。
“爹,你先吃,我给你卷。”
钟从德又拣了张饼,将一条一条的肘子肉包在饼里,边折饼边说:“傻孩子,你爹我还不是吃了来的,你当我跟你似的,还能在这里灌着风吞饭啊。”
钟来寿嘿嘿一笑,将那卷饼咬了一大口下来,声音勉强从饼缝里面冒出来:“好吃!”
“我说来寿,我看忙过今年夏天,你就别在冰窖干了。”钟从德将汗透了粘在来寿额头上的头发抚了下来,接着说:“我看钱攒的差不多,回头求老爷把胡同口那间房租给咱们,咱们卤点肘子豆腐干什么的来卖,有邻里照应着也能维持家计,你也别光学功夫,也给你找个学校学点文化。”
“爹,我没事,再说吧。您还是把身子调好,别回头您病了,我卤的菜卖不出去就折了。”
“臭小子,你爹我一点事都没有,我还等着你娶媳妇儿抱孙子呢!”
听了这话,来寿把一口饼噎在嗓子眼里,钟从德忙把水壶递了上去,又补充了了句,“说起来,你也差不多到年纪,该找人给你说个了。”
“爹!”来寿终于换过劲来,“这事你就别操心了,现在什么年代,德先生和赛先生都住十好几年了,哪儿还兴说的。”
钟从德琢磨了琢磨:“那你小子也得给我记着!”
来寿咽了嘴里的饼,吐吐舌头,感觉倒象是躲过了一劫。
天黑得透了,街上的人都各回了各家,钟来寿才从武馆里面出来,一路小跑的往家赶。
没跑多久忽觉得下身沉,尿憋得厉害,许是今儿的肘子卤咸了,在馆子里面灌了不少水走的。实在扛不住,在杳无人烟的小胡同里面找了间茅房,摸着黑把那些个废水一股脑儿都放了出来,刚舒服的叹了口气,就听见茅房外面嘘嘘索索的路过几个人。
“一会儿卢约理肯定就打前面这街过,老幺,你就假装被车撞。”一个男人低声说。
钟来寿一听见卢二少爷的名字,腾得耳朵竖老高,屏气仔细听。
“等他们下了车咱们一起上,老二,你带着几个人去北边路口,他的车一进来你就包抄他们。”还是那个男人,“别的人别管,只要绑卢约理。上头说了,那老头最疼他这二儿子,绑了他,有约朋少爷里应外合,就不怕他不就范了。哈哈哈!”
“咱们要是建了功,上头咋说的?”另一个问。
“净问些屁话,上头能亏得了咱们么?”头里那人似乎是个小头目。“巴子又去哪了?”
“他说时间还早,一会就到。”
“草,每次都他妈的磨叽。”
“……”说话声越来越小。
等声音拐出街角,钟来寿小心翼翼的从黑漆漆的茅房里钻出来,心想卢约理是好人,可不能让这些败类绑走伤了,突然冒出救人的念头,觉得自己得先去报信才行。
于是仔细回想老赵曾说的公寓地址,他天天大街小巷的跑着送货,北平城的路早就了然于胸,眼睛转了两个圈,卢二少爷会走的路和他要抄的近道就算了个大概。盘算清楚,他提气就奔。果然不负这段时间的锻炼,自己也觉得轻快异常。
刚拐过胡同口,迎面也跑来一人,来不及刹住撞了个满怀。钟来寿抬头,见那人凶神恶煞,一身横肉,脸上还一刀疤,想是刚刚那男人说的“巴子”,心里想脱身为上,立刻摆出一脸奴才相。
“这位爷,小的怕黑跑的急了,碍着大爷您走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海量,您饶了小的。”
那“巴子”把肚一挺,瞪了来寿一眼。“他奶奶的,要不是爷爷我有事,一定把你骨头拆了,快滚!”
来寿狗腿地鞠了个头快着地的躬,拔腿就跑。
老赵心情很好,老爷说找二少爷有事,他一点也不介意这么晚加个班,欣然接受了任务。
自从闺女病好了以后,老赵开始对二少爷的事格外上心,卢约理虽然不大爱说话,但也扛不住老赵的热情,偶尔会回上一两句。
老赵正说的起兴,路上突然钻出个人,吓了一跳,慌忙踩住刹车,吱的一声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两人都不由自主的剧烈晃动。
老赵下了车,钟来寿的脸从车灯的光柱里冒出来,气喘吁吁的说:“你们……你们别往前走了……他……他们埋伏了人要绑……绑卢二少爷……”
“你怎么知道?”卢约理也下了车。
头次卢约理跟他面对面的说话,钟来寿原来跑红的脸更红了。
“我在茅房……偷听到的……”
卢约理眯着眼看来寿,眼神熠熠发光,转瞬那光消失,他果断的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叔,保不齐其它能走车的路他们也设了埋伏,我附近有地方可以躲,你开车前面路口奔东直接去找常叔,把事儿告诉他。若顺利的话,两个小时以后再回这里等我。”
“是!”紧要时刻,老赵倒也不含糊,跳上车一踩,嗖的一下没了影。
主仆两人说话声音不大,离得很近,把另外一个人晾在了一边。
该说的说完,钟来寿想是没自个儿什么事儿了,一脸讪笑的要离开,却冷不丁的被卢约理揪住衣裳,力道用的又急又猛,让他一头就扎到人怀里。一股子薄荷的清香气钻到鼻孔里,钟来寿脸刷的下就红了。
“你也跟我走。”卢约理冷冷的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钟来寿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没问问为何,变得跟根面条似的,任由别人拉着进了黑暗的胡同,七拐八拐到了个胡同尽头,在个又破又旧的两层小楼前面停下。卢约理弯下腰,在墙角的砖缝里摸索出钥匙,两人摸黑进了屋门,又在里面反锁了。
卢约理把钟来寿留在一楼,自己上了楼转悠了半天,似是没有人追踪,才端了个蜡烛下来。
他将蜡烛轻轻放在窗户口旧半柜上,烛光摇熠,来寿才勉强看得清屋内的陈设,除了那半柜,只有简单的一桌一椅一床,蒙了层淡淡的灰,隐约能看见,正门对着的陈旧墙面上,还有个后门。
卢约理转身若有所思的盯着钟来寿,一言不发。钟来寿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头,不知所以的往暗处退了两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他越退,卢约理似是越疑心,眉头微蹙,忽然伸手向他的臂膀抓去,来寿学了些日子的武,好像看得见下一个动作,本能的转掌一拨避开了他的手。
卢约理本是试探,没想到反应如此敏捷,微微吃惊。他学的是西洋的搏击术,招数多半直接强硬,被避开的手立刻又击过去。钟来寿只觉得手臂一疼,来不及抵挡又被擒了手腕,身子一扭臂膀剪在身后,趴倒在床上。
“说,谁派你来的?”卢约理冷冷的问。
“没,没有谁……”
钟来寿动弹不得,胳膊吃痛整个身子向后仰着,头贴着上面的肩膀。卢约理说话吐出的热气就扑在他耳边,刺挠得有种说不上的痒。
“是卢约法?是卢秦氏?是青帮那个姓章的?还是姓郑的冰块的买卖做腻了,看中咱们烟草的生意了?”
“都不是……也不关郑老爷的事……啊……”卢约理手上故意加了分力,钟来寿痛的轻叫一声。
“那你为什么要接近我?”
“我……”
“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没,我没打什么主意……我就是看他们要害你,想帮你……”
看样子没在说谎,卢约理暗暗舒了口气,却更糊涂了,手上没放松。
“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我……”钟来寿结巴了半天,满脑子摸索词汇。
卢约理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
“嗯?”卢约理微微一提,钟来寿手背已经贴到了自己的颈侧。“我怎么能信你?”
“啊啊啊……我真的,没,没什么目的,呜……”钟来寿疼的大叫,脸涨的通红。“因,因为你肯给凤丫头治病,又,又爱吃我做的菜,你笑的时候很,很好看很不一样……我……我很喜欢你……”
最后几个字,突然变得很小,小的自己也几乎听不清。
喜欢?卢约理一怔,手劲泄了下来。
钟来寿低下头,把脸整个压在床铺上,仿佛这样就可以与刚过说的话无关了一样。
“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