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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芳尘在接近柳瑛之前,已经将她的底细探查的一清二楚,一个仅读过几年私塾的奴仆之女,见识浅薄如此倒也在情理之中,便也没再多说旁的,直接切入正题:“盐,铁,茶,三种官府限制交易的货品,除了官府指定之外,普通商贾人家不可贩运。而被官府指定的商贾,也就是世人常说的‘皇商’,以东华苏家为最大,产业遍布整个皇朝,可谓南沂商业的顶梁之柱。”
难怪苏家这般有钱,且单凭苏昕络一个柔弱男儿便能撑起诺大家业,竟是指定经营而无太多竞争商家,所谓垄断也不过如此罢了,柳瑛点了点头,略一思索,又疑惑道:“苏家虽是实力雄厚,可也不过是仰皇家鼻息过活,哪日皇家将特权一收,苏家立时便失了今日的荣耀风光,又何劳圣上与太女如此惦记?”
“事情若是如此简单便好了……”谢芳尘放下筷子端起茶碗饮了几口,心里暗暗为柳瑛的犀利鼓掌,竟能如此准确的抓住问题所在……倘若不是立场不同,或许会成为交心的知己吧,毕竟自己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
从前武侠片的时候,正邪两道高手级人物碰面,不管背后有多少新仇旧恨,面上始终微笑客气甚至能同饮同食,哪怕一下秒便是你死我活,也要维持好这一秒的所谓君子风度……套到今日这相似的情景上,看着谢芳尘淡定从容的放下茶杯拿起筷子夹金针菇,柳瑛着急到嗓子眼的那颗心硬是逼回了肚子里,嘴里默念着“涵养涵养……”,也伸手替自己夹了颗荸荠,塞进嘴里嚼的“咔嚓咔嚓”直响。
柳瑛将锅子里的荸荠全塞进肚子后,谢芳尘才停下筷子,又端起茶碗抿完一杯茶,这才继续道:“自圣上登基以来,边关一直战乱不断,数次御驾亲征,须知水火无情刀剑无眼,历尽艰辛而九死一生,这几年来圣体愈加违和,太女临危担起监国重担,为着南沂社稷着想,于三年前派出三百乌衣卫分别潜入西夷,陈,青云三国刺探敌情。抛开种种皇家机密不说,也得了些意外的消息。”她顿了顿,又高深莫测的笑道:“陈国宋家,青云丰记,西夷卢庄,乃三国间可与南沂苏家相比拟的皇商,乌衣卫详细查探后,发现这三户人家皆是三十几年前白手起家一夜暴富,且三家家主年幼时均曾流落至我南沂京城。太女又从年太卿处得知苏家老太君早年曾收过三个义女,成年后派往外地掌管分号生意……虽改名换姓去国他乡,当年知晓此事之人亦不在少数,经确认属实无疑。”
柳瑛表面淡定的“哦”了一声,心里却如滚烫的热水浇到了石灰石上,簌簌的冒着白烟龟裂开来,她知道苏家不简单,可也没想到会如此的不简单……盐茶乃百姓生活之必备物品,冷兵器时代,铁是强大军队的基础,不论是太平盛世或是战乱纷起,苏家都该被皇室紧紧攥在手心里,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得苏家便得天下……这么想来,当初下嫁苏家的音冉殿下,怕是皇室用以联姻的工具,远非秦公公所说的“婚嫁自由”。
额头有冷汗流下,她本觉得苏昕络行事稳重多思虑,现在看来怕是……思路猛的被一阵剧烈的响动打断,苏昕络一脚踹开房门走进来,染满滔滔怒火的眸子紧紧盯着谢芳尘,冷声道:“原来如此。”
柳瑛连忙站起身,对苏昕络笑道:“回来了?”又转过头悄悄冲谢芳尘挤了挤眼,催促道:“贤妹,天色已是不早,积雪又深,还是早些回府歇着吧。”
谢芳尘斜了柳瑛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慢条斯理的站起身,冲苏昕络拱了拱手:“苏公子,在下告辞了。”
说着便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欲掀帘而出,柳瑛抬脚跟上,苏昕络咳嗽一声,她连忙定住脚,转身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道:“我送谢三小姐出去,有事回头再说。”
正是黑白交接之际,暮色中隐有几丝光亮暂存,半截冷月孤零零的挂在西天,地上白雪幽幽泛着冷光,倒也不难看清路,谢芳尘见柳瑛跟出来,打趣道:“你这一送,回头怕是要有好果子吃。”
柳瑛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摇头道:“吃的太撑,再好的果子也提不起兴致。”又瞅了瞅谢芳尘微皱的眉头,笑道:“在为方才的事情担忧?”
“我也不瞒你,之前确是存了拉拢你的心思,将事情全盘托出,也是看准了你是个聪明之人,而聪明之人最懂得审时度势……”谢芳尘定住脚步,双眼灼灼的看着她,话语里倒是有几分真诚之意,见柳瑛陷入沉思,思及方才,又叹气道:“也怪我学艺不精,竟未提前发觉苏公子潜在门外,如今事情只怕已无转圜余地。”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柳瑛也跟着叹了口气,抬脚往大门方向走去,谢芳尘跟上来,到得大门外,柳瑛望了眼对面谢府那高高的门檐,转头拍了拍谢芳尘的肩膀,笑道:“回去吧,改天再来吃火锅。额,谢府酒窖想必存有美酒,记得捎上个一两坛,有肉有酒才算尽兴。”
这番话出乎谢芳尘意料,她深深的看了柳瑛一眼,诧异道:“如今这般情形下,你还敢同我有所往来?不怕苏公子拨了你的皮?”
“若是他对进宫伴驾有兴趣的话……”柳瑛呵呵轻笑,又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贤妹总要对我有些信心才是。”
谢芳尘眸子里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希望之火,挑眉道:“当真不怕被我利用?”
“等我能在苏家做的了主时,再担心也不迟!”柳瑛晒然一笑,耸了耸肩膀,胡乱的朝谢芳尘摆了摆手,便转身返回府里,谢芳尘站在原地良久才施展轻功踏着月色往谢府祠堂掠去,心里不晓得是该喜还是该忧。
回到暖阁,苏昕络已经换了常服正斜靠在软塌上,青竹蓝烟皆不在房里,柳瑛偷偷瞧了瞧那张阴沉的脸,走到炭炉边坐下,重新拿了个干净的碗调了些料,放到对面谢芳尘坐的那边,殷勤的冲他笑道:“还没吃晚饭吧?过来尝尝我做的火锅,虽是第一次做,味道还算不错。”
苏昕络一鞭子抽过来,柳瑛连忙跳起身躲开,鞭尾落到那个调料碗上,顿时瓷花四溅,柳瑛晃悠着站定身后,忙看向炭炉上的锅子,暗自舒了口气,好在扣了盖子……她转过身,尚未说话就被他吼的耳朵轰鸣:“你倒是出息了,早就警告过你不准再与谢芳尘往来,不但不听,还与她称姐道妹……非要皮肉受苦才能将本公子的话记在心里?那今日便成全你!”
又要动武……柳瑛连忙挥手喊停:“等等,我有话说……”
鞭子倒是没落下来,他脸上怒气强忍,柳瑛连忙打蛇棍跟上:“横竖我又跑不掉,这事说来话长,也不知你是几时回的府,又将我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怕是要从头说起……已是掌灯时分,你又在外面奔波一天,必是又累又饿,还是先过来坐下,咱们边吃边说,如何?”
苏昕络横了她几眼,又看了看炭炉上冒着热气的锅子,沉吟了一会,便放下鞭子坐过来,柳瑛忙掀开锅盖,拿漏勺烫了一勺牛肉放进他碗里,满脸期待:“尝尝看……”
他垂下眼,拿筷子夹起一片肉,放到眼前察看良久,这才放进嘴里,斯文的咀嚼一番然后咽下去,淡淡道:“凑合。”
柳瑛面露喜色,又替他烫了些羊肉,然后指着边上大半筐蔬菜,询问道:“公子想吃哪些?”
“我自己来便是。”苏昕络抬手便要拿走漏勺,她连忙缩手后撤,献媚道:“还是我来吧,会溅到身上油,免得污了公子的衣裳。”
苏昕络瞟了眼柳瑛身上的天青云锦华袍,轻哼一声:“随你。”
柳瑛奴性十足的伺候着苏大公子吃喝,间隙将与谢芳尘那番对话复述了一遍,难得严肃的说道:“皇家的亲情自古就稀薄的很,姑姑又怎样,阿公又怎样,姐妹间为着那把椅子痛下狠手的都不在少数,若是不为其所用,只怕……”
苏昕络不屑的撇了撇嘴:“即便知道了我苏家的底那又如何,想要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柳瑛叹了口气:“皇家是如何掌控苏家,翻出家谱来一看便明了。有进宫为君的苏家人,也有下嫁苏家的皇室子弟,其中关系盘根错节,拔树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们又怎会为之?”
苏昕络吹了吹被辣椒刺激的发麻的唇,毫不在意的说道:“既然她们奈何不得,而我又已招赘妻主,便无须顾忌。”
柳瑛抚额,苦笑道:“那咱们的儿女呢?”
他一怔,随即筷子一摔,怒嗔道:“谁要跟你……”话未说完脸“蹭”的红了,她不怕死的打趣道:“不跟我,你还能跟谁,嗯?难道要我同别人生儿育女?”
“啪”,一耳光招呼到她脸上,苏昕络冷哼:“你敢!”
脚凳翻倒,柳瑛跌落在地,捂着几近麻木的左脸半晌无语。
第14章
柳瑛自认身体康健心理素质良好,对于苏昕络的打骂已经习以为常,可昨日正当她鞍前马后满心欢喜时突然来那么一巴掌,恍如兜头一盆冷水泼来,瞬间将她的热情熄灭,也随之带走了她脸上本该有的诸多表情。
早晨苏昕络起床练功时她便呆坐在软榻上,回房沐浴更衣时她仍坐在那里,青竹来清理房间时叫她抬脚都不理,蓝烟替她绾发她也一动不动,苏昕络斜了眼她那高高肿起的左颊,进内室在床头柜里翻出个白瓷瓶,往她身上一丢,哼道:“擦到脸上去。”
她恍若未闻,两眼无神的睁着,脸上毫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其中的喜怒哀乐,苏昕络焦躁的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见她还是不作搭理,终是被她这副德性激怒,取下悬挂在墙上的宝剑,“锵”一声拔出明晃晃的剑身,大幅度动作带来剑柄上中国结的一阵晃动,他握剑的手僵住,眼神里有异样光芒闪过。
柳瑛却突然跳下来,冲到他面前,吼道:“你杀了我啊,有本事你就一刀把我杀了,我去地府投我的胎,你进宫做你的皇夫,反正咱俩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赶紧的一拍两散,我能少受点罪,你也好早些解脱。”
苏昕络修长的手指细细划过中国结的每一朵花瓣,最后停留在那嫩黄的花蕊上,只觉胸腔憋闷的难受,他深吸了口气,心思几番变幻后,抬眼看向柳瑛,没好气的说道:“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又迅速的将头转向站在旁边拿块抹布假作忙碌的蓝烟,吩咐道:“去请个大夫来给妻主大人瞧瞧病……”
“我没病。”柳瑛跳到蓝烟面前拦住他,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就是想找死而已。”
“我看是烧糊涂了。”苏昕络大踏步走到柳瑛面前,单手揪住她的衣领,如同老鹰拎小鸡一般将她甩到软榻上,接着袍袖一展坐到榻边,扯过她的下巴固定住,拔掉瓷瓶的塞子,拿食指沾了些晶莹透明的药膏,然后抬指将药膏抹向她的脸。
“你……”柳瑛怔住,全然没想到他会亲自替自己上药,即将脱口而出的“放开我!”硬生生憋回了肚里,苏昕络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上洒下一片阴影,手上动作可谓轻柔至极,两人距离隔得很近,清淡荷香萦绕鼻翼,房间里顿时静的可怕,蓝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尴尬的别开眼,却突然发现他耳垂微红如残阳。
涂抹完药膏,苏昕络将瓷瓶收到袖子里,起身坐到桌边,替自己倒了杯温茶,置世家公子应有的礼仪于不顾,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侧过头不看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晌午过后,同我进宫去见阿公。”
凉凉的药膏冲散了脸颊上的灼痛,心里憋的气也泄了大半,进宫这事年前就提起过,她早就有了些许心理准备。再者,此间关系重大,稍有差池便会毁掉他之前的盘算计划,也容不得她闹脾气,于是便不吭声,算是默许了。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苏昕络站起身往房外走去,到得房门口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把剑,于是又折回去,抬手往墙上挂时又停下来,摇晃了下剑柄的缨络,问柳瑛:“这……你挂上去的?”
柳瑛没注意到他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只扫了眼那个中国结,赌气道:“编出来不晓得效果如何,便挂上去察看一番,回头还要再取下来……”
“不准。”苏昕络冷声打断她,握在剑柄上的手也不由自主的紧了几分。
再次被他的沙猪态度激怒,柳瑛跳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凭什么不准?那分明是我的东西。”
苏昕络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冷笑道:“你吃在苏家,住在苏家,穿的用的哪件不是我苏昕络出的银子?”又晃了晃手中的绛梅中国结,哼道:“只怕这坠饰所用丝线,也是自苏府库房里拿来。”
柳瑛被现实打败了,颓然的跌坐到榻上,摆了摆手,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