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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痛苦地咬住嘴唇,知道医生其实已经用了超剂量的麻药,但仍压不住疼痛。他发现每当剧痛袭来,她的筋肉便会反射性地抽搐。他望着她的眼睛,感觉生命之光正在一点点地流失。
“你妹妹知道我的病后怎么说?”
他耸了耸肩膀,回答道:“莎琳娜就是那么个脾气。她觉得难过,但从不会表现得很情绪化。”
母亲唇上现出一抹微笑,说道:“我知道这么说不好,但是内森,你妹妹确实不很招人喜爱,还是你更能让我高兴。”她顿了一顿,又说,“很可能你父亲和我少给了她一些基因,造出了个半成品。”
“要喝点什么?喝水吗?”
“不用了,我不渴。”
说话的工夫,他瞟见了镇痛针剂,它旁边的一块干净毛巾上搁着一支冷冰冰的注射器。他感觉到她在看他。而且知道他的心思。所以赶忙把头扭开了。
“我要抽烟。”她说道。
他不禁笑了一声,感慨这个失去双腿、左半身瘫痪、饱受癌细胞蚕食的六十五岁的老人还是那样说一不二。“不行,你不许抽烟。”他说道。
“那么干吗不给我打一针,死了干净。”
“妈妈。别说了。”
“噢,内森,看在上帝的分上。对我来说,活几个小时是享福,活几个月便是受罪。我们不是谈过这个问题吗?从来听我的都没错。”
“我再说一遍,你真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太婆。”
“这话你说了好多遍了,可我还是喜欢你。”
他无言以对。霍地站起,朝一面墙走去,然后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只恨不得穿墙而去。
“你再走也没法逃避问题。”
“妈妈!上帝!求你别说了。”
“好吧,我们谈生意上的事吧。”
“我现在不想谈。”
“那说什么好呢?谈谈一个老太婆如何崇高伟大地度过弥留之际如何?”
“别说这种阴森森的话好吗?怎么总是这样,还乐此不疲呢!”
“还有什么方法作乐吗?”
“把现在当做一次历险。”
“是啊,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大历险。只可惜你父亲没有机会好好享受这种体验。”
“我想他并不喜欢被水压碾死的感觉。”
话音未落,他看见她的唇上又现出了笑纹,因此又想了一下,让着她说道:“好吧,他可能觉得很受用呢。你们两个怪人。”
“而你是我们两个怪人的儿子。” 是的,他从来都是。他不能否认,也从没否认过。从他们那里,他秉承了冷酷无情、善温柔而又狂放不羁的特质。那些巴西利亚丛林中的奇遇、开曼海沟中的渔猎生活,还有和父亲在磨坊里劳作的日子仍在他脑海中记忆犹新。他知道,待到自己死的时候。他也会像母亲一样,细细品味死亡的滋味。
“有件事我一直想弄明白。是爸爸杀死了汤姆·哥登吗?”
“给我打针我就说。”
“我可是个斯达克,从不和人谈条件。”
“我也是个斯达克,知道为了满足好奇心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给我打针我就告诉你。”
他又开始踱步了,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她则两眼放光地望着他。
“你这个老婊子。”他骂了一句。
“说这话不害臊吗?你明知道自己不是婊子养的,而你妹妹她就不一样,她是我和别人生的,我告诉过你吗?”
“没有,但我知道。”
“他的亲生父亲是个瑞典人,你应该会喜欢他的。你父亲就挺喜欢他。”
“喜欢他所以才把人家的胳膊打断?”
“也许吧,但挨打后。她父亲一声没吭。想当年,因为我而断条胳膊折条腿算不上什么。来,给我打针。”
终于。他将药抽进针管为她扎了下去,那应该是亲戚们享用主菜、等着上甜点的时候。
随着药物对心脏的冲击,她的眼睛渐渐越睁越大。就在快不行的时候。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现在我来告诉你,人不是你父亲杀的,是我干的。内森,你这孩子一直特倔,不过倔得让人喜欢,你不知道我们有多爱你。啊,见鬼!其实你都明白,是不是?”
“我明白,都明白。”他答到。于是,她死了,留下他在一旁泣不成声。
十六
他知道我们会来。
他们正沿着缟玛瑙山的北面峭壁向上攀爬。蛇在内森·斯达克的脚上裹了一层黏稠的胶状物,因此,尽管山体陡峭,他仍能找到落脚点向上前行。在到了一处螺旋形的岩石架后,他们停下来休息。这时,蛇开口说话了,第一次道出,了他们要见的人以及旅程的目的地。
“他?”
蛇闭口不答,而斯达克则靠向岩壁。颓然坐下。原先,在较低的一处山坡,他们曾遇到了一种类似蚰蜒的生物,它们想吸附在斯达克身上,但被蛇驱散了。它们转而去吮吸岩石,不敢靠近黑影一步。后来爬着爬着,斯达克渐渐可以看清峰顶处闪耀的点点灯火了;他感到一股恐惧沿着腹腔爬了上来。再后来,当他们快爬到现在的这块岩石架时,经过了一处怪鸟栖息的山洞。那些鸟看见他们。立即发了疯似的闹腾,叫声震天,惹得斯达克一阵阵恶心。幸好有蛇在,他才能逃离那是非之地。而现在呢。他们停下休息,而蛇却拒绝回答斯达克的问题。
我们必须赶紧启程。
“因为他知道我们在这儿,是吧?”斯达克故意高声问道。
蛇站起身来开步走,而斯达克闭上眼睛以示不满,蛇只好停住折回来。斯达克抬头看着这个独眼的影子说道:“我一步也不走了。”
你总会知道的。
“但是伙计,我感觉你存心要对我隐瞒什么。”
现在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
“喂,我以前一直没问,但那不代表我不想知道。一直以来,你告诉我的都是一些我不能接受的东西……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像是我活了多久……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总之,你所说的像是在暗示我就是亚当一样。”
事实就是如此。
“唔……”他停住不再追问,盯着黑影一个劲地看。接着,他好像接受了这个事实,轻声叫了一声黑影,但什么也没说。后来又过了一会,他说道:“再让我做一个梦吧,告诉我剩下的故事。”
不要心急。住在上面的那个知道我们要来了。我之所以能不让他察觉出你是个威胁,就是因为你还认不清自己。
“那么告诉我,他希望我们上去吗……那个住在上面的?”
他允许我们上去,因为他不知道你是个危险人物。
听到这儿,斯达克点点头,表示愿意服从蛇的指挥。他站起身来,对着蛇刻意地像男仆般鞠了一躬,请吧,我的主人。
蛇转过身去,将扁平的脑袋紧贴住石壁。接着,他们沿着螺旋形的路线继续向山巅爬去。
死鸟猝然下降,继而向上,直冲月亮飞去。
还有时间。
十七
日暮时分,达拉来见内森·斯达克,他来到了斯达克家族的企业财团的董事会议室。
斯达克坐在上首的一张充气椅上。在这个位置上,他召开了许多次会议,制定公司的高层决策。现在,屋里就他一个人,其他的董事几小时前就离开了。屋里很暗,只有墙地灯发出一点微光,那光沿着墙与地面接缝处的暗槽打在光滑的墙壁上。
黑影穿过一道道墙壁,那墙在他穿行而过时变得像粉石英一般,然后又恢复原状。他站着盯着斯达克看,而被看的人许久都没有察觉到屋里有人。
我们走吧,蛇开口说道。
斯达克猛地一惊,瞪大眼睛抬头看去,不禁一个激灵,这无疑就是魔鬼撒旦!只见面前的怪物满嘴尖牙。一脸狞笑,头上生角,角上火星进发,尾长如鞭,尖端带钩,来回甩动。脚下生有偶蹄,并在所到之处的地毯上留下了一串焦糊的蹄印。目光深陷,如两汪油池。还有那阴森森的尖叉、滚缎边儿的斗篷、毛蓬蓬的山羊腿,以及恶狠狠的魔爪。斯达克想要尖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不,蛇说道,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跟我来就知道了。
它说话的声调带着幽怨,像是受了不白之冤一样,而斯达克还是拼命地摇头。
没时间再争辩下去了,时辰已到,刻不容缓。达拉做了个手势,斯达克感觉自己从充气椅上站了起来,而他的躯壳实际上还睡在椅子上。他向达拉走去,蛇拉住他的手,带他穿过一道道粉色石英离开了。
蛇带着他向下穿行。
母亲正饱受疼痛的折磨,她已经病了千百个世纪了,现如今已病入膏盲。这一点,蛇看得出来,她自己也清楚。但是,她仍然可以藏好她的孩子,仍然能够亲自出面把他紧紧拥入怀里,藏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一个甚至连狂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达拉将斯达克带到了地狱。
那是一个宜人的地方,温暖、安全、远离狂人的骚扰。
病魔在她的身体里肆虐着。大地龟裂破碎;海洋先如滚水般沸腾,冷却后表面涌起了一层浮渣;空中满是粉尘及致命的蒸汽。整个世界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地球在痛苦中呻吟着。
植物耐受不住,开始自我蚕食;飞禽走兽个个跌跌撞撞,狂躁不堪;树木开始自燃。燃后的灰烬中随风扬起玻璃状的碎屑。地球已经奄奄一息,等待她的将是一个漫长缓慢并无比痛苦的死亡过程。
在地球的中心,一个舒适的地方,安睡着内森·斯达克。别扔下我不管。
而在外面遥远的星空下,死鸟在盘旋,在飞舞,只待那一声令下。
十八
终于登上山巅了。忍受着侵入肌骨的灼人寒冷,透过漫天飞沙,内森·斯达克看到了这样的景观:这里有安乐所、永恒堂、记忆柱、避难地,也有赐福塔、造物厂、救赎殿、渴望碑,还可见思维箱、奇幻宫、愁灵台、宣讲处。以及挣扎窟等等光怪陆离的新奇景象。
在通往占星塔的一条斜坡上,他看到了这片地方的主人的寓所,那里闪耀着的忽明忽暗的灯火能穿越苍茫荒凉的地表,传到很远的地方。他不禁暗想: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突然间,内森·斯达克看到的一切都变红了,就好像是谁在他眼睛上安了一副红色滤镜一样。那漆黑的夜空,闪烁的灯火,脚下的岩石,甚至包括蛇,一切的一切都被涂成了红色。同时袭来的还有疼痛。钻心的剧痛撕扯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似乎连他的血都着了火。他大叫一声跪在了地上,感觉疼痛摇撼着自己的大脑。继而辐射至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神经节,直至每一丝神经末梢。他感到自己的头颅着火了。
打他!打他!蛇在一旁喊道。
不行啊!斯达克因为疼得无法张口,所以在心里高喊着。
在火舌的炙烤下,他感觉脑神经正在萎缩。他努力不再想这些,开始假想一个满是冰的世界,那里有大块的冰,满山的冰,还有一座座冰山漂浮在冰水中。好个清凉世界,自己经受烟熏火燎的灵魂有救了。他想象着有成千上万块冰雹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颅腔内的那阵烈火,渐渐地,一缕蒸汽冒了上来,一股火苗熄灭了,一个角落冷却下来了……于是,他立足于那个角落,继续想象,用冰。大块大块的冰镇压四周的火焰,扩大阵地。渐渐地,火势弱了,开始往后撤退,而他则乘胜追击,从后面掷以冰块,灌以冰水。
终于,他睁开了双眼,发觉自己仍跪在地上,不过已能正常思考,世界也已由血红回到正常。
考验又要来了,快点做好准备。
“快告诉我真相。再这样糊里糊涂下去,我根本挺不过去,求你了。”
求人不如求己,你有这个能力,因为我已经给了你火种。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次考验开始了。
空气霎时变得稀薄,他感到有一股一股的污物顺着自己的喉管往下流,令他连连作呕。他的腿萎缩着陷进了身体的甲壳里,周身筋断骨裂,发出声声脆响。痛得他有如万箭穿心,哭嚎不已。他想要挪步跑开去,但眼前万丈金光,刺得他头昏脑胀。眼球继而碎裂,涌出汩汩浆液。他疼得感觉五脏六腑都不是自己的了。
打他!
他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放出纤毛触碰地面。猛地。他发觉自己成了另一种生物。一种难以形容的异生物,正在从一种奇怪的视角注视着这个世界。头顶空旷的天空让他心惊。四周弥漫的瘴气令他害怕,视力的逐渐丧失使他恐惧。他是什么?他是……他是人……明白了这一点。他拼命抗拒着那种异生物的感觉……他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