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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普学监松开手,威尔的头砰的一声碰回到地板上。学监把嘴凑近威尔的耳朵,轻声说:
“去把身上洗了。第一节课半小时后就要开始了,我可不想迟到。”
金斯县少年工读学校有4座灰不溜秋的楼房,建在一座光秃秃的四方院落周围。里面住着1500名孩子,年龄从10岁到18岁不等,男孩子住在北翼和西翼,女孩子住在南翼和东翼。尽管名义上这是一所学校,但实际上徒有虚名已数十年了。这里更像一座监狱,虽然每一位孩子——每一位囚犯——每天都必须上课。
威尔垂着头,紧闭着嘴。他活了下来。头几周的生活恐怖如地狱,他之所以熬过来了,是因为他对曾握在他手里的那张纸条记忆犹新。那不是一场梦。他没有被遗忘,他没有被打入地狱,他没有失败。他肩负一项使命,但要由他自己去发现是什么使命。
威尔让这个地方特有的节奏进入他的大脑。首先,他摒弃任何有意识的分析或沉思,然后让自己的特异功能吸进这个丑恶地方无处不在的游戏规则,并且在他的大脑深处,在那个超越智慧理性意识的奇特空间进行梳理。
随后,他去求见玛琴特校长。
女校长高高个子,身材笔直,神情冷峻。头发从前额梳到后面,从中分开,整齐如几何形状。一身退色的橄榄色制服,连皱折也整整齐齐的。然而,她的眼睛深处却有几分疲乏,几分倦怠,似乎在暗示着,某种个性深深地丧失在里面了,或许这是她10年前或20年前或30年前,在受到自己亲身经历和社会服务局的腐蚀之前,在磨去棱角之前,在学乖之前曾经当过教师的精神吧。她冷冷地打量着威尔,她的脸如同横在他们俩之间那张金属办公桌一样毫无表情。
“给你两分钟时间解释你求见我的原因。”
“求求您,夫人——”威尔感到自己的脸在抽搐,眼睛噙满泪水,声音哽塞。他必须直抵她的内心,必须释放出她昔日的人性来。
“求求您,夫人——我想学习,但我又不能。你愿意帮助我吗?好吗?”
这哀求凄凄切切,催人泪下。确切地说,它却如一颗子弹穿过厚厚地裹住玛琴特校长灵魂的陈年迷雾,穿过不信任的屏障,直达她的心灵。威尔看见了效果,看出了他的话对她产生了作用,尽管她故作冷漠。“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夫人,”他恳切地说下去,“还有其他人。
和我一样的人,想学习的孩子们,想有所作为的孩子们。可我们却不能学习。至少在这儿不能。它们不让我们学习。”
“它们?这是什么意思——它们?”
“您要知道,夫人,是指制度,指目前的状况。这是一座监狱,但可以恢复成一所学校,恢复到以前的状况。这是迟早能办到的,只要有您的帮助。”
她是不是眼泪盈眶了?威尔不敢再仔细看她。
“太晚了。”
“不晚,夫人,真的不晚。改革任何时候都不会晚。”
“可是我——我不知道从哪里着手呀。”
“您也许不知道,夫人,但我知道。”
四
一年时间就将金斯县少年工读学校从一个沦落的服刑机构改造成一所比它昔日还要闻名的学校,6名学生获得奖学金,全校阅读水平比该州各校平均水平高出两级,数学成绩在该城各校名列榜首。而正是威尔在怀疑恐惧的痛苦时期勾勒出来的规则带来了这一系列的变革。
他们雷厉风行,全力以赴。要知道,改革可不能从容不迫,悠悠缓缓。玛琴特校长是这场改革的主心骨,她建立了一个权力机构,引进一批异想天开、思想自由的新人,而对于拒绝改革的顽固派,无论他们多么恪尽职守,都无情地抛弃。她成了走火入魔的女人,生活在对金斯县未来的憧憬中,大刀阔斧地解构行政官僚体制,建立一个个由学生和教师组成的自我管理小组,奖励创新,冷落因循,摒弃发号施令,推行交流谈心,让人人都参与。教育董事会开始调查她的所作所为,然而,此时学校已初见实实在在的成效,并且向调查委员会展示了成果,于是学校免受干扰,继续改革。
威尔一直呆在幕后,小心翼翼地与玛琴特校长保持隐蔽关系,他与她的见面都是在纪律整顿会、咨询会或补课的公开场合。没有一个人怀疑他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说,在金斯县没有一个人怀疑。
然而,威尔在学校第二年的一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另一个地方了,睡的床铺是金丝绒的,而不是他习以为常的破棉絮,沐浴在柔和的彩色灯光里,而不是受到炫目的日光灯的照射。墙上有一面镜子,威尔走上前去,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那黑黑的相貌。他自己的面孔恢复了。
“干得好,孩子。”
他没有听见房门打开。来客是一位中年男子,花白头发,身穿卡迪根式毛线开衫,灯芯绒裤子,一只手握着没有点燃的烟斗,另一只手伸出来。威尔迟疑地伸手去握。
“这么说来,我通过了吗?”
“以优异成绩。”
“我有点糊涂了。”
客人格格地笑了:“顺便介绍一下,我是弗罗斯特博士,阿农·弗罗斯特。可以说是你下几学期的指导顾问。”
“下几学期?”
“是做功课的时间了,威尔。让我向你解释一下吧。”
地下哈尔登由绵延数公里的回廊走道、宿舍、教室以及讲演厅组成,全都坐落在校园的地下深处。学生都类似威尔:从地上哈尔登学校毕业,经过血与火的考验———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学习项目。这里除了机器人导师和人工智能外,还有教职工,课程不是威尔在金斯县所熟悉的普通常识,而是要详尽全面得多:混沌与有序理论、组织结构、领导艺术、动态系统诸原则、高级气候分析、黑格尔哲学、自然结构与人工结构的微观及宏观剖析、比较社会学与人类学、循环模式哲学、后达尔文进化论、量子力学与亚原子物理学。当然,他们仍然要玩游戏——那毕竟是掌握关键的过程。学习有小课,有大课,有讨论会,写论文,还有讨论小组。然而,唯一缺少的是考试与成绩。
“这有什么关系呢?”弗罗斯特博士说,“你不是得到就是失去,不是通过就是失败。就这么简单,威尔。所有这一切——”只见他挥舞烟斗,似乎要将整个地下哈尔登收入囊中,“从根本上来说,是多余的。”
说着博士用烟斗把敲了敲前额。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博士。”
博士没有直接回答威尔。“21世纪对人类来说是一个恐怖的世纪,”他说,口吻带着职业性的夸张,这已在威尔的意料之中,“我们这个世界太复杂,只凭常识是无法了解的。几百年来,也许几千年来,也许自从亚里士多德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然而,到了这个世纪我们的无知才对我们整个人类造成极大威胁,到了这个世纪我们才发现我们这个星球以及我们人类自身真正面临灭顶之灾的可能。注意,这不是因为邪恶,这是因为无知。逻辑、推理、演绎、因果关系,我们凭借这些古老的思维工具获得了迄今为止的成就,可是对于我们现在面临的全球性挑战,它们却显得束手无策。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一种理解整体、不拘泥于局部的方式,一种正确的方式,因为我们不能错了。”
弗罗斯特博士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威尔。
“所以就选中我吗?”
“那当然。还有类似你这样的人。我们对你的气质不了解,或者说不怎么了解,但我们希望进化会产生一种能适应我们环境变化的变异人,可以叫做新型人。这种人能够凭直觉而不是经验教训做出正确决定。这是一种新人,一种结构型人,善于洞穿事物的本质,不拘细节,能够进行四维思维,而不是线形,或者三维思维。就这些。我们给你机会,小伙子。”博士为他的双关语忍不住笑了,“你的机会是抓住未来,不受过去的束缚。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威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五
他醒来,发现一切又变了,是他满18岁的第二天。他那瘦长的身躯是他自己的,可他的脸又是别人的了。他呆在一间单调却实用的小单间里。穿旧的劳动布工作服折叠好,放在床边一把椅子上,一双磨破的靴子整齐地摆在地板上。
他的手里有一张纸条,写着:
你的名字是迪特·玛尔。你受雇于国际采矿公司,当一名机器操作工。你还是矿工联合工会地方1122分会的正式会员。这里当前正在发生劳工行动,没有向外界宣布。这里出了问题,等你去解决。
纸条在他手里化为碎末。
威尔慢慢地穿上衣服,离开灰蒙蒙一大片蜂窝式楼房——一连数英里全是楼房,从崎岖不平的地面拔起,犹如阴森森的墓碑群,不用说这是工厂城,他找路来到矿井大门。全副武装的门卫检查他的身份证,并且搜身。然后,他排在矿工中间,从矿井口坐上高速电梯,下井数千米,来到他们正在开采的页岩矿脉。这是一座食物矿。科罗拉多、亚利桑那、新墨西哥以及俄克拉何马州等地相当一部分居民靠从这里采来的岩石提取热能生存。七个月来,采矿能力还不到15%。人们在挨饿。
“他妈的。”托德·法韦特骂道。他和威尔将巨大的电动锤安到位,然后躲到爆炸保护挡板后面,大锤便开始咆哮着打隧道,碎片飞溅。“天呀,每小时才30美元,还不够养活我的婴儿。如果他们饿得受不了,就让他们也下地狱,和我们一道挖他们的饭吧。”
说得有道理。每次下班,威尔都累得要死,虽然戴有防噪音装置,耳朵却仿佛给震聋似的,浑身给岩石碎片扎烂了,每一块肌肉都火辣辣的痛,从头到脚沾满了岩屑尘埃,尽管使用呼吸器依然从肺部吐出一口口黑痰来。然而,矿工必须付出如此可怕的身体代价并非问题的关键——千百年来矿工都对忍受苦难怀有一种奇特的职业性骄傲——还有别的原因,于是威尔屡次抛弃任何苦思冥想,让客观事实无须经过阐释直接沉入大脑,只凭直觉进行消化、评估和加工,没有偏见、逻辑、理论的制约,甚至不受他在地下哈尔登所学知识的制约——诚如罗斯特博士所言,这与他的特异功能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日光如同一缕来自天堂的光照射进来。威尔与组上同事们洗完淋浴,然后加入疲惫不堪的矿工行列,向矿井口走去。矿井口左边有一座停放公司经理们小车的停车场,停满了豪华轿车。只见一辆漂亮的银灰色罗尔思·罗伊斯轿车发动机启动,缓缓地升上空中。突然,一枚地对空导弹风驰电掣般从西边呼啸而来,击中轿车。顿时,火花飞舞,残骸坠落地面,微风送来一股股烧焦的人肉脂肪臭味,威尔身边的矿工们欢呼雀跃。
“活该,”托德·法韦特对威尔说,汽笛声在远方颤抖,他们在保安的严密监视下穿过一道道大门,“咱们每小时才挣30美元,可那些婊子养的却开着豹牌轿车。这些日子最低工资究竟是多少?天呀,要是再少5美元,我们就只好靠偷为生了。”
尽管钱是每次工会会议上的唯一话题,尽管正在进行的劳资谈判的内容全是关于什么加班费呀,有害作业劳保费呀,危险条件补偿呀,然而钱却不是问题的症结。不,威尔洞见驱使整个局势的,是看不见说不出却左右着劳资对抗的什么势力,是一种巨大的异化感。矿工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因为强大的管理体系剥夺了自己命运的自主权,在这个管理体系的眼中,他们好则是笨蛋,坏则是祸水。于是,矿工们变成社会边缘人,与世分离,弄不清楚他们作为人与他们为之卖命的人以及他们养活的城市居民之间是什么关系。因此,需要对现行的社会契约动大手术。7月份,威尔被大伙推选为工会代表,6周后,他成为谈判代表。
防弹玻璃将谈判双方隔开,谈判桌的一方坐着公司经理和他们的律师,另一方坐着工会代表和他们的律师。谈判断断续续地进行,双方互不让步,互不妥协。虽然威尔通过数月的政治外交斡旋,打下了解决问题的基础,此时他却依然感到紧张,不停地咽口水。随即,他站起来,有意识地望一望谈判一方,又望一望另一方,内心的犹豫立刻消逝。他将手里的会议日程表撕得粉碎,纸屑纷纷落到地上。
“先生们,”威尔首先招呼经理们,“这样谈判毫无意义。工资并不是问题的要害,你们无论如何也提不出建设性的方案来。公司股票跌到18个月来的最低点,你们的流动资金已经接近零,而且你们的信贷限额已经超过。即使你们愿意增加工资,哪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