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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哥跟阿哲学长应该在某处跟踪我,那是唯一的救生圈。如果连这件事都想不起来,我应该就沉溺在这条街道,再也浮不起来了吧?
宏哥负责跟踪我找到的药头。
而阿哲学长是负责——回收我的尸体。
没人知道是否真能找到,也许我只会这样白白死掉。
车子的喇叭声令我耳朵发疼。穿过斑马线,潜身着人群中,药妆店的音乐刺痛我的耳朵,头也好痛,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从中心街道上坡,去旅馆街晃一圈。』
「爱丽丝,你为什么要磨牙呢?吵死了,赶快停下来。」
『你在说什么?我才没磨牙。』
被爱丽丝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所谓的磨牙声其实是隔壁看似女大学生的高跟鞋脚步声。我皱起眉头,停下脚步,和她保持距离。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捣住耳朵,几乎要跪倒在地。可恶!为什么这条街的女生总是穿着高跟鞋,通通给我换上平底鞋!
『鸣海你怎么了?是我讲话声音太大了吗?』
「没……事。」
我用手背抹去嘴边的唾液,又再度起身。上班女郎瞥了我一眼之后越过我。没关系,不过是脚步声。我大口呼吸,忍住胃液翻上喉咙的感觉。离我吃药过了多久呢?大概有二十分钟吧?还是其实已经过了两星期,只是我不记得而已呢?什么天使嘛?不过只是让人觉得恶心罢了。
我一边呻吟一边由中心街道朝西走,通过游乐场的时候最糟了,声音的洪水让我误以为自己被一千把空气枪从旁扫射。
『藤岛中将请注意,你的血压急速上升。』
耳里交杂了少校的声音。我把手放到左手肘上。少校光是装了相机、麦克风跟耳机还嫌不够,连测量脉搏、血压和体温的设备都安装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远距操作的机器人。
『鸣海,你大概马上就要越过现实与幻觉的界线了,一定要想快乐的事喔!』
快乐的事?
从HMV唱片行里走出三个穿制服的女孩掠过我的手肘走了过去,那是我们学校的制服。我记忆中快乐的事情——
『现在不准想起彩夏的事!』
爱丽丝发挥灵敏的直觉,用尖锐的声音阻止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被拉回和彩夏在一起那天的屋顶,栏杆的另一边是夜晚的河川,彩夏就在我身边,浇花器的水淋湿了我的手。彩夏说:等到春天来时……着是马上就变成春天了。夜色被驱散开来,而我的身体被柔和的金色光芒所包围……
这是什么?
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路口被充满彩色霓虹灯的综合大楼所包围。仰望天空,着是我看到了。
「……天使?」
『鸣海,你看到了什么?什么都好,把它说出来,试着说明它,不要沉溺着感觉中。』
我眯起眼睛,抱住路灯的柱子。因为不这么做好像就会被光芒冲走。
「爱丽丝,喂,你曾经从爆炸的烟火中心看过四周吗?」
『不好意思,我是茧居族,所以没亲眼看过烟火。不过就算以后有机会,你推荐的那种观赏法我也敬谢不敏。』
「是吗?那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我朝身边一颗光的粒子伸出手,甜蜜的电流通过我指尖,通过头顶。
「啊啊……」
我吐出灼热的气息,不知何时,恶心和头痛都消失了。代替它们的东西充满我的头盖骨,是一种融化冬季长久以来积雪的力量,是新的一天把太阳拉出海面的力量。我知道这种力量叫什么,大家都知道,只是看不见天使的人忘记它了而已。
我想,阿俊看到的就是如此的景象吧?如果是,那我就原谅他。连什么都不说就跳楼的彩夏我也能原谅她,她不过是去见天使而已。你看,只要伸出手来,天使就在身边。原谅那些没有脸蛋、只是随波逐流着夜晚河川的紫色病人们,他们不过是不知道这道光和光的名字而已。
「爱丽丝,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连自己的喃喃自语都化为灿烂的光芒粒子,交杂白色的呼吸扩散。
『我知道,就是爱。就是爱让世界运转。』
少女发出甜美的声音引用鲍伯·狄伦的歌曲,是的,就是爱。狄伦把它丢向大家之前,可能连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可是我们知道,它的名字就是爱,所以我绝不会放手。
『鸣海,可是你要找的是别首歌,你忘了吗?是「敲响天国之门」。』
听到爱丽丝的话,我想了起来。对了,我都忘了,我得寻找天堂的门扉。
我得去见彩夏才行。
我踏在夜晚河川的水面上,每一步都化为波纹响遍全世界。世界也呼应我,诉说着因为有你所以我们在,你和我是一体的。我向纷纷落下天使羽翼的天空举起拳头,觉得自己要唱起歌来。我是为了此刻而生的,为了受到爱的光芒指引,登上这条坡道,开启天堂之门而生的。你听,可以听到微微的吉他拨弦声。并列的旅馆就是沙金的宫殿,摩肩擦踵的人群脚步声、喧嚣、远方车子的引擎声、几千台空调室外机的声音、因为欲望而濡湿的鼻息,全都融合为厚重的圣乐,靠近狄伦的沙哑歌声。
『KnockingonHeaven';sDoor……(敲响天国之门……)』
我听见了,的确可以听见,在包围我且温柔爱抚的数千万音乐的经纬中,我可以分辨出狄伦的旋律,找到狄伦的歌声。
「……我找到了。」
就在我喃喃自语的瞬间,近乎悲伤的喜悦从我的嘴角和耳朵喷出,滴落到肌肤上。
男人背靠着因为喷漆而黏黏脏脏的铁卷门,蹲了下来。他低着头,戴着耳机,手指随着圣歌的旋律敲打着膝盖。
『鸣海你找到了吗?真的吗?』
你们不知道吗?看不到吗?那家伙的左右脸颊上清晰地画着发光的羽翼,明明那么耀眼。
『鸣海,找到了就回答我,不要再靠近了!』
少女的声音回荡在我耳中,我手靠在旅馆的围墙,缓缓地走向天使。感觉起来像踩在云端,马上就到了,马上就要到了。
『阿哲,抓住鸣海,不要被发现!宏仔你知道吧?就是穿皮外套,戴着耳机蹲在那里的家伙,绝对不可以让他发现!也不可以让他跑掉!鸣海!鸣海!振作点!』
我拔掉吵闹的耳机,天使的歌声直接流入脑中,这是敲响天国之门的声音,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可以见到彩夏了,正当我伸出手时,有人猛力地抓住我的肩膀。
放开!放开我!
我挣扎到手腕几乎要断了。飞走了,天使要飞走了,即将开启的门要关上了,我的手指抓着柏油路,完全没发现自己趴倒在地上。所以光芒就在我的正上方,直到黑暗与又长又黑的云朵缓缓地落在眼皮上。我不停地敲响天国之门,不停地,不停地,敲了又敲……
*
我想每个人小时候至少都想过一次人为什么而活,因为这个国家的敦科书上并没有针对这个问题给予简单易懂的解答(以前曾经存在过的答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泡沫经济崩坏的时候被烧掉了)。
有些人下了单纯为了获得幸福的结论就不再思索;而无法停止思考的人发现这个答案只是把问题换个说法而已,结果陷入更深的泥沼中。
有些人在国中健康教育课本上学到人生的三大需求,满足着虚无主义的回答;也有人满足着循环论——活着就是为了寻找生存的意义;也有人为了被问到的时候可以回答个帅气的答案而开始读歌德的书,结果看了开头的第四页就看不下去,连问题都忘了。
我不属着其中任何一种人。
在我变成很别扭的高中生之前,还是个不太别扭的国中生。那时候我曾经跷课,一个人坐在河堤上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不想死——这是我唯一想到比较像答案的解答。可是就算回答了「为什么人要活着」,还是无法回答「人为什么活着」。我国中的时候好歹还知道这一点。
另外,我对着生就是「没死」的定义感到强烈的怀疑。因为我知道世上存在另一种不可思议的人——没死但也不算活着,例如我老爸。自从我妈意外身亡之后,老爸的一部分就好像一起被带到另一个世界一样。这是我和姊姊难得相同的意见。在那之后,老爸就几乎都不在家,只是汇生活费给我们。
只要活着就无法避免死亡。很多人要穷极一生才能达到这个结论,仅靠观察亲人就明白的我也许算是幸运的了。
如果生存无法定义,那么我们为什么而活呢?十三岁的我穿着制服长裤的臀部因为河堤草地上的露水而湿漉漉的,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进一步了。
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确定。
这件事情大概怎么想也不会有答案,就算有解开问题的方程式,不确定的变数也太多了。可是如果懂了一定是一瞬间顿悟,就像被雷劈到一样。
可是那时候我会变成怎样呢?
我依旧是我吗?
*
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到被延长的剧烈疼痛。
想张开眼睛,却有种仿佛剥开结痂伤口似的不快抵抗。
好亮,萤光灯刺得我眼睛好痛。
眼前似乎有黑影。那是什么?
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发现黑影是少女倒过来的脸。
「鸣海,欢迎你回来。」
少女在微笑,一束黑色长发从肩头滑落到我的脖子上。
我坐起身,觉得背脊僵硬紧绷地痛,着是我皱起眉头。
我睡在爱丽丝房间的床上,包围墙壁的黑色机器,风扇的嗡嗡声,冰冷的人造空气。
明明很冷,我的身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着自己的两只掌心,觉得那不是我的身体。明明已经看过上千次的皮肤和皱纹,可是只要掀开这层薄薄的皮肤,里面好像装满了不知名的液体。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那么,我的身体究竟去哪里了呢?
我的灵魂——消失在哪里了呢?
我想起看到天使的那瞬间,和散发光芒的美丽世界合为一体的瞬间。可是,一切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不对。
它们没有消失。
「你觉得怎样……这是个蠢问题吧!」
爱丽丝在我身后低语。
问我觉得怎样?这还用问吗?
糟透了。
头不痛,也不觉得恶心,连牙齿的疼痛都消失了,我连寒冷都感受不到。可是,可是——
我已经懂了。
连想都不用想。那时候阿俊对我说了什么呢?好像是什么我们活着的理由只是为了刺激神经吧。可是为什么阿俊、直接受天使刺激的那个人和我,为什么觉得如此难受呢?那是当然的,因为阿俊的答案不是答案。刺激神经而感到舒畅只是「生存」中的一部分,快感是目的而非手段,是设计错误的算式左边的因数之一。现在的我——被天使修正过的我看到了那条算式。红色的药锭填入喜悦这项变数,简单的算式,谁都懂答案是什么,谁都懂。
答案是零。
我们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呼吸、心跳都令人痛苦,我紧抓床单、肩膀颤抖,拼命忍耐这份痛苦。不,为什么要忍耐呢?只要停下来就好,停止呼吸,停止血液的流动,停止思考一切。如果不想死所以活下去的道理成立的话,相反的道理也应该可以立足。
只要停下来。
「——你的委托到这里已经算完成了,对吧?」
是爱丽丝的声音。我转过头去。
我终着发现爱丽丝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身黑色的洋装。没有光泽的黑暗包裹全身,连手套都是黑的。她戴上无边女帽,薄纱覆盖了脸庞。
是丧服。
「……委托?」
「你拜托过我的吧?因为想知道彩夏自杀的理由。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委托到此结束,对吧?」
「什么……」
越过爱丽丝的肩膀,一个关掉的电脑萤幕映出我的脸——凸面歪脸,一点生气也没有。像是死人般的脸庞,眼睛下方浮现红黑色的线条,就像用木炭涂在脸上一样。
「……啊、啊!」
我记得这张脸,想起来了。那个近乎要结冻的早晨、在花圃下扩散的血迹、虚无的双眸仰望天际的彩夏,那张脸上有同样的标记。
彩夏跳楼的理由。
我已经明白了。
爱丽丝曾经说过,关着彩夏的死亡完全没有谜题,根本不需要想她为什么想死。正如爱丽丝所说,完全不用想。在我心中打转的思绪和空虚就是答案。
因为彩夏也知道了。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