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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寒毛直竖起来,郭仕宏在口述遗嘱!
她一时开不了口。
郭仕宏侧头,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还清晰记得当年跟家父到银行学生意的情况。”
在这时他脸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轻起来。
他同程岭说:“家人不住与我说亲,可是我只喜欢小表姐,你看我,终身不娶,就是为着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党,一去不返……”
程岭不语。
“算一算,整整半个世纪快过去了,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程岭你有无想过时间去了何处呢?你那么年轻,你不会担心这个问题,我有时梦见岱芳,她永远那么年轻漂亮,她不会老,而我却已成为衰翁。”
程岭听着,深感凄酸,泪流满面。
“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有朝一日我俩在另一个国度见面,她怎么辨认我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语:“也许,那时不凭肉体相认,也许,我的灵魂不老,她会认得我。”
程岭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头,“程岭你真像岱芳,少年时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欢按着我手安慰我。”
程岭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过,总得腾出空位给后人吧,前人也是这样退位让贤。”
这时阿茜在门外说:“医生来了。”
“请他进来。”
程岭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轻轻落泪。
小念芳不知从何处走来,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程岭与她紧紧拥抱。
稍后,程岭到律师处签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个时候,才拥有银行户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独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这一年根本没有观过光,想看看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机接我返家。”
“那么,我去叫程雯出来。”
“罢哟,她在上课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头,看到律师行相熟女职员,便说:“吕小姐,你抽得出一两个小时吗?”
那吕小姐知情识趣,“当然可以。”取过手袋,就陪程岭下楼。
郭海珊朝她打一个眼色。
吕小姐会意:“郭太大,我们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货公司喝茶。”
程岭只得接受好意,乘机看一看吕小姐的妆,发觉口红已经不流行鲜红,淡色看上去比较自然,眼睛边沿学古埃及人那样描一条线,轮廓顿时鲜明起来,还有,裙子比以前短,衬衫也较为贴身,领口结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岭在心里嚷:我过时了。
那吕小姐鉴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吕文凯,你想买些什么尽管吩咐。”
程岭抬起头,只见蔚蓝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这一个天却势利地只属于吕文凯那样的女孩子。
程岭问:“你是大学生吗?”
“我去年刚自卑诗大学出来。”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觉得外国人有歧视华人吗?”
“个别情况啦,倒底与上一个世纪不同,现在华人不是梳猪尾的苦力,”吕文凯微笑,“我们的发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过十来年,华人定可大使拳脚,资本主义讲实力。”
“吕小姐在大学念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
程雯将来也可以念这个。
可怜的程岭,她不知道吕文凯实际上还要比她大上两三岁,环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显得老气。
程岭替弟妹及女儿买了许多新衣。
轮到她试穿之际,她感慨了,对吕文凯说:“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绷,原来穿衣也讲气质,不能勉强。”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经暗了。
吕文凯已第二次拨电话向郭海珊报告行踪。
程岭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头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语,她去了这几个钟头,使他觉得天长地久。
程岭进屋脱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钱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说华人是否已经抬头?”
郭仕宏想一想,“世纪末吧,世纪末或可与白人争一席之地。”
程岭诧异,“还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视之声。”
程岭气馁。
“三四十年很快过去,届时你正当盛年,不过,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亏这时程雯欢呼着进来领取礼物,每拆开一盒就雀跃大笑,使程岭觉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着的一段日子,空气十分阴暗结郁,郭仕宏开始亲手筹备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亲自挑了照片,而且还一丝不苟地选了照相架子,接着准备寿衣,棺木石碑,联络牧师,还有,让程岭陪着他去挑选墓地。
家里两个少年颇有意见。
程雯嘀咕:“可怜的姐姐,简直是只笼中鸟,不见天日,陪着一个日渐衰败的病人,他又尽要她陪着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说:“那是她的职责。”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话,他又说:“她牺牲了自己,作为踏脚板,你我才可以安然过度,我此生都会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泪。
程霄取过一支牧童笛,问妹妹:“你可记得这首歌?”
他轻轻吹了几个音符,程雯听出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那个时候,程岭正与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着一枝式样古朴印第安土着制的拐杖,已在这个叫昆士兰的墓园逗留了相当久。
那天天阴风劲,郭海珊只觉愁云惨雾,十分不自在,侧头看程岭,她却轻松自在,一如逛百货商场,真亏她的,如此尽忠职守,任劳任怨,难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样的地位。
郭海珊缩了缩肩膊。
郭仕宏说:“昆土兰,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适合中国人概念,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适,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种福气。”
程岭不语,劲风吹得她衣裤飞舞。
“就这里好了。”
程岭对死亡经验充足,不以为意,当下用笔记本子抄下号码。
郭仕宏说:“风大,你上车去等着,我再站一会儿就来。”
程岭缓缓定到郭海珊身边去。
郭海珊有点责怪的意思,“你该劝劝他。”
程岭诧异地抬起头,“海珊,何作此言?华人习惯处理一己之身后事,从前乡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来油漆一次,我们是一个很豁达的民族。”
郭海珊长叹。
“你看,他在默祷,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说,他很快会去与她合会。”
什么都瞒不过程岭。
郭海珊心底想: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假如多读几年书,不知会去到什么地步。
稍后,郭仕宏与他们会合。
一切都准备妥当,可是随后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却并无显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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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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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郭仕宏想与程岭去纽约度假。
程岭却说:“假使你要办事呢,我一定跟着去,如果净是度假,我们不必在都市里兜兜转转。”
郭仕宏好奇,“依你说,该往何处?”
“程霄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与阿拉斯加边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旷野!”
“是呀,那样的净土世上已经不多。”
郭仕宏骇笑,“与糜鹿与棕熊为伍?我可吃不消。”
“我们去几日即返。”
“只怕没有客栈。”
程岭肯定地说:“有矿场探测队宿舍,设备齐众。”
“你真想去?”
“我喜欢大自然。”
“我有何损失?由你打点好了,别告诉海珊,他一定反对。”
程霄开车,程笑打点行李,随行还有一名男护士,一行四人,出发那朝,郭海珊出现,他自程雯处得到消息,也来凑兴,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从未去过塔辛仙尼河。
火车到了终站,纵使是初夏,也得换上厚衣,他们转吉甫车继续上路。
程霄在火车站为当年建筑铁路而奉献生命的华工默哀致敬。
一小时车程之后,他们就看到积雪的崇山峻岭,咆哮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松树林。
郭海珊彻头彻尾是个生意人,哗一声,“这山里必定有金矿与铜矿,华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达探测队营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谈起生意来。
程霄说:“我最爱此地。”
程雯则咕浓:“我不会那样说,纽约也有纽约的好处。”
休息过后,领队带他们步行到附近一个了望站。
郭仕宏问:“要不要上去?”
程岭与他缓缓走到顶部,坐下来,自暖壶里斟出热可可各喝几口。
他俩静静坐了颇长一段时间。
秃鹰就在跟前打转,绿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恒。
程岭轻轻说:“在这里我觉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够,我毋须自卑,我恢复信心,我不必理会谁看不着得起我,或是什么人在我背后说些什么话,大自然不会辜负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对死亡也没有那么紧张,你看山同水,已经存活了数百年,人类生命总有尽头。”
程岭温和地问:“你害怕吗?”
“每个人都对死亡有恐惧。”
“可是你已奉献了光与热,华仁堂已有五十年历史,你也是铺铁路的一分子,我虽然没出去走,也知道华仁堂是温埠华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会记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认为如此?”
“当然,没有前人种树,后人焉可纳凉,华仁堂头一个把华人带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们同白人一起力争上游。”
程岭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类。”
他们一老一小相拥而笑。
第二天,他们坐在同样的地方喝热牛乳。
这次郭仕宏问她:“程岭,你欲结婚呢,还是维持原状?”
程岭看着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结婚吧。”
“结婚后你的身分是寡妇,你不愿永远做程小姐?”
“可是婚后海珊等人对我至少有个称呼,不必含糊其辞。”
“好,那回去就结婚吧。”
程岭笑,“弟妹一定很高兴。”
“你呢,你可开心。”
程岭想了一想,“结婚当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问下去是极之残忍的一件事,故噤声不语。
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幸亏身边有这个可人儿可慰他寂寥,好几次精神恍饱,他唤她岱芳。
“华仁堂交给海珊,你没有异议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设想周全。”
郭仕宏调侃道:“华仁堂是权力所在,你不羡慕?”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我要是快乐,已足够条件快乐,我要是不快乐,十间华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乐。”
郭仕宏凝视她,“你会快乐的程岭。”
那天下午,他建议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怅的一个。
大家以为他舍不下大自然,谁知他说:“在这里谈生意,全无对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筹备婚礼。
牧师及婚姻注册处人员在书房中替他俩证婚,郭氏一直坐着,程岭站他身旁。
前后三年,程岭已经第二次结婚。
她只穿着普通的见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华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权接管。
郭海珊松口气,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宠,反而在表叔处受到尊重,他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感觉,故泪盈于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现得很坚强,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扑克牌,仍然每次都赢。
程岭输了故意把脸色装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输,要看她底牌,一掀开,果然是瞥脚牌,从此以后,郭氏不再怀疑。
他辞世之后,程岭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