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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知道你也在这趟车上,”他说,“大家都还好吗?尊夫人好吗?”
“坐下。”史蒂文斯说道,暗自庆幸把照片藏到了书稿后面。韦尔登马上要下车了,但他还是愉快地坐到坐椅扶手上。“噢 大家都好,谢谢关心。”史蒂文斯这才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家人都好?”
“都很好。小女有些感冒,不过这鬼天气,谁能不感冒。”韦尔登心满意足地答道。两人寒暄中,史蒂文斯忍不住想,如果韦尔登翻开手稿,发现韦尔登太太的照片,又会说些什么。
“顺便说一句,”史蒂文斯不无唐突地说道,“你不是对谋杀案有兴趣吗,听没听说过一位叫玛丽·德·奥布里的毒杀犯?”
韦尔登从嘴里拿掉香烟。“玛丽·德·奥布里?玛丽·德·奥布里?啊!想起来了,当然,这是她的闺名。”他转过头笑了起来,骨骼突出的脸部线条更放松了,“你这么一提,我一直想问你 ”
“她于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
韦尔登愣住了。“那我们说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话题突然从流感跳跃到谋杀,韦尔登好像有点摸不着头脑,“一八六一年?你肯定?”
“这里写着呢。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高登·克罗斯的新手稿。你还记得吗,关于这家伙是否捏造事实,几年前曾有一场争议。仅仅出于好奇 ”
“如果克罗斯说是一八六一年,”火车再次加速,韦尔登望着车窗外,“那就是一八六一年。但我以前还不知道呢。我听说过的那个 玛丽·德·奥布里 ,更知名的是她婚后的名字。说实在的,她算得上是个经典传奇。你肯定在某处读过相关的故事。还记得吗,我让你去看看她在巴黎的家宅?”
“先别管那个,你继续说。”
虽然史蒂文斯并未提问,韦尔登却面露困惑之色:“她就是声名卓著的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 ,那个把十足魅力用在温柔杀戮上的可人儿。读读她的庭审实录吧,就够耸人听闻的了。在她生活的年代, 法国人 几乎可以和 毒杀犯 画等号。那年月毒杀案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为之开设特别法庭 ”他停住声,又说,“自己去查查看,读了读关于那些柚木盒子和玻璃面具的事,以及其他一些事。总之,她的受害者数不胜数,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家人。而且,她还曾拿救济医院的病人练手。我记得她用的毒药是砒霜。侯爵夫人的自供被当庭朗读,对如今的精神病学家来说倒是个研究歇斯底里病例的好材料:它丰富的内容中还包括某些相当可观的性描述。别说我没提醒你。”
“没错,”史蒂文斯说,“没错,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是什么时候被处决的?”
“一六七六年,被斩首,后被火化。”列车再次放缓了速度,韦尔登站起身来,拂掉外套上的烟灰,“我到站了。如果你周末没有其他事情,记得给我们打电话。贱内让我转告你,尊夫人想要的蛋糕食谱她找到了。晚安。”
史蒂文斯两分钟后也要下车。他机械地把手稿收入夹子里,然后放进公文包。这不对劲,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位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案子和他考虑的问题完全无关,反让他脑子更乱成一团。两起案子完全没关系。他不断回想着: “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量,慢慢增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突然间车头传来幽灵般的声音:“克里斯彭站到了!”列车嘎吱地叹息着停了下来。下车后他发现,自己的胡思乱想被凉爽的夜一扫而空。他走下混凝土台阶,来到站外小街上。街上灯光昏暗,药店倒是亮着灯,但在远处。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家克莱斯勒敞篷车那熟悉的车灯,在路边闪烁。
玛丽坐在车里替他开了门。一看到她,脑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想法全变了。那照片本有种地狱般的魔力,仿佛能扭曲寻常人的思维。不过现在魔力消失了,就在他一只脚踏上车踏板,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从心底乐开了花。她穿着棕色裙子和套头衫,肩头披着薄外套。附近的商店橱窗中透出一丝微光,洒落在她的金色秀发上。她回瞪着他,眼神疑惑。虽然外表纤弱,她的声音倒很低沉。在她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地球恢复了运转。
“你到底,”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站在那儿傻笑个什么劲?停下来!你是不是喝 ”她艰难地忍住笑,“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看看你,醉得一塌糊涂。我倒是做梦也想喝杯鸡尾酒,但我得忍住。为什么,因为我要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喝个烂醉 ”
“我没喝醉,”他自尊受挫地说,“不管是烂醉还是别的什么醉法。我刚刚在想事儿。你 天哪!”
他看向她的身后,这才发现那抹射在她金发上的光线是哪里来的,漆黑街头一抹苍白的光。他愣住了。光线源自商店橱窗,橱窗后有几个小小的,形状模糊的大理石台,还有那副用铜窗帘环扣在铁窗帘轨上的、半人高的黑色窗帘。苍白的光线正是从窗帘后射出来的,铁窗帘轨在灯光照射下比铜窗帘环更耀眼。窗帘后有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似乎在朝街上看。
“我的上帝啊!”史蒂文斯说,“终于看到阿特金斯先生了。”
“我想你也没醉,”她说,“不过好像脑子有点晕。快上车!艾伦为晚餐准备了特别菜式。”她回过头看看一动不动的人影,“阿特金斯?他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那间店里有人影。我想,”史蒂文斯补充了一句,“他大概在等谁。”
她动作夸张地掉转车头,车子穿过榉树和紫叶山毛榉掩映的兰卡斯特公路,驶入阴暗的国王大道。国王大道沿山势向上半英里就到了庄园大门。史蒂文斯突然觉得现在应该是万圣节,而不是四月底,因为他发誓半路上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但是车内的噪音太大了,他们转弯之后玛丽就加快了车速,所以他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他把头伸出窗外,回头看了看,但没跟玛丽提及 因为街上空无一人。她行动如常,见到他非常高兴,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劳累,才出现幻视、幻听。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他壮得像头牛,玛丽有时会抱怨他笨得同样像头牛。
“太好了,太妙了。”她说道,“你闻到空中美妙的气息了吗?篱笆边那棵大树旁盛开着美丽的番红花。你还记得吗?而且我今天下午还发现报春花开了。噢,这一切真是太美妙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头,肌肉伸缩着。然后,她回头笑道:“累了吗?”
“一点不累。”
“你肯定?”
“当然,跟你说了!”
她微露疑色:“亲爱的特德 ,你不用这么大声冲我嚷嚷。你倒是需要来杯鸡尾酒。特德,我们今晚不用出去,对吗?”
“希望不用吧,为何这样问?”
玛丽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微微皱眉。
“马克·德斯帕德整晚都打电话找你,想跟你聊几句。他想来找你,好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肯告诉我。不过他稍微说漏了两句,我猜是他叔叔迈尔斯的事情。反正听来很怪。”
她转过头,用那种他如此熟悉的“魅影”般的神情看着他,街灯映照下她眼睛睁得很大 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种神情甜蜜可爱。
“特德,不管他想说什么,你别去管闲事,好吗?”
《燃烧的法庭》第三章
“哦?”史蒂文斯机械地说道,“你知道,我轻易不会出去。要看他是否当真担心,或者 ”
他住了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玛丽的表情让他困惑难解,如堕迷雾。刚刚那个表情肯定是街灯作祟。因为,她很快就把马克·德斯帕德的事抛诸脑后,开始说起她为纽约寓所的客厅做的家具套子。他暗想,等喝上一杯鸡尾酒,他就会跟她提起这回事,然后彼此一笑了之。
他努力回想她之前曾否读过克罗斯的作品,没准看过手稿。她总是帮他读很多东西。而她本人的阅读范围则是浅尝、宽泛,大部分都是地理或人物书籍。他瞟了一眼,发现她披着的外套袖子落了下来,露出左手腕上带着的手链 锻造手镯,环扣处是嘴里衔着红宝石的猫头 他在那张被诅咒的照片上见过这手链。
“顺便问一句,”他说,“你读过克罗斯的作品吗?”
“克罗斯?谁呀?”
“就是写谋杀案实录的那位作家。”
“噢!他啊!不,没看过,我可不像某些人,满脑子不正常思想。”她忽而变得肃然,“你知道,我一直认为你 你、马克·德斯帕德还有韦尔登博士 你们对谋杀之类的丑恶现象如此感兴趣,难道你不觉得这有点不健康?”
史蒂文斯大吃一惊。甚至在他称之为“艾尔西·丁斯摩尔” 的状态下,玛丽也从没用这种腔调说过这种话。这听来不大对头,感觉全然不对。他再次看向她,发现那张圆鼓鼓的丰满脸颊上满是肃然正色。
“据权威人士介绍,”他说,“如果美国人民能把全部兴趣都投注在谋杀或通奸上,那这个国家就安全了。我说,如果你碰巧想不健康一下,”他敲打着公文包,“我这里有克罗斯的新书。是关于女性投毒犯的。书里面也有个 玛丽 。”
“噢?你读过了?”
“刚翻了翻。”
她连最起码的好奇都没表现出来,皱着眉头专注地把车驶入自家车道,把该话题全然抛诸脑后。下车后,他突然感到饥肠辘辘,十分疲惫。他们这栋木结构的小屋是新英格兰式的,白色外墙上衬着绿色百叶窗,灯光从新窗帘后射出,青草和紫丁花的香味四处弥漫,氛围格外宜人。屋后是一大片树林,顺着山势延伸出去一百多码远。德斯帕德庄园雄伟的围墙矗立在以查理二世 命名的大道尽头。
一进屋子,他就想坐到椅子上,再也不挪动。走廊的右边是客厅,摆着沙发,还有铺着橙红色织物的高背椅子,桌上放置着大肚台灯,墙边的白色书架上放满了一列列腰封花哨的书籍,壁炉上方则挂着伦布朗 的仿作佳品 甚至还有个鸡尾酒调酒器,现如今已成为美国家庭必不可少的宝贝。简言之,他家和千千万万美国普通家庭的布置类似。透过走廊对面的餐厅玻璃门,他可以看到胖艾伦正走来走去,忙着布置餐桌。
玛丽接过他的帽子和公文包,哄他去楼上梳洗一番。这样更好。洗漱完毕他吹着口哨下楼来,但走到楼梯最后一阶时,他愣住了。公文包躺在走廊电话桌上,银质包扣闪闪发光,但包扣是开着的。
最糟的是,这让他在自己家里感觉像个贼。他讨厌偷偷摸摸,希望一切都能摆在桌面上说。怀着巨大的罪恶感,他走到电话桌旁,匆匆翻了翻公文包中的手稿。
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不见了,这让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他没多想,飞快走进客厅,发现屋里气氛大变。玛丽慵懒地靠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空酒杯,身边就是鸡尾酒桌。她脸颊绯红,指了指桌上另一杯酒。
“你花得时间可真长,”她说,“喝了它,感觉会好多了。”
史蒂文斯听话地端起杯子喝了下去。在此期间,他发现玛丽一直观察着自己。他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太龌龊了,出于对它的愤慨和否定,他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酒杯。
“顺便说一句,玛丽,”他说,“有麻烦了。国王大道一号突然变成了神秘小屋。如果有手从窗帘后伸出来,或从壁橱里滚出几具尸体,我也不会惊讶。听我说,你知不知道很早以前有个名字和你一样的人,最爱用砒霜杀人?”
她瞪着他,全神贯注地说:“特德,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今天一回家你就怪怪的。”她犹豫了片刻,笑道,“你该不是以为我在鸡尾酒里下了毒吧?”
“噢,我怎会这么想。不过说真的,别管这话听起来有多疯狂,你有没有听说过 很可能是一百年前的 有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而且那人也有条猫头手链,和你常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特德,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他一改之前轻松的口吻:“听着,玛丽。我们别神神秘秘地绕圈子了。这事儿根本就不重要,不值得遮遮掩掩。问题是,似乎有人认为拿你的照片,一张穿着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古装的照片,放进某本书内权充某个女犯的真实照片,是件好笑的事情。那女犯被斩了首,从这点来看估计她把自己周围一半的人都杀掉了。不过我可不想忍气吞声。克罗斯以前就被指控过耍诈。你还记得兰德·波恩在《世界报》上发表指控文章,后来引起轩然大波吗?如果他故意拿你的照片来骗人,那就太过分了。现在,请老实告诉我:这位玛丽·德·奥布里究竟是谁?是你的亲戚吗?”
玛丽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既不愤怒,也说不上多震惊,只是带着那种透不过气的惊惶而又担心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