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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已尽,杰特没有再说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看着族人离去。
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因为他知道,挽留一颗决心离去的心,跟用满是缝隙的手遮挽那逝去的流水一样愚蠢。
但知道不等于做到。
那份莫名的伤痛和失落,依然慢慢地摧毁着他的心,感觉就像有一把钳子,在缓缓地把心脏一块一块地撕下来。
我做错了什么?我真的做错了吗?如果我完全基于牛族的立场去做出抉择,那,结果会否更好一点呢?
心中的愧疚仿佛一把撒在伤口上的盐巴,让杰特觉得更加难受。
他只敢默默地倾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却不敢看雷亚他们那几乎是一步一回头的身影。因为他怕,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过去哀求他们留下。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的经验,更相信自己的力量与智慧。乌云终归遮不住太阳,时间将是历史的最好见证人。
他慢慢地走到一旁,褪下自己的变身,以人类的姿态,慢慢地坐在牛头怪们留下的宽大椅子上。
昨天,他带他们来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用欣慰的眼神看着熙熙攘攘的牛群,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那些让人仿佛置身于牧场的一个个牛角,那些高大魁梧的身影,那些近乎蛮横乱来的动作,那些粗重的呼吸声、粗鲁的灌水声、粗犷的笑声、为了增进友谊的打架声,那些让人有点难以接受的牛骚味、那些足以让人类女性呕吐的汗臭味……
这些奇特怪异的一切一切,忽然间在今天全都消失了,全都成了十分值得怀念的东西。
有些东西只有在失去后,才会感受到它的可贵,才会懂得该如何珍惜。
这次,大概还可以挽回。但以后呢?是否仍然可以有回头的幸运?日后碰上同样的抉择,是否还会这样选择?还是说马上率领族人,在大街上把那些混蛋贵族杀个精光?
杰特发现,有时候做人难,做牛更难,既要做牛又要做人更是难上加难……
他能做什么呢?他只有在不久的将来用行动证明自己,用自己那颗真正充满理想的光明之心,扫去牛族人民在希望之路上的阴霾。
可是,这是否能够实现呢?残酷现实和美好愿望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呢?自由、平等、博爱的幸福乐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然而,杰特相信:被潮水掩盖的陆地也总有重见天日之时。眼前的困顿与挫折,就像是黎明前的黑暗与江海中的一个小小漩涡,根本不可能改变自然规律和阻挡幸福方舟的破浪前行。离去的牛族就像那南归的大雁,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又将结伴而来……更何况那是一群心里并没有离去的朋友?
但,他此刻能做的只有忍受,默默地忍受着这不算是叛离的叛离。
第三章 离叛(下)
杰特慢慢地从军营里走了回来。他不敢去别的兵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去了之后,明天会否看到一个新的空营。
空荡荡的兵营,空荡荡的心。
兵营里本来是没有人的。人来了,兵营就拥有了人,人也拥有了兵营。人来人去,杰特不知道昨日的自己从一无所有中来,明天是否会回到一无所有中去。
可能有人会说,本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然而,说这话的人忘了一样叫感情的东西。这东西如果在拥有后失去,那么,将会有一样叫做伤痕的东西留在你的心里,成为你的纪念品。
可能,这东西会随着时间的飘逝而慢慢消失,也可能,会永远烙印在你的心里。
有人说,天生勇气和天生智慧,比不上天生运气。可能,这说法有失偏颇,不过此刻的杰特倒真的宁愿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智慧,去换取那少的可怜的运气。世事就是这样,得意时,幸福挡也挡不住;失意时,就像那破漏的房子更遭遇那倾缸的大雨……
杰特突然觉得,命运之神特别的不公平。他为这块土地流过汗、流过泪、流过血,但这片土地,却连他的一个朋友都容不下。仿佛正在狂傲自大地宣示着,牛头怪这种低贱的生物永远只能付出,而连乞求回报的资格都没有。
杰特突然好想好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拥有一个可以让所有不容于世俗的人生活在一起的自由国度。在那里,所有种族都能和平地共存,即使不可能消除所有纠纷,消除所有芥蒂,但至少能够平平等等地生活在一起,无分彼此,没有贵族,也没有所谓的平民……
天,忽然下起雨来了,雨冰冰的、冷冷的,有点苦,那自己的心呢?是不是也跟这雨一样,冰冷而苦涩?
杰特找不到答案,他只能在本能的驱使下,回到了他在帝都的寓所。
寓所的空气里,同样包蕴着一股阴郁的气息,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了。
「杰特……」梦娜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下去。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敢,没有人敢说自己跟杰特感同身受。因为他们都是观察者,而不是感受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解铃还须系铃人,杰特终于打破了僵局。
「大家不用说了,这是我的错。」杰特以失去色彩和充满遗憾的声音说道。
「这……杰特……」丽眼睛里的明亮神光,仿佛感染到杰特那种被遗弃的孤寂和伤感,也黯淡了下来。
「这是我的错……」杰特继续喃喃自语。
「你来利卡纳本身就是错误。」像鞭子一样狠辣的话,像鞭子一样冰冷残酷的人,根本不用抬头,所有人都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够了!这根本不是杰特的错。」丽娜忍不住挥舞着拳头对秀一咆哮道。
可秀一面无惧色,依然残酷地说下去:「不管是谁的错,总之错误就是错误。错误的决定,只能用正确的决定来纠正。」
丽娜霎时间弹了起来,跳到秀一面前,整个人好像燃烧起来似的,美丽的双瞳中,宛如可以喷射出毁灭一切不平的火焰。
「我说够了。秀一!你难道不可以等杰特心情平复再来说这些鬼话吗?」
不过,秀一依然无动于衷,他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丽娜喷到自己脸上的口水,继续说道:「我们可以等,但我们不可以坐以待毙。」
「你这是什么意思?」话刚出口,丽娜就后悔了,因为她发现主动权已经再次落入了秀一的手中。
「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在拉兹已经完蛋,老头子的手依然够狠,只不过,不够长了。现在,是大人自立门户的时候了。」
秀一的话非常淡,但杰特的回答却凶。
「谁说我要叛变的?」
「那么说,你已经准备好让大伙当奴隶了。」
「你……」杰特一时气窒。
太鹰此时也说话了,他非常郑重地说道:「与虎谋皮的下场谁都清楚。但作为参谋,我有义务提醒你,现在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杰特沉默了。
其实,从拉兹被打成平民的那一刻开始,杰特就意识到,混乱的大门已经为利卡纳敞开,以前的平稳日子也将一去不复返了。
当日的自己曾期许过在复仇后,能够和丽她们结婚,住在一起,平平安安地度过下半辈子。
但实际上,这只是不合实际的奢想。是金子总会发光,并不以它本身的意志为转移。在这如狂涛般汹涌澎湃的乱世中,即使金子能够隐匿一时,最终也会因其价值和璀璨的光辉而展露真容。
从某个角度来说,才能本身就是一颗引人窥觑的镶钻金戒。
一年多的军旅生活,历经百战千锤,在胜利之光的打磨洗刷下,自己这颗钻石也变得越来越光亮夺目,价值连城了。
此时的自己,已经是利卡纳红遍一方的当红炸子鸡,除了可以拿来炫耀之外,还可以拿来震慑敌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世界上还没有哪座要塞,能够抵受得住自己那种像钻头一样锋利坚硬的攻击。
可这又怎样呢?在将军的辞典里,「失败」这个词是不容许出现的。胜利和失败就像光和影一样,永远是紧粘在一块,但将军们总是不得不忽略它的存在。
在利卡纳,失败跟毁灭是孪生兄弟,几乎是没有区别的。
失败,并不是说声誉坠入谷底,美妙的赞扬声变成可怕的责难声这么简单。失败,往往意味着你原本所拥有的一切,都将赤裸裸地暴露在贵族们贪婪的眼球底下,生死予夺,任由其心。
当初的星奥特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死后,赔上的除了他的家业,还有他的妻女。
虽然并不是每一个失败者的下场都是这么悲惨,但那种逃过贵族们的目光、躲在偏僻乡下的小屋子、搂着爱人、一边品尝美酒、一边欣赏窗外和风细雨的田园风光的好日子,是怎么都不会发生在利卡纳的将军们头上的。
只有累死的忠犬,没有善终的将军,这就是利卡纳。
杰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憎恨利卡纳了。不是憎恨这里的人民,而是痛恨这里的制度,痛恨贵族至上的统治政权。
为了生存,就必须不断地指挥战争,不断地取得胜利,不断地制造孤儿寡母,为敌人,同时也为自己人。
那么,胜利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只是为了满足那些嘴巴像无底洞的贪婪贵族?
不!绝对不是!但,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国家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国家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果自己叛变,在大量的鲜血灌注底下,终于建立了一个国家,在自己死后,又或者在几百年后,是否也会变得像利卡纳一样腐败黑暗呢?
选择支持其中一位王子,或者叛变独立,杰特猛然发现,无论自己选择哪一条路,都必定是血腥残酷的。而且无论哪一条路,都违背了自己的意愿。
难道,没有第三条路吗?
正在此刻,秀一忽然再次出声,唤醒了在迷惘漩涡中失去知觉的杰特。
「大人!是时候了,走自己的路吧!用力量改造这个社会,用贵族们的鲜血写下真正的正义,用你的双手,把公平和公正带到这个世界上。」他一反常态,说出这段具有强烈煽动性的话,在他宛如寒冰的双眼中,第一次喷出了激情的火焰。
不止是秀一,在其他人的眼中,杰特也看到了类似的光芒。面对如此诱人的选择,感受到战友的明显支持,杰特犹豫了。
察觉到杰特的犹豫,太鹰补充道:「权力的罪恶并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的使用者。」
可杰特一下子打断了太鹰,他大叫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抗衡那种诱惑。在无限的权力和财富面前,无论多么有廉耻的人都会慢慢堕落的。」
「但创造一年的光明,总比你延续十年的黑暗要好。更何况,这样做还可以唤回牛头怪们那颗失落的心。」太鹰也毫不留情地反击道。
让牛头怪回来,这的确是一个甜美的诱惑。不过,以无尽的鲜血和生命为代价,这又是否值得呢?
值和不值,该或不该,在叛变这种事情发生之前,是毫无意义的。
又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吗?
杰特的脸上开始呈现出像一种要苦笑,但笑不起来的表情。表情干巴而没有颜色,仿佛杰特的脸部肌肉只是两块碎瓦,支撑肌肉的不是颧骨,而是两条粗大的短棍。
他第一次体会到,真的要拉牛上树时,最痛苦的不是人,而是被硬拉的牛。
杰特依然在沉默,然而秀一却继续火上加油。
「大人,难道说要等丽小姐闻到庞勒斯的口气,或者……」
「你给我闭嘴!」杰特真真正正地发怒了。
没有人可以形容杰特的怒气。有人说像火山,又有人说像天崩,还有的人说像燃烧到地面上的地狱之火,总之,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真切地感受到这股让人心惊胆战的火烈愤怒。
没有人敢吱声,没有人敢抗衡,除了他──加藤秀一。
他仿如一棵挺拔坚韧的白杨,在那狂啸的怒风中毫无畏惧地傲然而立。
「大人!坦白说,我并不欣赏现在的你。但我希望你知道,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人,都对你抱有很深的期望。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真真正正地站出来,用你高贵的手,把整个云飞大陆掌握在手中,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贱骨头似的,等到别人欺负到头上,你才……」
「你说什么?」杰特的眼睛突然迸发出前所未见的锋利寒芒。
目光如枪,话语如枪,人也像枪。杰特整个人就是一杆长枪,一杆随时刺出,准备置对手于死地的长枪。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一股不断膨胀、仿若是永无止境的狂杀之意,正在杰特的内心深处升腾而起。
杰特轻轻抬起头,饱受打击的脸显得苍白而憔悴。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