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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苏风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烛光下,他的肌肤是银色的。他像往日那样浅浅地眯着眼从一旁打量她。
——你妈妈是丫环,你也是丫环。你知道什么是通房丫环?
——通房丫环的意思是,你妈妈是我父亲的,你是我的。
淫荡的眼光将她里里外外地吞吐着。
给我倒杯茶。
她战战兢兢地提起茶壶。
他忽然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将她扯到自己的怀里。
她听见衣裳撕裂之声。
那只滑腻的手无处不在。
她咬了他,狠狠地咬了他。
“太晚了,”苏风沂轻轻道,“睡吧。”
……
他披着漆黑的斗篷,站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凄冷的月光洒下来,仿佛给那件纯丝的斗篷套上一层薄冰。
他是杀手,正等待着主顾的到来。
每次谈生意他都会选择一个开阔且充满阴影之处,将自己的脸藏在斗篷宽大的帽子里。狭窄的长剑竹棍般别在腰下。他的手一直握着剑把,森寒的剑气透过肌肤,水波般漾入他的眼眸。
主顾准时到达,也披着一件斗篷。
那是个姿态优雅的女人,年纪四十来岁,眼角边虽已有了细细的皱纹,却仍然很美。女人戴着一双长长墨绿色的手套,和斗篷的颜色完全一样。她笔直向他走去,在五尺之处稍停了片刻,眯着眼判断了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她要见的人,然后,显然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她走到他面前,从容地摘下了手套和风帽,露出一张让每个见过她的男人无法忘记的面容。
一双睿智的眼睛向人凝眸而视,他觉察到她的目光深处有一丝暗藏的坚硬。
作为一个信誉良好的杀手,他的主顾中有不少女人。这些女人找到他时,一般都很紧张,因为暗杀毕竟不是一件好事,理由也多半说不出口。她们多半会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的要求,跟他讨价还价,反复叮嘱他保守机密,好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对于这些女人,他的态度会很宽容。每当她们躲躲闪闪如惊弓之鸟般与他会面时,他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她们的保护人,甚至,是她们的大哥,她们的父亲,她们的偶像,她们的英雄。他很乐意为绝望中的女人解决各种难题。如果那个女人情绪激动泣不成声,他甚至还会请她到茶楼小坐,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向她保证,他一定会替她干掉那个浑蛋。
而面前的这个女人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她像一个真正的主顾那样双眼直视,目光坚定。从她脸上他只读出了十二个字——“我出钱,你办事,谁也别糊弄谁。”
“他们说你杀过很多人,”女人道,“无论多么困难的任务,都能得手。”
“不错。”
“我姓吴,叫吴悠。”女人低眉观察他握剑的手:“这名字你或许觉得陌生……”
他打断了她的话:“我对唐潜这个名字很熟悉。”像每一个细心的生意人,他在接受任何一桩生意之前,都会对主顾进行一番调查。
“这件事正是和他有关。”
他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他当然明白唐潜在江湖中的地位。可是,怎么说呢,这世上想谋杀亲夫的女人并不少,不过敢于付诸行动的倒真不多,而竟肯花钱雇人去干的,几乎寥寥无几。
他淡淡一笑,道:“我希望我的任务不是去杀唐潜。”
“当然不是!”女人显然对他的猜测十分诧异:“明早他会出趟远门,说是有一件急务要办,可能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他一直认真地听着,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吴悠继续道:“我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他眉头微皱,冷笑:“大名鼎鼎的唐潜也需要人保护?”
“暗中保护,”吴悠更正,“如果这一路上平安无事,你不必露面,更无需让他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有任何危险,我希望你能及时援手,不遗余力地帮他渡过难关。”
“他不会是一个人独自出门罢?”
虽然唐潜的刀法可以算是天下第一,但瞎子毕竟是瞎子,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光凭一把刀就可以解决的。
“不是,陪他一起去的是唐芾,我们的长子。所以我又多添了一层担心。我希望你能同时关照这两个人。”
“能否告知他们所去何处,所办何事?”
“抱歉,对此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要去调查一件事,可能会有危险。”
“鉴于这两个人的武功,我相信我能出力的地方不多,”他很坦白,“两千两银子就够了。”
“两年前唐潜曾经受过一次重伤,内力和体力要大打折扣。而唐芾太年轻,高傲自信却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如果唐潜有半点危险,他宁肯死在他身边也不会逃走。他们是亲密的父子,但绝不是好搭挡。”
他有些钦佩地看着这个女人,沉思半晌,点点头:“一万两银子。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全部付清。”
她拿出银票,将手伸出去,忽然又收了回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你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你丈夫的两只眼睛都是瞎的。”他抱着胳膊,冷冷地道。他的左眼有些混浊,一滴鲜血凝在其中。他知道在江湖传说中,杀手一向被看作是不怕死更不怕痛的神秘人物,他们铜头铁骨、刀枪不入,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而他们的肌肤好像天生就不怕火烫刀割,即使有伤也会迅速愈合。肋骨不论断多少根,在床上最多躺十天就能提刀出门。一句话,既然是杀手,就得有杀手的身体,更要知道杀手的寿命。干这一行,大多数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所以在闲暇时光,他们都过着放肆的生活。挥金如土,纵酒好色,无所不为。
实际上,除了身手敏捷之外,杀手与普通人并没有多少不同。他们靠手中的家伙吃饭,身体是最大的本钱。任何一处的永久损伤都会给他们的职业带来致命打击。因此每一个人受伤都会极力隐瞒自己的伤势,惟恐消息传出,身价大跌,亦对各地的药堂、名医了如指掌。
所有的大夫都告诉他这只左眼很快就会彻底失明。伴随而至的只怕还会化脓红肿,最终只有挖掉了事。随着左眼视觉的逐渐消失,他本能地感到一丝恐慌。
“我是大夫。你这是刚受的伤,武功将会大受影响。”
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脸色有些发青。
——这是他最恨的那一类主顾。对武术一无所知,自侍有钱,挑选刺客的态度与挑选南瓜别无两样。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寒光闪电般飞向她的眼睫!大惊之下,她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寒光闪过,消失。纯黑的斗篷无风自动。
“请问,刚才我挥出去多少剑?”
她摇摇头。
“割断了多少根你的头发?”
她摇摇头。
“我一共挥出三剑,割断了你十七根头发。”
他将银光闪闪的剑伸到她面前,轻轻一吹,十七根长发在空中一缕一缕地飘下来。
“你有两只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脸上毫无惭愧之意。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道:“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如果现在你肯到我的医馆走一趟,我能治好你的眼伤。诊费只要五十两。”
……
凌晨时分下着濛濛细雨,山路冥冥,云暗风斜。
泥地陡而滑,马行至山腰便没了路。只有一条一人来宽的羊肠小道,曲折向前。道上满是伸出的荆条,落木枯枝横竖其间,山石杂堆,乱草丛生。苏风沂将马拴到一株大树下,揭开斗笠,整理了一下里面的长发,冰凉的雨珠顿时洒了一头。便在雨中对子忻道:“看来咱们只能徒步前行了。”
子忻早已下了马,从地上拾起一截断竹,用刀削了削,做成一个竹杖,递给她:“今天天气不好。就算你觉得采药是件有趣的事,也该挑个好一点的日子。”
她接过竹杖,将裙角一掀,给他看自己足上的芒鞋:“我不怕路滑,出门时特意穿了这双鞋。你岂不闻东坡说过,‘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话刚出口,冷不防脚底一溜,身子歪向一边,不禁“啊”地叫了一声,眼见身子就要腾空而起,子忻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的身子扶稳,淡笑:“爬山的时候眼看着路,不要吟诗。”
他还是戴着自己喜欢的帷帽,背着药筐,策杖在前,披荆斩棘。苏风沂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他那条残废的腿在这样陡滑的山路上行走,显得格外地不利索。不仅无法走快,有时一步还得分成两步。但他却能保持稳定的步幅和节奏,极少半途停顿。遇到险处竟还要先行一步,以便能在高处接应。苏风沂原本一直牵着他的手,见他行步甚艰,还要分心照料自己,心中不忍,悄悄松开手,只拽着他的一角衣袍,让他腾开手,可以抓住道边的树干向上攀爬。
行了近一里的山路,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山谷,绿草如茵,满地开着嫩黄的雏菊。彼时细雨初霁,一轮红日从密云中钻出,微风习习,万朵金花随风摇曳。苏风沂早已走得满头大汗,摘下斗笠,坐在道边的大石上,对子忻道:“咱们在这里歇会儿,好么?”
子忻慢吞吞地走到路边,拔出小刀,弯腰割下一丛开着小白花的蔓草,卷成一团,放到药筐之中。
“这是什么药?”苏风沂凑上去问道。
“落葵。通常用于消肿止血。”他拿出一株给她细看:“它的种子蒸过之后,曝干研末,调以白蜜,可以涂面养颜。”
苏风沂眨眨眼,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试过?”
“唐蘅试过,这是他最喜欢的方子。”
“说起阿蘅,”苏风沂灵机一动,忙问,“你可有什么方子让他的光头重见天日?天气越来越热,难不成他天天都要戴假发?”
“他大概试过我开的不下五十种方子,可惜没一个见效。”子忻摇头苦笑:“尽管如此,他仍然对我充满信心。无论给他什么药,都严遵医嘱老实服用。弄得我现在一看见他的光头就觉芒刺在背,简直比他自己还要痛苦。”
“是不是每位大夫对自己治不好的病人都会感到内疚?”
“是啊,”他的神情原本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目光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暖意,“不过我父亲不是这样,至少不那么明显。”
苏风沂听罢,心微微一动。
——子忻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孤儿。
“你父亲也习医?”
他点点头,神色黯然:“他病了很多年,身子一直不好。”
苏风沂本想继续问他父亲是否健在,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见他目中已有伤心之色,连忙打住。笑道:“你一定也让他试了不少方子。”
他的回答很奇怪:“我猜他从不试我的方子。——觉得它们有一半不可信,另一半则干脆是异想天开。”
仿佛找到了同党,苏风沂一阵唏嘘:“我爹爹也是这样。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相信。其实他只是不肯相信自己会错,更懒得同我理论。……从小到大,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放肆’。”
“可是,你做古董,是谁教你入行的?”子忻问道。
苏风沂道:“我妈妈原本是我爹爹书房里的丫环,后来便成了他的人。自从有了我,她担心我在这个大家子里难以立足,便每日留心我爹所读的书目。他每读完一本她都会从书房里偷出来,悄悄抄写一份留在一个箱子里。她教我认字、读书,从小就让我到爹爹的古董店里和师傅伙计们混在一起。渐渐地,我的床底下堆满了她抄的书。我十二岁那一年她得病去世了,临死之前,我求爹爹去看她一眼,他没答应,说是有个重要的应酬。我所知道的东西都是偷偷学来的。——不少家学是传媳不传女,而我爹爹连儿媳也不相信。苏家的规矩是传子不传媳,更不传女……”
她从不愿意谈自己的家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说了这么多。她的嗓音很平静,好像这一切已是陈年往事。可说话的时候,她的左手一直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只大手握住了那只发抖的手,握得很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道:
“风沂,你是个可爱且有学问的女孩子。很多人都没有你懂得多,包括我在内。”
她很高兴,想笑,眼中却满是泪水。他放下手杖,坐到她身边。她靠进他的怀里,听见他稳定的心跳。他的心跳让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受了委屈,母亲便是这样将她揽在怀里,心跳便是无言的抚慰。她愿意永远生活在这颗心脏的旁边,永远听见它的跳动,就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心脏一般。
子忻抚着她的肩,继续道:“别这么伤心。看你如今已成了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