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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子打小就是子悦的尾巴。那次子悦嚷着要吃蜂蜜,他拿着竹竿去捅马蜂窝,结果大家抱头乱窜,只有你跑不快,还是他背着你跑,两个人都给马蜂蛰成大猪头。他倒没什么,过了几天就好了。倒是你大病了一场。弄得他又挨他爹的揍,又挨子悦的骂,左右不是人。”
子忻已快忘掉了这些童年小事,经他这么一提,淡淡一笑,道:“你猜得没错。”
“这小子终于学了医?”
“是啊。”
“你还记不记他小时候给乌总管拧着耳朵去蔡大夫家拜师的事?他死活不肯,哭得跟天塌下来一样。现在他还在这一行里干?”
“只怕是云梦谷年轻一辈中医术最好的。——我父亲很喜欢他。”
“那他岂不得叫你一声师叔?”
子忻摇头:“从来没叫过。就算他愿意,子悦也不会同意。何况他头五年虽跟着蔡大夫,后来却一直跟着我父亲,所以辈份早就乱了。”
他温和地看着这位儿时好友,有些奇怪他为何反反复复地提起童年往事。郭倾葵的记忆如父亲编写的药书那样面面俱到、毫无遗漏。而他的记忆却像一团灰雾那样模糊不清。
就在他离开云梦谷的那一年,子悦出嫁了。紧接着,她很快怀了孕,生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只活了五天。虽然谁也不知道原由,云梦谷的人都隐隐约约地猜出这事与慕容无风的血缘有关:他这一脉的每一个男孩都不健康。过了一年半,丧子的伤痛还未平复,子悦再次怀孕。全家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就连子悦偶尔咳嗽或打个喷嚏都弄得父母一阵紧张。怀胎十月,子悦再次产下一个男婴,却仍旧难逃噩运。婴儿的心脏极度虚弱,只活了不到一个月,任慕容无风如何通宵守候、绞尽脑汁,也回天乏术。
在云梦谷人的印象中,子悦一直是个大大咧咧、高高兴兴、野性十足,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女孩。虽然遭遇这样的打击,她看上去远没有人们想像的那样痛不欲生。她休息了两个月,便像往日那样风风火火地忙碌开了,陪乌总管谈生意,帮郭漆园选药材,倒是慕容无风一连推掉了两个月的医务,独自在竹梧院内伤悼。
人们都在心里悄悄赞叹,慕容无风的这个女儿果然坚强。
半年之后人们却在湖中找到了她。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子悦的水性很好。
她与一块大石沉向湖底,却把自己的手拴在湖心亭的一根不起眼的栏杆上。
失踪之后,全谷的人分成几队人马,踏破云梦群山的每个角落,毫无所获。最后却是慕容无风发现了那根绳子。
顺着绳子,发现了她。
从此,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湖心亭。
那一年冬季,在听到这个伤心的消息后,他回了一趟家。
他还记得那一天天空是紫红色的,淡雪乡愁般纷纷扬扬地洒下来。他背着行囊,徒步走在通往云梦谷的山道上。偶尔有几辆华丽的马车从身边驶过,马践碾着碎雪,吱吱作响。谁也料不到这位戴着帷帽、穿着粗布灰袍的跛足青年,便是这个谷的下一位主人,神医慕容惟一的儿子。
他来到父亲的塌前,听见父亲说:“去看看子悦吧。”
他踩着薄雪,去了她的墓地。
雪簌簌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油纸伞上。坟地上白皑皑的一片。
那一刻,万物消失了界线,溶成一道白光。
他分不清谁究竟是这些坟的主人,只是茫然地站在丛丛的坟茔之中,感觉自己也是一具即将掩埋的尸骨。
直到他看见了那棵冷松,和冷松下的那个孤零零的小墓。
他走过去,用袖子拂掉墓碑上的雪。
——马跑掉了,怎么办?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哦,小湄。
那一次,他只在谷里呆了七天。催他走的人竟然是父亲。
“你为什么还不走?”第七天,父亲忽然问。
“您不愿意我留下来多陪陪您?”
“你不是说你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很好?”
他点头。
“那就离开这里。”
他不解地看父亲。
“生活好比是走独木桥,”父亲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只能继续往前走。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往后看。”
烛光微微一晃,他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郭倾葵又问:“既然子悦已成了亲,你只怕已当上舅舅了吧?”
他在犹豫是否说出子悦的死讯,想了想却道:“还没有。”
——就让子悦在闲谈中多活片刻罢。
然后他迅速转变了话题:“你方才可曾听见窗外有一道奇异的哨音?”
郭倾葵脸色微变:“没有……”说完这个字,哨声又起。
“我想你大哥可能正在找你。”子忻道。
“这是我头一回没注意到他的哨音,”郭倾葵黯然地向窗外看了一眼,苦笑,“我不想见他。”
“因为他伤了沈姑娘?”
郭倾葵迟疑了一下,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苏姑娘有没有告诉你,你大哥的眼睛也受了伤?”
郭倾葵抬起脸,吃惊地道:“什么?你怎么知道?”
子忻正想解释是怎么一回事,郭倾葵已经不见了。门晃动了一下,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替我照顾一下轻禅,我去去就来。”
第二十一章 风摇醉魄
那哨声是从一只紫竹箫上发出来的。
那是他父亲的遗物,长二尺一寸,九节五孔,是大哥最喜欢的乐器。每当月夜心情好的时候,他可以吹出一支支令人神魂颠倒的曲子。
经过双手长时间地抚摸,竹箫发出润玉般的光泽。他怀疑大哥经常在吹箫时陷入回忆,因为那些曲子音调忧伤、旋律模糊,可以从一曲毫无痕迹地窜入另一曲,无休无止地奏下去。只有忽来忽止的起伏暗示着他脑中的故事正朝着某个主题行进。
他知道大哥的回忆里少有乐事,他拒绝讲父母亲的死。只是不断地说小时候父亲是如何教他钓鱼,教他吹箫,教他写字和武功。他说父亲是个和善的人,喜欢田野和村舍。他们住在大山中的一个村落里,父亲以捕猎为生,常常披一件粗布大褂,戴着桐帽穿着棕鞋,携着他的手,穿行于山间的小路。小时候他总是骑在父亲的肩上,一只手抱着他的头,另一只手举着糖葫芦,涎水混着粘粘的糖液滴在父亲的头顶上。——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那时你还小,”大哥说,“太小。”
他知道他说的“那时”指的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只有两岁,什么也不记得。
他循声来到一株巨大的桐树下,大哥像往常那样披着纯黑的斗篷。惟一不似往常的,是他将半张脸隐藏在斗篷之中,月光温柔地洒下来,正照着他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他的神态冷峻阴郁,眼中充满杀气,只有瞥向郭倾葵的那一瞬,目光中含着一缕难以觉察的温和。
“大哥。”郭倾葵垂首道。
“听子忻说,你受了伤?”郭倾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问道。看得出伤在胸部,他的动作很轻,几乎只是用手掌轻轻触了触兄弟的衣裳。
“不碍事,已好得差不多了。”郭倾葵故意挺起胸脯,中气十足地说道。
郭倾竹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不该来这里,——我来找你就是想劝你快些回西北。”
“我想帮你。”
“帮我杀人?”
“不不。”他连忙摇头。
“在西北人人都称你‘刘大侠’。你只救人,从不杀人。”
他感到脊背有些僵硬,道:“是这样。”
“所以上次我托人给你带的银票,你叫那人原样给我送了回来。”
他沉默。
“你不屑用我的钱,因为我的钱上沾满了他人的鲜血。”
他继续沉默。
“所以你依旧做你的大侠,不要来淌我这趟浑水。”
如果剃掉胡须,郭倾葵会露出一张与大哥十分相似的脸来。任何人只要看他们一眼,都知道他们是兄弟。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想让别人觉察出来。虽然是兄弟,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原则下。在西北,他一直蓄着胡须,仍旧用刘骏这个名字。
“哥,不如我们一起回西北……”
“等干完了手头上的事就去。”
他知道大哥要干的事是什么,且知道他是个行事必有计划的人。大哥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不杀没有把握的人。
冷汗涔涔而下。
郭倾竹一直看着他,忽然道:“你很冷?”
“不,”他沉默片刻,仿佛在下决心,然后抬起头,“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不要杀沈轻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该提起沈家。郭倾竹的瞳孔开始收缩,仇恨的火焰在眼底燃烧。
虽已及时地低下了头,他还是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是个杀手,”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可是我也有原则。”
郭倾葵默默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郭倾竹缓缓地道:“我不杀女人,也不杀小孩。”
“可是,六年前我却犯了一个错误。我误杀了一个孕妇,以为她是沈空禅。”他转过脸,斗篷的风帽微微滑落,露出受伤的右眼:“其实她是沈空禅的妻子。为此,在接下来的六年里,我开始替一些女人杀人,只收取低廉的费用,有时甚至免费。——很多人都说我不是人。可信不信由你,一个人不论干哪一行都需要有一种人的感觉,哪怕仅仅是幻觉。”
“说了这么多,”郭倾竹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是,”他慢慢地接着道,眼神很冷酷,“只有一个女人例外,我早晚非杀了她不可。”
“这个女人就是沈轻禅。”
那一瞬间,郭倾葵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大哥的话让他愤怒,他却没有争辩,只是紧握双拳,强行将愤怒吞咽了回去。
——这么多年来,大哥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每杀一个人,都会有一笔钱寄到刘家贵的手中。
——等他知道了大哥的职业,便知道大哥手中的鲜血,也有自己的一份。但对于大哥,他一直保持着敬意,甚至畏惧。因为大哥独揽了一切,承担了一切,却从没有要求他做什么。
无论是挣钱还是报仇,大哥都冒着性命的危险。他则轻松得好像一片羽毛,在西北自由自在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
有好一阵子,两人一言不发,只是彼此盯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郭倾葵道:“如果你想杀沈轻禅,请先杀了我。”
郭倾竹反问:“如果我杀了沈轻禅,你会不会杀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没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站在大哥面前,听见他阴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
他不知道骷髅能不能算是个人。
在大哥的心里,它一直活着。
那是间屋子中的屋子,散发着泥土和草根的气味。从外面看,好像刚从地底挖出来的一样。他心里暗暗地想,它原本就是个坟墓,只有大哥不时地从中进去。
对大哥来说,那骷髅当然是个人。——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只有人才需要时时被安慰。
骷髅的旁边放着一个青花瓷罐。
他觉得这两样东西一左一右地摆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对称。要么是两具骷髅,要么是两个瓷罐。
见他目露疑惑,大哥开始讲父亲和母亲的死。
为了以防万一,父亲在自己屋子的墙壁上挖了一个隐蔽的洞,仅够两个小孩藏身。那天夜里,全家人都中了埋伏,父亲很快发现情形不对,在被人破门而入的前一刻,及时地将两个孩子藏入洞中。
大哥那时不到十岁,而他则两岁出头。事发之时正当夜半,自始至终,他都在熟睡之中。
大哥亲眼看见父亲死于乱刀之下,他浑身血肉剥离,不复人形。
母亲则是活活地被火烧死,她在火中尖叫,呼唤着父亲的名字。
“妈妈当时已怀胎四月,”他轻轻叹道,“她总是问你,想要一个弟弟还是一个妹妹。”
青花瓷罐里装着的,是母亲的骨灰。
也许重述亲人的死是种罪过,父母的死在大哥的叙述中显得简单。他闭上眼想像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发现脑中除了些模糊的影子,一无所有。而在这当儿他却想起了自己的养父。想起了他粗糙的手掌和嘶哑的嗓门;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冬夜父子俩一起推车的情形;他甚至还记得黎明前的空气是如何冰凉刺骨,道旁的冷杉是怎样高耸入云,苞谷酒的味道是如何浓烈呛口……
对他来说,父母的死虽让他震憾,却远不如那一夜他站在冰水中的感受真实。
他记得养父说过,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