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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无风转动轮椅,往一旁的茶炉里添了几颗炭,放上茶壶,又用清水洗了两个茶杯。
叶士远见他微一俯身,一只手便要紧紧地扶在扶手上,行动甚为不便,心中不禁暗自叹息。
“晚生闻得先生一向在秦凤一带行医,为何却到这里?”慕容无风问道。
“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得罪了官府,便逃到这里。好在这里住的都是些得罪官府的人,无非是些倒台的政客,失意的文人,地虽偏僻,亦全非蛮夷,老夫倒是如鱼得水,其乐融融。只是偏居漠北,于中原之事倒是越来越生疏了。林老弟高才,就方才那一张方子,老夫一看便知不是凡家。敢问老弟家居何处,馆落何方?”叶士远微笑着道。
慕容无风明白医林人物天底下厉害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而林处和这三个字实在是太陌生了。便道:“晚生家居江东,世代行医,谨尊家训,述而不作,是以没没无闻,只是一般的郎中而已。”
叶士远点点头:“江左才俊,代有名家。藏龙卧虎,不邀名利。非像老夫这样的野人可以管窥蠡测。所谓‘务正学以言,不以曲学阿世。’中原正学,老夫向往已久。”
慕容无风道:“老先生不必自谦。《叶氏脉读》必将名垂医史。”
叶士远道:“老弟住在中原,可曾拜望过云梦谷的慕容先生?”
慕容无风正在喝茶,听了这话,差一点呛住,连忙道:“不曾。晚生行动不便,很少外出。这一次……这一次远行实是偶然。”
叶士远叹道:“老夫倒是极想见他一见,问问他的《云梦验案类说续编》什么时候出来。只可惜前些日子听到一个消息,说他几个月前已突然去世。云梦谷为此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杏林同仁纷纷前去吊唁。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
慕容无风只好也跟着道:“可惜可惜。”
暗想荷衣把蜀中唐门搅得一团糟,又抱着自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只怕有人看见。云梦谷当他们双双去世,也并不奇怪。
叶士远道:“我也派了一名不成气的学徒前去,走到那儿大约也要四个月。顺便看看云梦谷里可还有些他未写完的新书没有。”
慕容无风道:“啊……这个只怕没有。不过那里还有一位蔡大夫和陈大夫,也时时写书的。”
原来这叶士远乃是西北名士,少有文名,自视甚高。虽出生名医世家,颇受薰陶,却始终不肯以此为正业。不料科场黑暗,屡试不弟。这才一怒之下放弃了举业,专心作起了大夫。来了这里,远近内外,在医术上跟他相提并论的,连一个也没有。见了慕容无风,知他是行内之人,水平也不在他之下,顿时觉得得了知已,不禁喜出望外,便把这多年不谈的行话,医书优劣,杏林掌故,对着他大谈特谈了起来。一直洋洋洒洒,讲了两个多时辰,还住不了口。若不是看着慕容无风身体不适,他只怕早要和他“抵足而眠,秉烛夜游”了。
慕容无风却偏偏是个寡言少语,不喜和陌生人交谈的人。只有在荷衣一人面前才活泼自在,敢开些大胆的玩笑。见了同行,他总是一副言语审慎,公事公办的样子。
快近掌灯时分,叶士远这才告辞,回到家里。却又想到慕容无风孤身一人,病倒在异乡,不胜唏嘘。赶忙叫童子送来一盒精致的糕点和几样治风寒的药丸,又约他隔日病好一定要到传杏堂来与他的几个弟子小聚,以便“亲聆謦劾”。慕容无风虽不喜热闹,见老先生盛情如此,而自己也是长夜难眠,实难打发,便如约而至。
由是,五个月一晃而过。转眼间便已到了八月初。塞北这时的气候,早已热得与江南没有任何分别。“林氏医馆”的生意却是门前辐辏,一日忙过一日。慕容无风不愿抢了林先生的生意,加之自己身体虚弱,不耐久劳,便将诊费一涨再涨,以期减少病人。却不知他医术太高,一传十,十传百,号一次脉要收十两银子,大门外的病人还是有增无减。他干脆在门外贴了一个告示,言明自己一天最多只看十个病人,绝不多看。开头大家还只当他是开玩笑。诊费要得这么高,不挣白不挣嘛。不料,告示一贴,看完了十个病人,虽还是中午,他便将大门一关,任你在门外苦缠硬磨,绝不理睬。慕容无风的脾气,大家这才明白。
傍晚时分,镇子里家家炊烟袅袅,小镇的夜是如此安详。慕容无风吃了晚饭,自己洗了碗,又洗了澡,便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默默地看着窗外四角天空中的几粒星光。庭花早已开放,绿树如荫,给这方小小的院落带来一股清凉之意。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体会着这难得的西北夏夜。
温暖的季节他总是精力充沛。他一生中大多数写书的时光都在夏季。而小镇的人情温暖,更让他觉得日子并不孤单。且不说时时过来关照他的房东,只要他开口,万事莫不与之方便。就是叶士远,也是三天两头地带着弟子们过来聊天,谈医务。两人互相钦佩,越谈越拢,竟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合作写了一本有关西北药材的专书,慕容无风坚持将它命名为《传杏堂本草集录》。一月前刚付版印刷。前天,叶士远将一本泛着墨油香气,首页上署着“叶士远、林处和”字样的书交到他的手中,洋洋得意地道:“林老弟,这一回你可是犯了家训哪。明明说‘述而不作’,你在我们这里,可是‘又述又作’。回去给你父亲听见了,还不家法伺候?”
他微笑不语。
如若两人有五天不见,慕容无风倒没什么,叶士远必想得慌,必要寻个理由拉他去酒馆喝酒,或是去路边的小摊小酌。一行人醉醉醺醺,就着豆干,花生米,回香豆,便能聊到天之将白。
他渐渐觉得,和一群人在一起,时间过得很快,也不需要想太多,笑着闹着,便过了一天。这样的日子,他以前从不曾有过。现在想起来,却也不坏。
只是每日夜深人静之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荷衣,一想到她,脑海里的记忆便翻腾了起来。他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她的衣裳,她的眼神,她的玩笑,她的手……她睡觉的样子,吃饭的样子,洗衣裳时的样子……
倘若有哪一处的记忆有些模糊,他甚至会努力地将那模糊之处想了又想,忆了又忆,直到每个细节在他的脑子里清晰起来,这才作罢。
有时他会为她在某一件事里究竟穿着哪一条裙子,裙子上的钮扣是什么样子,花边是绣在上边还是下边而绞尽脑汁。他于是乎怕忘了,便在宣纸上将她画了下来,一连六幅,全裱好贴在卧室里。又怕给叶士远瞧见了胡说,故意在荷衣的身下又添上一只老虎,或一只豹子。实是荷衣脸上的神情,既不像淑女,又绝不类花木兰,传统的“斗猫图”,“展绣图”,或“游春图”,都无法将她的表情安插进去。若问他画的是什么,他便答曰“山鬼”。
“老弟呀,你这‘山鬼’画得挺不错呢!想不到你小子的丹青这么好。早知道这样,咱们那本书里的那些古怪草药全让你画得了。这旁边的字也写得好,不如送给我一幅罢?”叶士远捋着胡须,远远地欣赏着道。
“这不是最好的,我另画一幅给你好了。”他连忙道。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天刚亮就起床了。
炎夏时分,天亮得很早。他穿了件灰袍,便骑上骆驼,在长街上慢慢地逛着。
虽然平日极少出门,慕容无风的名声却已是家喻户晓。他的样子也与常人大不相同,是以走到街上,认得他的,不认得他,都和他打招呼。
“林大夫,出门逛啊?早!”
他仔细一瞧,却不认得打招呼的人,顿觉十分羞愧。只得一阵支吾了事。
他放松了缰绳,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骆驼却带着他走进了一条岔道,越岔越远。他开始还不放在心上,后来路就变得渐渐地不大认得了。
左转右转,他终于弄明白自己要回去的路,必得经过那个嘈杂的菜市不可。
无奈,他便随着从四面八方涌来赶集的商贩走了进去。
展眼一望,四处人头攒动,人挨着人,肩比着肩,一副乱糟糟却热闹非凡的景象。
幸亏他骑着骆驼,比旁边的人都要高一头,才不至于被这窒息的空气呛坏。
他随着人流茫然地向前移动,这才发觉其实这些商贩还算规矩,他们都按照一定的类别挤在一处。前面总能空出一条尘土飞扬的小道,让行人和顾客通过。
叫卖声此起彼伏响着:
“新出锅的马奶子啦!六文钱一碗!”
“上好的蜀郡花椒,不香不要!”
“喀瓦哺!喀瓦哺!”
“高昌酒!一两银子五瓶!”
“新隆坊的银首饰啊!又便宜又好,现在不买明天没有了啊!”
他笑了。觉得这里虽然拥挤,也不是什么来不得的地方。
那些小贩子为了一个铜板愿意和客人磨破嘴皮。一个铜板也是钱,一个努力赚钱养家的人,不论他的职业是什么,都值得人尊敬。
然后,便在这乱轰轰的市场里,有一个声音突然格外清晰了起来,突然直直地钻入了他的耳朵:
“胡饼,胡饼,刚出炉的胡饼。大哥你来一个?这可是双层的,里面夹着羊肉,十七种香料还有牛油和辣酱。您吃一个,今天一天便不用下厨了。便宜,十个铜子儿一个。两个我算你十八文。”
他一听见这个声音,浑身一震,停下骆驼,举目四顾。
只见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泥流一般围绕着他。空中似有上千种声音:叫卖的声音,马和驴子打着响鼻的声音,煎锅里煎腊肠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首饰叮当作响的声音……各种各样说不清名目的声音好像大海掀起的浪头向他打过来。而那卖胡饼的声音却消失不见了。一时间,他竟连那声音究竟是在他的前方还是后方都没有听清。
他屏住呼吸,闭目等待那个声音再度向他传过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那声音又叫了起来:“胡饼!胡饼!刚出炉的新鲜胡饼!”
他眼皮一动,人河之中涌动的身影暗淡了下来,远处却有一个灰影好似水墨画中的重笔,从整个卷着尘埃的街景中凸现了出来。
他顿时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个离他还有好几丈距离的灰色人影。
那背影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矮胖的女人。从背后看,她的腰粗得好像水桶一样。
他的全身却因那声音,已激动地发起抖来,几乎要从骆驼上掉下来。
他拍了拍骆驼,慢慢以走到那个背影之后,却还在尤夷。
只见那女人一手叉着腰,正在埋头数着铜板。数罢,一五一十地装入衣袋之内。便又拿着一个大火钳,从烤炉里夹出一个又大又厚的面饼,大声叫道:“胡饼!胡饼!新鲜的胡饼!”
有一个男人从她面前经过,她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道:“新鲜的胡饼,大哥,来一个罢!只要十个铜子儿!”
那男人理也不理,将手一摔,道:“我不要。别拉拉扯扯的!”
女人不管,便又拉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大嫂,新鲜的胡饼,十个铜子儿一个。看您年纪大,便宜一点,给八个铜板拿走。”
那大年纪的女人看了看胡饼,想了想,道:“五个铜板我就要了。”
“五个?那个也太……便宜了罢?看您有心,我吃个亏,打掉牙齿和血吞,七个铜板好了。”她兴致勃勃地道。
大年纪的女人头一拧,便往前走。
“喂……喂……大嫂,别走嘛。算了,五个铜板就五个铜板,我卖啦!”说罢接过铜子,用一张纸将胡饼一包塞是那女人的包里。
慕容无风看着那背影,那女人又侧过身来,准备从炉子里再夹出一个胡饼。
她的肚子极大,看上去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却穿着一件显然是用以往的旧衣裳改制的布袍。肚子被箍得紧紧地,显得极不合身。而她身上除了脸以外的其它的地方,看上去好像是都比往日胖了足足一倍。只是她的神情还是一副雄纠纠的样子。她的头发仍是那长,马马虎虎地卷成一团,用木簪子挽住,却像是好久都不曾洗过,上面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油烟。脸虽被炉火烤得满头大汗,却是又光又亮。全身充满着一股羊油的味道。
他呆呆地看着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却又被他强行忍了回去!
“荷衣。”
他的声音一向很低,一出口便被那茫茫的嘈杂之声淹没了。那胖女人却立时转过身来,一见是他,有些吃惊,却笑了起来,冲他打了一个招呼:
“你好呀!慕容无风!”
他拍了拍骆驼,让它跪下来,将轮椅放到地上,坐上去,驶到她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