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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鸿、唐浣这两个人你当然知道,不用我多说了。”
唐潜双眉微微一蹙,不知这话究竟引向何方:“这几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唐浔拍了拍他的肩,显得格外亲热:“老弟,两年的囚禁我五个月就把你放了,你总得戴罪立功一回吧?”不等他接口,又道,“你得替唐门把这四个人解决掉。——前两项是行侠,后两项是清理门户。反正清理门户是刑堂的责任,你出去一次,不如顺便一起办了。唐家要是有位义薄云天的大侠,在江湖上也好说话。——至少债主们见了我们,也客气三分。”
可以这么说,唐潜与唐浔的交情一直追溯到婴儿期。唐浔只比唐潜大两个月,小时候两个人就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双胞胎。
儿时好友长大之后往往就有这样的问题:无论这个人将来有多大的出息,在你的脑子里他永远是一副流着鼻涕的样子,所以很难把他的话当真。
坐上掌门的位置不到一年,唐浔一直为手头庞大的债务忙得焦头烂额,几乎隔不了十天半月就要接待一位债主。饶是他眼乖耳顺,巧舌如簧,到了这债台高筑的地步所能用的伎俩也不过是“挪东补西”四个字。只好忽而抵赖,忽而诉苦,忽而信誓旦旦,忽而顾左右而言他——理屈词穷亦面不改色,谈完一轮再谈一轮,总算是胆战心惊,勉勉强强地将这一年应付了下来。唐潜每日听他抱怨,耳朵都磨出了茧子。虽然他现在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与几年前的唐澜一模一样,且还带着一股子横劲。——这是人家的难处,几十年兄弟一场,不找他找谁?他不帮谁帮?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要我奉命行侠?”唐潜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不大妥当罢?”
“你究竟是去还是不去,老弟?”
“去。”他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句。
“好兄弟,回来咱哥俩儿好好喝一顿,”他的肩膀又给唐浔拍了一下,“记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性命要紧。”
——依稀记得,打认识唐浔的第一日起,他就不断地拍自己的肩膀。自己小时候就不知道帮他打过多少回架。
——也许这就是唐浔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惊无险的原因。
他心中暗叹,再次发誓,下次决不再纵容这个人。
“不过,”他很不舒服地坐在那张硬邦邦的太师椅上——个子太高,而椅子太矮——搞得他的一双长腿没处放,他仍然很悠然地品着手中的清茶,慢吞吞地又加了一句,“总不会是我一个人去罢?”
唐浔忙道:“当然!有一个你最喜欢的人吵着闹着要跟你去呢。”
唐潜眉头一皱,刚要张口,只听见一个喜气洋洋的声音道:“潜叔,是我……是我啊!”
紧接着一阵吊儿郎当的脚步,唐芃快步走进大厅,嘻嘻哈哈地向两个人各打了一个招呼。
唐潜顿时头大如斗,对唐浔悄声道:“能不能换别人?这小子尽爱惹事……”
“武功比他强的不多,其他的人选还有唐溶、唐滨、唐……”
“那还是唐芃好了。”唐潜道。
“药阁已替你配好了一套解药,据查‘双红’目前在郴州花家。其他人都不好找,不过唐芃说他会想办法……”
“是啊潜叔,找人的事儿让我来,正的邪的我都会。”一见唐潜首肯,唐芃乐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即就去打点行李。
“跟我去没关系,不过得答应我一条,干完正事立即回家,不许惹事生非。”
“什么都答应你。”
“真是个好孩子。”唐浔和唐潜一齐道。
辛未年冬,十二月初二。
《江湖快报》载:唐潜、唐芃杀“唐氏双红”。
唐家在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两个子弟,号称“鬼手双魔”的唐鸿、唐浣从此消失。
同月下旬,江南试剑山庄的庄主谢靖出银十万激李秋阳杀唐潜。
银子,大笔的银子,是惟一能找到李秋阳的办法。
壬申年二月初五,唐潜在洪口湾码头杀李秋阳。
江湖大哗,快报飞传,唐门一夜间声名再起。
武林泰斗西山先生为此特招唐潜、唐芃去他的西山草堂小酌,陪坐的据说还有另外四位在武林中不常露面却是名重如山的老人。
这实在是很少见的荣誉。
这次宴会唐潜应付自如,谈笑风生,在老人们面前既谦逊又恭敬。
“果然不愧是双刀的儿子,”西山先生和蔼地指挥着自己的家仆替唐潜布菜,“你父亲年轻时也是这里的常客……可惜后来好像不大出门了。”
“大约是我太拖累他了。”唐潜浅浅地一笑,谢过身边人递给他的一块糕点,彬彬有礼地答道。
“贤侄不要这么说。你父母若天灵有知,看到你干的这些大事,心里也一定十分自豪。”西山先生哈哈一笑,对这个举止温和的青年很是喜欢。
“世伯抬爱了。”
“贤侄这一趟东下,武林顿时少了三个大害,真是不简单啊,铁风,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当年我还和唐隐刀过了几招呢……哈哈……只是我没有他那么有福气,有这么一个能干懂事的儿子,唉……不说也罢。”铁风道长一捋长须,叹了一声。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面容严肃,浓眉鹰目,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是武当掌门松风道长的师弟,却比他小十来岁。可算是武当最出色、最年轻的长辈,在江湖中地位尊崇,人缘也很好。只是不料出了这样一个恶名四播的弟子,令他颜面扫地。据称他当年曾自断一指,在祖师像前忏悔,发誓一定要将木玄虚捉回,清理门户。
“我们一直都在找木玄虚。”看见铁风左手的小指果然连根切断,唐芃心中一热,突然插了一句。
“哦!”铁风猛然抬头,显得十分惊讶。
“老伯既是他的师傅,可知道他在哪里?”唐芃大大咧咧地道,一句话正戳中他的痛处。
铁风的一张脸立即扭曲起来,咬牙切齿地道:“那厮躲我还躲不及,我怎会知道他的下落?你若打听得到,不妨告诉我!”
唐芃正要说什么,唐潜淡淡地打断他:“我们也正在打听,如有消息一定相告。”
铁风正色道:“我为这厮重出江湖三年,至今没有他的下落。深悔当初将一身功夫教与了他!你们年轻人消息来得快,无论如何,请两位一定将此人留给我带回武当。铁某今生今世,就算是走到地狱,也一定要手刃了这厮!”
唐潜低眉垂首:“晚辈谨聆教诲,敢不从命。只是……我和唐芃都不认得木玄虚。”
“我这里有官府里的通缉像,还有一幅是我自己画的,窃以为要好得多。”铁风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两卷纸轴,递给唐芃。
唐芃展卷一览,笑道:“想不到道长还是丹青高手。有了这幅画像我们若还找不到他,那唐家的人就太笨了。”
“他行踪隐秘,也擅长乔装打扮,找到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位多多费心。”铁风肃然道。说罢却有点不大放心地看了唐芃一眼,觉得这少年服色鲜丽,笑容灿烂,完全是一副大大咧咧、虎头虎脑的样子。
——这种人,办事牢靠么?
吃罢晚饭又陪着五人寒暄了一阵,叔侄二人告辞而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傍晚已过,炊烟四散,野外一片难得的宁静。
走着走着,唐芃忽然道:“你为什么不告诉铁风,据可靠的消息,木玄虚很可能在神农镇一带?”
唐潜晒然一笑:“你忘记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了。”
“没忘,我们是来当大侠的。”
“铁风如若找到了木玄虚,我们的大侠岂不是当不成了?”
唐芃背着手笑道:“潜叔说话几时怎么这么‘唐门’起来?那木玄虚可不是一般的人,武功只怕还在李秋阳之上,多一个帮手岂不更好?”
唐潜道:“倘若木玄虚真的是传说中的那样厉害,铁风已不是他的对手。不然他岂能让他在外逃窜多年?方才我听他说话时运气的样子,已是个迟暮的老人,当年想必受过很重的内伤。我们还是帮他多活几年为妙。”
唐芃抓了抓脑袋,道:“我却想不出木玄虚怎会躲进神农镇?那里是慕容无风的地盘。想在那里闹事,慕容无风也不会跟他干休。”
“云梦谷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慕容无风一向与江湖保持距离。”
两人快马加鞭地赶到神农镇,找了间客栈住下。他们在镇子里找了整整十日,甚至不惜贿赂本地的丐帮,却没有木玄虚的半点音信。
“他果然是聪明人。这里舟船便捷,马路通畅,外地人多,流动亦快。客栈里的流水簿一天都要更换十好几页。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不声不响地来,不声不响地走。在这里找人真是比登天还难。”这一天,唐芃望着路上拥挤的人群,终于发起了牢骚。
“我在想,木玄虚会不会逃进了云梦谷?”唐潜道。
“那他得装病才行。云梦谷自从上次楚荷衣出事之后,已变得戒备森严。”
“在慕容无风面前装病,也不容易。”
“或许咱们可以找吴大夫想想办法?”唐芃眨眨眼,试探着道,“你从人家的医馆门口路过,没有十次也有九次罢?到了这里也不去打声招呼,潜叔,你的定力可真不坏啊。”
“我只是做事比较专心而已。”唐潜将他探过来的头一拨,淡淡道。
大街上全是匆忙的行人和扯着嗓门叫卖的小贩。
空气清凉,几辆马车从他的身旁飞驰而过,卷起一地的尘埃。
迎面传来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和一股刨花油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又路过了滴夜楼,——自己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真正接触女人的地方——不禁想起了那一夜的激情,那一夜的荒唐。
那个叫做“三更”的女子并没有像传说中的妓女那样给他留下任何恶劣的印象。相反,她像少女的初夜那般认真地接待了他,给他留下了一片美好。——当然,她也许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她不想长大,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过家家”,一次又一次地沉溺于童年的快乐。
——也许那个戴着面具的她,那个在嬉戏中的她,或那个在故事和想像中的她比真正的她更加真实。
夜女三更,如今是否还在?
他承认自己一听见木玄虚在神农镇就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兴奋。可是每当路过“竹间馆”,他又感到一阵失落与茫然。自从那一天在凌虚洞边遇到了慕容无风,他明白了慕容无风的绝望,也就明白了吴悠的绝望,继而明白了自己的绝望。可是他还是禁不住时时想起她,想起他们相处的短暂时光。虽然自始至终他都显得很傻,他还是觉得那段时光十分美好。美好得自己也要表现得十分美好,才能配得上那段时光。所以当他坐在阴冷潮湿的囚室里面壁思过时,他不曾感到一丝遗憾。
是啊,他并不了解女人。
自从认识了吴悠,他突然明白女人原来并非像他兄弟们常说的那样。
女人可以是任何一种人。
为此,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她的门口路过。
只是路过。
“无论你怎样厌倦这个世界,也不要放弃对它的希望。”这是父亲去世时说的话。
是啊,希望。
他黯然地想道。
今天是二月十九。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感觉告诉他,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你晓得,江湖上想做大侠的人多了去了,想找木玄虚的人,除了官府里捕快,还有试剑山庄的几位公子。他们凡事都爱出头,据说追捕了数月,全都无功而返。”找到一个路边的小肆,坐定下来,唐芃要了一杯酒,继续说道。
一路上他不停地说着话,唐潜却只顾闷头想自己的心事,几乎连一句都没听进去。
小店里有一股浓浓的羊膻味,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只听得唐芃嬉皮笑脸地道:“这家熟羊肉店只怕是这里味道最好的一家了。咱们来一碗羊肉羹饭罢。这是冰糖三花酒,你尝一尝……”
他想说什么,唐芃已飞快地替他摆好了碗筷。
他只好闭嘴。过了一会儿,见唐芃仍在殷勤地端汤送水,他放下茶杯,淡淡开口:“你自己吃好了,我不吃羊肉。”
“潜叔,给羊肉一次机会嘛……”唐芃起劲地劝起来,“你晓得,这一碗羹饭老板故意给你很多,让你一次吃不完。临走的时候,你还得给他们二十文,叫他们再烩一次,这一趟叫做‘走锅’,若还想漉去浮油,就叫‘去尾’。走锅才是最好吃的!”
——唐芃永远都要尝试新的东西。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独自要了一个牙笋火腿,一碟梅花包子,一杯果劝酒。
刚要举箸,唐芃忽然踢了踢他的腿,小声道:“点子来了,在你左边。”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