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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不吆喝怎么行呢?”
“我很饿,没力气吆喝。”他老实地答道。
“这是半碗樱桃,我卖剩下的,你先吃了吧。”
“抱歉得很,我……不吃樱桃的。”
“就算饿死也不吃么?”觉得少年不识抬举,老汉顿时不高兴了。
少年讪讪地一笑,没有答话。
“随你便罢,看来今天你是挣不到钱了。现已日暮,这集市已渐渐散了。”老汉站起身来,收拾起罗筐和担子。
少年皱起双眉,正在想自己该往何处落脚,听得另一个方脸长鼻,卖糖炒栗子的中年汉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粗声粗气地道:
“你要吃花生么?我这里还有半包,是我老婆用盐煮的。……看你这小子白脸净面的,也不像是受过苦的人,怎么忽然间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你娘老子都死了么?”也不管他要不要,将一个纸包硬塞了过去。
“哦!盐煮花生?这是我姐姐最爱吃的,她生闷气的时候,一次能吃满满一碗呢。闻起来真香!里面用茴香和草果,对么?我母亲特别喜欢茴香。多谢大叔!”少年充满感激地说了半天,顿了顿,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吃花生。很抱歉,谢谢你。”
“连花生也不吃,你是有病么?”
“这个……咳咳……我……总之……”
“我这里还有一个烧饼,烧饼你总能吃吧?”
“请问上面可有葱和芝麻?”
“废话,没有这两样那还是烧饼?”
“抱歉得很……”
“老弟,你这麻烦的毛病是怎么弄出来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想必大叔也看见了,我先天不足。”
“哦!”那一群贩子交头接耳了一阵,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讨论了半天,终于道:“小子,馒头你总吃吧?”
“……我没有钱。”
三人从怀里各掏出一枚铜板,交到另一个贩子的手中,从隔壁的摊子上买了一个馒头:“拿着吧,这也就是三文钱一个,算是大叔们请你的。小小的年纪,这不吃那不吃的,怎么长大呢?”
那馒头白暄暄的,热腾腾的,交到手里,微微发烫,上面的薄皮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皱纹。少年心头一热,颤声道:“谢谢各位大叔!”说罢,低下头去,将馒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递到口中,细嚼慢咽。
“啧啧,你就这样吃馒头呀?——真斯文!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吃馒头,回去我也教我家闺女去。请问烙饼卷大葱该怎么吃?”
“我没吃过。”少年很客气地答道。
“你若吃起它来,绝对不会像是在吹喇叭,对么?”
“我想不会。”
群贩又嘀咕了起来。
那馒头大得好像一块枕头,人群都散尽了,他还没有吃完。渐渐地,长街上烛火荧荧,行人冷落。他独自站了一会儿,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钱,居然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仓皇之中拉住一个路人打听,方知小镇东头的山腰上,有一座荒庙,以前是叫花子们常睡的地方。
“那里倒是可以避风辟雨,只是不大辟邪。小哥若还有别的去处就不要去了。听说……闹鬼。”
那庙看上去果然颓败。
窗纸上纵横交错着蜗牛吐下的银线。大门虚掩着,歪向一边。门前长草埋径,几块断石,零落一地,一株老树被一枯藤缠得枝脉卷曲,张牙舞爪。山庙的背面是一片更加荒莽的山麓,连绵起伏,不见尽头。乳白色的山雾却像狂泄的海水从山顶涌下,在山庙的上方平铺开来,当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远处春雷隆隆,闪电辟空,那漩涡缓慢地旋转,在电光下,升腾着一团可疑的红色……
可是雨声和隐隐的雷声,反倒给山庙增添了一种异样的宁静。他走到门口,看见一排雨水沿着前檐滴下,打在破碎的琉璃瓦上。门左有一只破了口的水瓮,水滴在那里溅出一种奇异的回声。疏密有致,仿佛隐含着某种诱人的节奏。他久久地凝听着,思绪滑向远方。
直待到他定下心神,才发现窗内透出一团微微的火光。
里面有人。
他牵着马,推开门,走了进去。
子忻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竹殷的。
第七章 竹殷
竹殷是一位俊美的年轻人。一头暗红色的长发,长眉广目,嘴唇仿佛涂过油膏,略微发黑,却饱满丰润。他穿着一件曳地的黑袍,深紫色的滚边,绣着金线的腰带,身上散发着一股兰草的香气。
子忻喜欢竹殷,是因为他的第一句话。
“不必担心你遇到了陌生人,”竹殷眉目微扬,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个草垫,“和陌生人说话,其实就是和自己说话。”
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几段枯枝里火中毕剥作响。火的当中悬着一个小小的铁架,上面烤着好几个黑乎乎的动物。
学了七八年的医,子忻已学会了对各种令人作呕的形体保持漠然。何况他有些累,又有些冷,于是将手杖一抛,坐了下来。
“你是在烤老鼠么?”
“这几具死亡的轮廓难道看上去还像别的东西么?”竹殷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子忻微微一笑。
“能否挪一下你的右腿?你的脚下有一只蟑螂。”竹殷打量着子忻,忽然道。
他的右腿原本麻木不仁,只好用手将它挪到一边。
地上果然有只半死的蟑螂。竹殷拾起蟑螂放到口中,嚼了两下,慢吞吞地咽了下去。
“我一直以为我已把这地方的蟑螂全吃光了。想不到还漏下一只。作为晚餐前一道小菜,倒也不错。”
子忻想笑,却有些笑不出。因为这年轻人的举手投足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高雅,与他口中肮脏的食物太不相称。可是子忻却不想让自己显得狭隘:“既然老兄喜欢蟑螂,可以想像,老鼠的滋味想必不错。”
仿佛受到了恭维,竹殷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罐,拧开,将一种紫红色的肉酱倒在已渐渐熟透的老鼠上:“味道的确不错。加上这个蚯蚓酱,就更好了。”
火中发出“哧”的一声,几团肉酱溢出来,滴到发红的铁架上,瞬时间已变成了黑色。
“我是竹殷,钟山人。”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烹饪,一边缓缓地说道。
子忻道:“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他们说,这里闹鬼。”
“我不是鬼。”
子忻松了一口气。
“我是蛇精,如此而已。”这么说的时候,竹殷的双眼一直望着子忻,好像故意在开玩笑。接着,有一道又软又硬的物事从他的袍底伸了出来,蜿蜒地顺着子忻的左足一直爬到肩上,轻轻地拍了他一下。
那是一条浑圆细长的蛇尾。
子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颤动的蛇尾,尾尖细如纤草,全无敌意地在他的指中留连穿梭着,他抬眼望过去,竹殷的笑容有些妖媚,眼中春波荡漾。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他定了定心神,道:“你究竟是男是女?”
竹殷失笑:“这很重要?”
“有一点。”
“你听说过狸蛇么?”
“我只听说过狸猫。”
“狸蛇是一种可雌可雄的蛇。在几千年的修炼中,我有时喜欢干一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素绢和一双碧青的竹筷。用素绢将竹筷擦拭了片刻,开始很斯文地享用起自己的晚餐来:“那就是走入一个婚姻不美满的家庭,在男主人的面前化作一个女人,又在女主人的面前化作一个男人,让他们彼此相悦。其实在整个过程中我从不用脑,只是不断地转述另一方的情话,每个人都暗自欢喜。所以,我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你喜欢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你知道未来么?”
“关于未来,我和你一样糊涂。”
瞬时间,子忻沉默下来,开始啃起了指甲。
慢吞吞地吃完晚饭,竹殷用细绢擦了擦自己的食指,又问:“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你究竟想去哪里?”
“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往哪个方向?”
“先向北。”
“为什么?”
“不知道。”
“让我猜猜,你是想找刘骏?”
猛然提起这个消失了好几年的人,子忻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他?——我都已快忘掉他了。”他不承认。
竹殷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继而道:“儿时好友,仅供回忆玩味,忘掉也好。”
“其实,我只是不想呆在谷里。”子忻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你杀了小湄。”
他的脸顿时苍白,露出痛苦之色。
“是么?”仿佛非要他承认,竹殷逼问。
他拼命地咬着指甲,唇上忽溢出一滴血。
“你的嘴怎么啦?”
“不小心咬破了手指。”
过了一会儿,他道:“是的。我杀了小湄。”
“你父亲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可能让老天爷不打雷。”
“他总是企图安慰我。”
“我也这么想。”竹殷表示同意。
“我困了,想睡了。”面对这洞悉他一切心事的人,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将披风一裹,在火边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你就这么放心地睡了?不怕我把你吃了?”
“你不会。”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只吃老鼠和蟑螂。”
“好吧,老弟。”竹殷用竹枝拨了拨火,“明天见。”
第八章 苏风沂
雨后初阳。
从泛着绿痕的窗格往外望去,竹殷的玄衣原来并非纯黑,而是带着暗紫色的光泽。行走的样子悠闲舒缓,像个远游中的贵族。那一段蛇尾隐没于袍服之中,在春草掩没的泥径里不露半点痕迹。渐渐地,他愈行愈远,变成了一道剪影。接着,黑袍飞动,乌云般飘散开去。
远处的山林,群鸦乱起。有几只飞到古庙前的那株枯树上。
“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模仿人类的步法,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已很相似?”凌晨时分,竹殷忙碌自己的早餐时这么对子忻说。
“何必模仿他人?”子忻微哂:“莫非你对自己本来的样子感到羞愧?”
“我们这一族类非常孤独,没什么好的名声。悬浮在两界之中,既不容于人世,也不容于仙世。”竹殷缓缓地道。
“可是我并不在乎你是什么样子,”子忻道,“你何妨现出本身。”
“我怕你害怕。”
“我一点也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害怕你看了害怕。”
“我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你看了害怕虽然你说你不怕……”
“我不会勉强你的。”没等他说完子忻就打断了他的话,从包袱里拿出一只苹果,闷声不响地啃了起来。
就这样耽搁了近一碗茶的工夫,各人吃罢自己的早餐,竹殷很客气地告辞了。他没有告诉子忻自己的去向,子忻也没有打听。
和父亲一样,子忻对陌生人保持谨慎态度,既缺乏起码的好奇,也不认为有交往的必要。对他们而言,陌生人变成熟人,再变成朋友,是件很困难的事。当然,反之更难。
骑马回到东塘镇大街时,那里早已热闹非凡。子忻找到自己的摊位,向旁人借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很狼狈:睡了一夜的石板地,骨头变得无比僵硬。盥洗时找不到净水,只好就着门外的水缸马马虎虎地洗了一把脸。水缸里长满了细如发丝的绿藻,手在水中微微一搅,可以看见几只惊惶失措的蝌蚪。
记事以来,子忻从未如此肮脏。
阳光懒洋洋照在街头。
他的左边坐着一位细脸长须的老汉,十指焦枯,双目混浊,满脸腊黄,形容萎琐,摆着一个测字的摊子;右边是一个年轻的瓜菜小贩,样子十分精明。他一只手拿着把破扇赶苍蝇,另一只手则往瓜果上洒水。
初春时分上市的苦瓜是浅绿的,样子好像一个纺锤。顶端有一抹夺目的嫩黄。瓜面上的棱纹——不论是凸起还是凹下——都光滑干净,充满腊质,绝无黄瓜上常见的那些细小绒毛和疹状突起,在形状上更与玉米接近。据说,苦瓜藤上的绿叶比爬山虎还要浓密,采摘的时候,它们全都羞羞答答躲在密叶当中,只偶尔露出半截身子。你必得像个莽汉一般将她们一个个地从里面拉出来。排列在苦瓜上面的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小瘤,像史前古老的山脊,像溶洞壁上的滴乳,又像花园里的一片鹅卵石地。小贩处心积虑地将四十九根苦瓜,一排七个,大小统一,一层挨着一层的垒上去,摆成一朵菱花的模样。一旁则饰以鲜红的辣椒和碧青的芋苗。整个果摊经过这一番布置,竟如画毯一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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