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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至多二十出头,穿着件发着幽幽蓝光的罗袍,犀簪斜插,姿容绝美,双眸如雾,眼神之中有一股倨傲凌厉之色。
她的肌肤本已够柔滑细腻,偏还化着一脸淡妆。十指纤纤,浓浓地染着凤仙花汁。细如葱管的中指上松脱脱地戴一枚玉戒,当中沁着几缕血纹。
苏风沂先以为她就是这个店的老板娘,刚要说话,忽从柜台的小门内走出一个伙计,向自己做了一个“请稍等”的手势,却快步走到女子的座旁,躬身陪笑说道:“劳姑娘久等。小的又去细找了一遭儿,原以为老板会留下一箱存货,不想这新进的‘夜容膏’不到两日就卖个精光,莫说一箱,连半盒也没留下。真真抱歉得很。”
那女子哼了一声,也不拿眼瞧他:“夜容膏倒罢了,八白粉你们居然也没有。我看这紫锦记还不如街面上的地摊里货多,要着干什么,不如拆掉。”
她的声音柔软入骨,带着一丝慵懒,让人听了,一千个喜欢。可是说出来话却横得要命,半点也不饶人。
苏风沂心想,这女人白若梨花,就算不施粉黛,也足称天然美艳。却不料她仍嫌不够,还要用八白粉,实乃太过。不禁笑着插口:“这位姐姐,依我说,八白粉倒罢了。那里面的丁香、白附倒也是好东西。只是又添上一味僵蚕,做了面药固然润肤,洗去的时候却大为麻烦。且不说那方子原本是用酸醋来调的,不免有一股子醋味。倒不如万花楼才出的‘玉女桃花粉’好用。”
那女子眸子一亮,笑道:“你这姑娘倒像是个内行,你且说说,那玉女桃花粉,有甚好处?”
苏风沂一骨碌坐到她身边,道:“那粉是仲春收的桃花阴干研末而成。用乌鸡膏调了涂面,不光可以做粉,还有脂胭之效,岂不是一物两用?”
女子喜道:“听起来就好,却不知这里有没有卖的。”
小二忙道:“有,有,有,当然有。这是今年的新款,叫玉女桃花膏。涂面时连乌鸡膏也可省去,一盒七式,七种颜色,杏红、桃红、银红、粉红、退红、玫瑰紫、茄花紫。就是较贵,二十一两银子一盒。不过也可以分开来卖。”
“劳驾给我来两盒罢。”
女子悠闲地走上去,付了银子,将其中一盒说什么也要送给苏风沂。苏风沂讪讪地收下,觉得受之有愧,便约她到一家茶楼上喝茶。
聊了一个时辰,已然熟络起来。那女子自称姓“沈”,双名“轻禅”。
“姐姐是干什么的?”苏风沂见她细若无骨的腰上别着一把轻巧的紫剑,问道。
“我是一名剑客。”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很严肃,将剑解开,递给苏风沂把玩。
“这是昔年鲁隐泉大师的作品吧?”苏风沂笑道。
沈轻禅微微变色:“你怎么知道?”
“我是一名鉴师,这把剑也算得上是古董。这种样式的紫剑鲁大师一共做了三把。只有一把流传下来,一直是峨眉山的镇山之宝。江湖上的人都叫它‘鱼鳞紫金剑’。后来听说此剑落入昔年剑榜第一的楚荷衣手中,她却将它失落在了唐门的大山里。”
沈轻禅连连点头:“你说得没错。”
“可是,姐姐你是怎么得到它的呢?”
“是我求人将它从山里挖出来的。”
“不可能罢?”苏风沂半疑半信:“听说那里原是个山洞,后来给人放了炸药,整座山都塌陷了。当时人人以为那就是楚荷衣的葬身之处,连神医慕容也坚信不疑。不料她却逃了出来——可能是通过岩洞的地泉——那把剑却实实在在地留在了洞中。”
“所以我雇了很多人,挖了整整半年,才把它挖出来。”沈轻禅自豪地道。
“那里不是唐门的地盘么?”
“当然。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苏风沂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贞操。”
用贞操换取宝剑,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虽然前面的谈话已屡屡涉及闺房私密,听到这样坦然的告白,她还是骇然。手猛地一抖,差点将剑跌落在地。
“后来,”沈轻禅接着道,“我带着它到云梦谷去拜见慕容夫人,想要物归原主,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还说,既然这么辛苦才得到这柄剑,此剑非我莫属。她留我吃了一顿晚饭,还送给我一本剑谱。”
说这话时,她眼望窗外蓝天,倨傲的脸上露出向往崇敬之色:“虽然慕容夫人在江湖上的日子十分短暂,可她毕竟是百年武林中第一位名列榜首的女人。这一点,只怕我终生也做不到。”
苏风沂道:“那你可见过神医慕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沈轻禅摇摇头:“没有。我去的时候正是冬季,他正病着,不能见客。”
“子忻特别喜欢他。他的床头上全是慕容无风的书。每个字的下面都做满了记号,都快被他揉碎了呢。”苏风沂捧着腮帮子,甜甜蜜蜜地道。
乍然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沈轻禅一愣,问道:“谁是子忻?”
“我的朋友,”苏风沂眼波流动,表情忽有一丝说不出的暧昧,“早晚我要嫁给他的。你看,他就在那个角落里行医,每天的这个时辰都在。”她拉着沈轻禅来到窗边,指着不远处大街上的一个灰衣人道。
沈轻禅看了半晌,不由得皱起了眉:“他看上去长得不错。”
“岂止是不错?简直百看不厌!”
“不过,他是做哪行的?在这么乱的大街上摆摊,难道他没有固定的地方么?”
“哦,他是个江湖郎中……也就是游医。”她结结巴巴地解释:“一天能挣十五两银子呢!”
“他的腿受过伤么?为什么走路要用手杖?”
“真的跛得很厉害么?我怎么不觉得……”苏风沂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
“好早就认识了,很偶然。——他对我可好了。”
“可是,天这么晴朗,又不热,他为什么要戴这么大一顶帷帽?”
“啊,这个……他的鼻子有毛病。一闻到奇怪的东西就会打喷嚏。”免得她问个没完,苏风沂干脆一次性全部交待,“他有很多东西不能吃。他不吃鱼、虾、蟹、蛋;不吃黄豆、花生、芝麻;不吃葱、蒜、辣椒、胡椒;不吃核桃、杏仁、榛子、栗子;不吃苘蒿、芫荽、蘑菇、芹菜;不吃橘子、萝卜、西瓜。不喝冷水。不吃肉。”
“你不如干脆告诉我他能吃些什么,只怕还省些脑子。”
“剩下的一般都能吃了。”
沈轻禅想笑,又不敢笑:“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他好像有一大堆毛病,很难侍候。”
苏风沂连连摆手:“他从来不用侍候。除上早饭之外,剩下的两餐他都自己做。如果住进客栈,他会交给掌柜一点额外的银子,然后钻到厨房里自己炒菜,不许别人插手。——你晓得天底下的人,一旦有毛病,就会有问题。像子忻这样有毛病没问题的人,真的很少!”
“这样啊……那可古怪得紧。他的手艺好么?”
“挺好的,做得可仔细了。只是没什么味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肯定大有进步……”
“嫁给这种人,岂不是很麻烦?”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我只想多挣一些钱,将来买个大房子,我们生活在一起。他愿意开馆行医就行医,不愿意,可以每天带着儿子们出去钓鱼。”
沈轻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你挣钱,他休息?”
她用力点点头:“我挣钱比他容易,花钱比他节省。一定得是我挣钱才好。”
“风沂,”沈轻禅有些感动,“你若有这样的心胸和决心,什么好男人找不到?可惜我五哥刚刚去世……要不……”
“子忻就是最好的男人。我会嫁给他,然后给他生两个儿子,一个叫姚欢,一个叫姚喜。”苏风沂坚决地道,脸上熠熠生光。
沈轻禅摸摸她的脸,柔声道:“爱上一个人是件幸福的事情。风沂,我为你高兴。你住哪家客栈?我搬去与你同住。谁敢欺负你,我揍死他!”
“好啊!”
这一天,苏风沂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沈轻禅。
男人的友谊与女人的友谊就是如此不同。
她想尽办法在子忻身上建立某种关系,到头来总是困难重重,脆弱无比。
而她与轻禅则恰恰相反,一拍即合,几个时辰之内,已然贴心贴肺,难分难舍。
两人手拉着手,在大街上逛了一个时辰,方一起来到裕隆客栈。
一进门,就看见子忻坐在桌边喝茶,身边又多了另一位年轻人。
苏风沂定睛一看,马上觉得一万个不自在。
年轻人正是上午她在荣记古货打过交道的花花公子,手上还戴着那只昂贵的扳指。
进门的时候,两人正在低声交谈。——确切地说,一直不停讲话的是那位年轻人,而子忻只不过偶尔点点,频频微笑而已。
年轻人一边说话,一边拍着子忻的肩,一副患难之交多年不见的样子。态度之亲密,胜过郭倾葵十倍。
苏风沂走到桌边,道:“是你?”
“是我。苏姑娘也住在这里?”年轻人客气地打着招呼。
“是啊。那个扳指——”
“不,不,不,我不是来找姑娘的。”
“哦。公子与子忻……认识?”
“当然,儿时好友,长大之后也时常往来,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了他。”年轻人笑了,笑得有些妖媚,“我只知道姑娘姓苏,正要向子忻请教姑娘的表字。”
子忻想了想,没想起来。抬头看着苏风沂,问道:“对不起,你叫苏什么?”
“苏风沂。风云的风,沂水的沂。”她一点也不动气。
“我叫唐蘅。”年轻人浅笑。
第十四章 自己的神
苏风沂认为,每个人都可能有些难以捉摸的习惯,无需大惊小怪。所以偌大的饭厅里,大约只有她一个人对唐蘅没什么特别印象。
她承认这个人身材修伟、形容美俊、眼眸深亮、双唇丰满,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看人总眯着眼,露出一抹深浅难测的笑意。
在古玩行家训练有素的眼里,他身上那套暗花云缎的长袍、单丝碧罗的单衣价值不菲。且不说镶着绿松石的乌犀带下,还系着五彩璎珞,下结一个紫罗香囊,旁边一对双鱼玉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香气袭人。
打了招呼之后,苏风沂与沈轻禅各自回房收拾衣物。过了一会儿,苏风沂忽然听见有人咚咚敲门。
开门一看,唐蘅微笑着站在门口,道:“恕我冒昧,想向姑娘打听一个事儿,行么?”
“什么事儿?说吧!”一想到他是子忻的儿时好友,苏风沂已经毫不犹豫地喜欢他了。
“我看见姑娘一头秀发乌黑光亮,大约有三尺三寸长罢?”
“没量过。不过,你怎么知道?”她失笑。
接下来的话她就有些笑不出。
“你卖么?”
她迷惑地看着他:“卖什么?”
“你的头发。——别担心,我不要全部,只要一尺就够了。”
她抿着嘴唇想了想,道:“你愿出多少银子?”
“市价是十两银子一尺,我愿加倍。”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苏风沂道,“五十两,我才愿有所毁伤。”
“成交。”他从怀里掏出银票。
她关上门,拿尺比着,用剪刀绞下一段头发,用丝带束好,包在花布里,递给唐蘅:“我已多剪了一寸给你,希望你能明白,短期内暂不能供货。”
唐蘅道了一声谢,塞进怀里,见发尾之处犹如乱齿,参差不齐,忍不住道:“你没剪好,显得有些乱。需要我帮你修理一下么?”
“你会么?”
“精于此道。”
她把剪刀递给他,他认认真真地修理起来,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方道:“瞧瞧镜子,是不是好多了?”
苏风沂左看右看:“果然好多了!多谢!”
唐蘅扫了一眼妆台,又问:“你喜欢用‘玉女桃花膏’?”
苏风沂的眉头拧了起来,终于开始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你也知道这个?”
“这个太贵。其实‘麝香十和粉’就不错,价格只有它的一半,效果差不多。”唐蘅道。
“这牌子我怎么没听说?”
“这是寻芳阁上个月才出的新款。名字听来平实,里面的东西却好得很。那珍珠、朱砂、蛤粉、蜜陀僧、紫粉、脑麝倒是寻常,难的是做法精细考究。那粉色看上去淡若桃花,细腻软滑,涂若无物,便用常水就能一洗而尽。若是颜色一般的人,去买那玉女桃花膏,自然增色不少。可是姑娘貌若天仙,完全用不着花这笔冤钱。”
苏风沂倒抽了一口凉气,倒退一步,将他仔细打量:“这种粉,你也用?”
唐蘅神情古怪地笑了起来,半天不答话。
“你要我的头发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