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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面前的女人手执一张银色小弓,短箭早已对准了他的左眼。
细心的杀手很少犯错,今天他却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追踪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轻功勉强算得上二流,若全力奔跑,她肯定追不上。将她引到这里,原本是心存戏弄。
他的剑就斜插在腰后,料她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他没有拔剑。
虽然他能保证自己在刹那间拔剑,刹那间刺中这女人的心脏。在此之前,那只银色的小箭一定会先射中他的眼珠。
只因他们之间距离太短,短到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多占一秒的便宜。
“你知道——”他还想说话,以便引开她的注意。苏风沂却毫不犹豫地射出了一箭!
“嗖——”
他反手一剑,横空一斩!那箭眼看要射到眼前,却被他一剑斩断!
与此同时,他忽觉右眼一凉!一物细若麦芒,向他激射而来。
他及时地闭上了眼,却仍感到一阵尖锐而短暂的刺痛,连带着手也跟着抽搐了一下。
苏风沂从口中吐出一个细小的竹管,耸了耸肩,道:“这是个很小的把戏,想不到你也能着道。”
射中他的是从竹管里吹出的一枚银针,那只银箭不过是虚晃一枪。
他怒不可遏,杀气陡生,挥剑如狂,霹雳般向她斩去!
在这凶狠的攻势之下,银色小斧毫无抵御之力,向前一挡便被削飞。“哧”地一声,一剑贴脸而过,若不是她闪得快,已经将她的脑袋刺了个窟窿!
她将手中惟一的短斧当作暗器掷出,拔腿就跑,那剑已撩开了她头上的发髻,“当”地一声,一根玉簪掉下来,断成两截。她披头散发,飞身而出。
小巷十分狭窄,两旁石壁如削,匆忙中她慌不择路,从一个胡同走出,又钻入另一个胡同,那男人却如影随形般地附在她身后。
她几乎可以听见他深长的呼吸,剑尖如蛇吻一般在她脑后划来划去。
然后那个可怕的呼吸突然消失了!
她东张西望,不见人影,却知道这个人一定躲藏在黑暗的某处。
一股凌厉的杀气如夜雾般降临在她的周围。
她将匕首扣在指间,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正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
握住她的动作十分轻柔。
她想也不想就反手一刀!
那只手,仍然是轻柔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一个声音低声道:“是我。”
她不由自主地缩进了他的怀里,颤声道:“那个人……那个人在哪里?”
“就在你的面前。”
他点燃火折,果见黑衣人默立在墙角,他手中有剑,杀气却已消失在无形之中。
那人的右眼中有一道红豆大小的血痕,目光奇特,反复打量着子忻。
“倾葵常常提起你。”他忽然道。
“他近来受了点伤。”子忻道。
“我知道,”那人居然很客气,“谢谢你照顾他。”
接下来,一阵沉默。
良久,那人问道:“这女人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
“告诉倾葵我就在附近,让他放心养伤。”
“我会的。”
“你的朋友很聪明,我不会和聪明的女人计较。”黑衣人淡然一笑,身形一闪,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在巷中站立了片刻,月光幽然洒下。
“他没伤着你罢?”子忻一边问,一边点燃灯笼,在她脸上左照右照。
那光十分耀眼,她眯起眼睛,道:“没有。”
他的手却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拧来拧去查看。
“干嘛拧我的脸?”他的动作那样野蛮,她立即动了气。
“别动,这里有血。”他从怀里掏出个水壶,将水淋在手绢上,仔细地擦拭着她脸上的一块血迹。
她恍然想起黑衣人的剑曾经从她脸上一贴而过,大约是将沈轻禅的血也带了过来。
血迹消失,露出洁白的肌肤,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受伤。”
他垂头看她的时候,鼻尖几乎从她脸上划过。她闻到他身上飘来的一道浅浅的药气,便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的脸。
他目光幽深,久久地凝视着她。
气息在彼此的唇间交错,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使劲地揪住了他的领子。
见她的头仰得如此厉害,他的手只好从她的下颌一直滑到脑后,然后捧住她的脑袋,生怕她会摔倒。
蓦然间,她的鼻子猛地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一团水雾喷到他的脸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为了证实自己的无辜,她大叫了一声,忙用袖子替他擦脸。
“没关系。”他淡淡地道。
第十五章 回春堂
她不好意思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的头往自己这边拽,只好放开了手:“咱们快回去吧。”
他点点头,将灯笼递给她:“上马。”
“哦。”苏风沂答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爬上马背。
疏远是那么容易,顷刻间,他们又疏远开来。
“啊……嚏!”刚坐直身子,她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脱下外套,扔给她。
如果那是关心,他的动作显得有些野蛮。如果说那不是关心,他又为什么要扔衣服?
她接过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鼻子一酸,忍不住冲着它又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我的手绢全湿了。”她拿衣裳堵住鼻子,嗡嗡地说道。
他皱起眉头,既而叹了口气。他一共只有两件上衣,只好将月白色的内衫脱下来扔给她。
她的脸忽然通红。
他只穿了两件上衣,全都扔给她之后,便像路上的酒鬼那样打着赤膊。空气冰凉,夜雾湿冷,地面上还残留着雨水。这个打着赤膊的人一手拄着手杖,一手牵着马,昂首挺胸,从容悠闲地走在大街上,神情坦然得宛如琼林菀中的状元。他有一张消瘦的脸,身上的肌肤已远不如她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细腻苍白,而是明显露出风沙磨砺的痕迹。他的身体也远比她想像的要健壮,却仍显瘦削,双臂优雅而修长,和人打过架,肩上几道浅浅的刀疤。
“穿上衣服吧,很冷呢。”苏风沂轻轻说了一句。
“不冷。”
无论怎么看,他还是个孩子。她在马上津津有味地打量着他,永远记得癸水初至时子忻安慰自己的样子:明明尴尬万状,却假装镇定自若。在一张职业的面孔下,他用祭司般的眼神凝视着痛苦中的病人,喃喃地说出许多温柔的慌言,仿佛自己是一张无形的滤网,每一次死神从中穿过,都要被迫留下一团黑色。
也许黑色太多,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他也显得忧郁,双眉微蹙,一副苦恼的样子。
子忻很不容易快乐呢,苏风沂心中叹息。
进了客栈,将马牵回马房,大厅里只燃着两只小小的蜡烛。昏黄的灯光下,苏风沂发现子忻裤腿的膝盖处有一团掌心大小的血迹。
她惊呼了一声:“子忻,你受伤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他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
“不是小伤,给我瞧瞧。”她一把拉住他,手往膝盖上一摸。隔着裤腿她能感到膝盖处明显地凹下去一块,上面缠着纱布,血从里面断断续续地渗出来。
她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颤声道:“你……你把你的膝盖骨给了……给了他!”
他拂开她的手,冷冷道:“这和你有关系?”
“没……没有,可是……”她张着口,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两眼发酸,心口发痛。
“很晚了,去睡吧。”他漠然地说了一句,往楼梯上走去。
走了两步,她忽然扬起脸,一句话脱口而出:“这和我有关系。”
蓦地,他停步,转过身来,问:“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她听见自己说道:“这条腿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以为她故意开玩笑,他双眉拧成一团,盯着她的脸,目光森然。
“当然是我的,上面有我的记号。”她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那条残废的腿上满是父亲手术后留下的刀痕。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忽略它的存在,而将手杖当作了自己的腿。
如果实在要在上面找出一块好看之处,那就是足踝上刺着的那个深蓝色的漩涡。
——过了很多年,等我长大了,你还会记得我么?
——难说……
——那你至少得记得这个漩涡,好不好?
终于想起了什么,沉默良久,他道:“是你?”
那个六年前在东塘镇里遇到的小丫头。
——那只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她的长相和名字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之后他还遇到过好几个同样个头的小丫头,没有任何一个在他的脑中留下过印象。只有每次洗澡时看见了这个漩涡,他才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鲁莽的丫头,半个招呼也没打,就在他的腿上刺了一个古怪的图案。
苏风沂微笑:“你想起来了?”
他当然想起来了,仍然觉得很生气:“你不能随意在别人的身上刺字,毕竟我不是一件古董。”
“那时我只是个小丫头……”
“年纪小不是干坏事的理由。”
“不论你怎么说,一件东西上面有我的记号,这个东西就是我的。”她开始蛮不讲理:“我要你现在就做手术,把我的膝盖骨挖下来,放回到这条腿上。”
他根本不理睬她的胡搅蛮缠,问道:“倒要请教,那个漩涡是什么意思?你家佣人身上是不是全都刺着一个漩涡?”
“那个漩涡,”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也没听出他的挖苦之意,反而认真地解释,“是命运的意思。”
“可想知道我对它的解释?”他忽然道。
她瞪大眼睛,用力点点头。
“不是命运,是自做多情。——以后这种事,你少干为妙。”
冷冷地掷下这句话,他漠然地越过她,缓步上楼,消失在了自己的房中。
她的手上还抱着他的衣裳;身上,还披着他的长衫。她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用衣裳捂住脸,眼泪涌了出来。片时工夫便将衣裳浸湿了一大块。
她一直捂着脸抽泣,过了半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抬起头时,她看见了唐蘅。
“出了什么事?一个人在这里伤心?”他柔声问道。
“没……没什么事。”她想忍住泪,泪水偏偏不停地往下淌。
“来,坐下来。”他给她找来一把椅子,将胸口的乌木小像取下来,放到她的手中,“不愿意告诉我就把烦恼告诉给阿青吧。阿青会保佑你的。”
她的手湿漉漉的,里面全是泪水:“阿青是你的神,只会保佑你。呜呜呜……没人保佑我,谁也不来保佑我。我无论做什么都做错了……呜呜呜……”
她一阵呜咽,越说越伤心。
“你若将眼泪滴在阿青的眼睛上,他就会看见你。真的。”
她擦了擦眼睛,将小像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为什么阿青的样子是只青蛙?”
“是小时候我姐姐送给我的。姐姐给每个人都刻了一个,子忻也有。他早就弄丢了,只有我觉得它很灵验,一直保存着。”
“原来你还有个姐姐。”
“是啊,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叫阿爽,一个叫子悦。”
“我有四个姐姐,两个妹妹,还有八个哥哥。——没一个是亲的。”
“阿青要我帮助你,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
“我喜欢子忻。呜呜呜……”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我帮你祈祷吧。”他将阿青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握在手中,闭上双眼,喃喃低语。
不知道是唐蘅的祈祷见了效,还是哭累了,苏风沂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轻禅,不禁问道:“轻禅好些了么?”
“子忻去看她了。——他说今晚他要替她手术。”
“你……你一直陪着她?”
“嗯。”
“她醒过来了么?”
“早醒过来了。”
“我去看看她——天也快亮了呢。”她站起身来。
“别去,子忻吩咐过,说手术时不能打扰。我原本在一旁还可以帮他一些忙,他连我也赶了出来。”
苏风沂悚然变色:“阿蘅,无论子忻怎样不情愿,我求你进去陪着轻禅,好不好?”
唐蘅道:“为什么?”
“你说,子忻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给她?”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会。眼睛若是挖了出来,就装不回去,且不说是装在另一个人身上。”
“真的?肯定不会?”
“肯定不会。”
——苏风沂疑惑地看了唐蘅一眼。不知为什么,同样一句话,如果是子忻说出来的,她就坚信不疑;如果是唐蘅说出来的,她就难以置信。虽然她明明知道子忻只是一个江湖郎中,而唐蘅的母亲却是大名鼎鼎的妙手观音吴悠,神医慕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