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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拖起儿子费力地放去床上,伸手去解那套在叶溶脖颈上的绳索。叶溶已经唇发暗紫,空洞的眼毫无神情,身子已经没了温度。秦老大发疯似的撕扯套住叶溶脖颈的麻绳,大喊着:“来人,来人!溶儿你醒醒,醒醒,爹爹来了,爹爹在呢,不怕!”
“我的儿呀!”牛氏冲进门,一声惊呼,身子一抽,腿一软晕倒在地。呼啦啦一群人鱼贯而入,七嘴八舌惊叫失声。
楚耀南紧随而入,慌忙解开绳索,被放在床上的叶溶仰头平躺一动不动,下颌朝天,头仰着,空洞的眼直视前方,一转不转,只剩费力地喘息。秦老大忽然明白了一个词,苟延残喘。
曾在自己巴掌下挣扎桀骜不驯的小狼,那仿佛松开束缚就要咬人的不安分的小兽,如今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若不是频临绝境,他松了束缚该是窜跳踢打着挣扎,如何也不会如此安稳。
秦老大心头骤然升出一些酸酸的感觉,如猛地喝下一口老醋,烧得心头蛰咬般的难过,那种担忧痛心惊慌反被这种酸酸的感觉遮盖,喊了几声:“溶儿,溶儿你跟爹爹说句话。”只一句话出口,眼眶湿润了。闯荡江湖数十年,杀人如麻,刀口舔血,似乎从没想过眼泪的滋味,酸酸涩涩的,倒涌去嗓子里。此刻毋宁躺在床上的儿子还如昨日在他怀里倔强地挣扎踢踹,也不想他如此安静的躺着。没有束缚,也不再担心他逃跑顽抗,但他宁愿儿子还是那么忤逆气他,起码他能知道他安然无恙,也比此刻提心吊胆如刀悬在脖子上窒息般的难捱。
叶溶微开的口,费力地呼吸,垂死的样子令他焦急。
周围哭作一团,秦老大当机立断暴怒地大喝:“都给老子滚出去!滚远远的。”
“门窗都打开,快!打开!”楚耀南镇定地吩咐着,“都出去,这里空气要流通。出去,都出去!”
楚耀南冲上前,不容分说一把扯开叶溶的衣扣,刺啦一声,衬衫尽裂,露出胸怀。
“大夫呢?大夫在哪里?去叫呀!”秦老大咆哮着,属下奔跑而去。
秦老大抱起叶溶的头,拍打他冰冷的面颊说:“臭小子,你没事的,你看着爹,你……”秦老大喊叫一阵,看叶溶那倔强的眼神绝处逢生中又透出几分委屈,就那么看着他,喉结蠕动,微开了口,却无声,茫然的眼睛望着他,似要说什么。
心里一阵难过,抱住他,反呜呜地哭起来。
楚耀南惊了,他从未见过父亲哭,自幼就觉得父亲是佛殿里雷打不动的金刚,怒目圆睁,本领非凡。几次父亲被砍伤,周身血肉模糊躺在病榻上,却费力地安慰他说:“南儿,不哭,不哭,男子汉只流血,不流泪的。”
从不掉一滴泪的父亲竟然哭了,哭得那么痛心。
仿佛这眼泪都是种奢侈,如那“秦”氏高贵的姓氏一样,高不可攀。
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得自己反而眼眶湿润,渐渐地模糊起来。他侧过头,不知因何感伤。
14、意外 。。。
大夫闻讯急匆匆奔来,一番检查过后,只吩咐叶溶好好休息几日就好。
又查看叶溶脖颈上那淤青的痕迹摇头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轻生呢?好在发现得及时,不然怕就没命了。”
秦老大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该不是,该不是这孩子有意寻死,就是要拧到底?只是他在想到这个事的片刻间,一颗心如一下子掉进冰桶里,凉到底了。
秦老大吩咐楚耀南去送走大夫,又打发走众人。
他阴沉个脸冷冷地审视叶溶也不说话,叶溶扭个身子面向墙壁不去看他,贴身的汗褟子已经汗透,牛氏凑来给他换衣服,被他一挣甩脱,随即是牛氏呜呜的哭声。
“你是想死,也不要做我秦阿朗的儿子啦?”秦老大暴怒的一声吼。
叶溶沉默。
秦老大喝一声:“说话!你不说话就了了?”秦老大觉得自己声音都在打颤,应该不是恐惧,难道是愤怒,可他哪里还有怒?唇在哆嗦,但忍不住一把提起叶溶抱在怀里拼命地摇晃骂:“你个傻娃子!”
他声音带了呜咽,那份痛心的心情已经溢于言表。
却听叶溶咳嗽几声艰难的声音沙哑着,如喉头卡着碎瓷片:“你配吗?想我为你去寻死!”
秦老大一愣,恍然大悟,虽然儿子的话噎人,但也比让他知道是毋宁去死也不做他秦阿朗的儿子要欣慰些。想想进来时那情景,那绳子是松动了一半,几个套已经打开,不过是缚了手臂的套子不知如何的缩成活套,反是弄巧成拙吊了叶溶的头险些送命。怕是叶溶自作聪明的想了法子要解开套子逃跑,不想关键时失手,翻落下床,褪下的束缚在肩头的绳子并没松开,而是误成一个上吊的套扣,将他脖颈勒住,好在是死扣,若是活扣,怕早就没命了。
秦老大掀转叶溶的身子猛对了他屁股打了几巴掌,骂一句打一下:“你跑,你再跑呀,你本事的,还想挣脱了跑!”
叶溶一动不动,也不挣扎,满脸的委屈。
秦老大打了几下泄愤,却又不由心疼地为他揉揉肉说:“这回老实了?自己想逃,学艺不精,失手差点丢了小命。”
“水。”他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秦老大忙应一句:“好,好,水,来人呀,水呢?”
“来了来了。”五姨太在门口应了声进来伺候,身后的小丫鬟端了铜盆,搭了手巾进来。
“蠢货!要喝的水!”秦老大骂。
“来了来了。”外面的六姨太扭着进来,身后的老妈子端来茶水。叶溶翻身起来,也不等到取来茶碗,只对了壶嘴汩汩地喝。
叶溶倒回床上闭了眼,仿佛垂死挣扎时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他绝望时这个人出现在眼前惊叫,他的心也为之一动,那焦急的神情,深情的呼唤,在房里束手无策的徘徊。若自己是青道堂六堂主,他秦家在定江的敌对,秦阿朗整治他只是为了对付青道堂,他不该如此的表情。他毋宁这个人冷漠无情,为什么这么在乎他。只为他身体里的血液?
或是精疲力竭,叶溶竟然睡下了,呼吸匀促。秦老大就在一旁陪他,静静的看着他入睡,也不许人进来陪伴,甚至是牛氏。他看到牛氏不安的在门口徘徊,知道母子情深,就打发她说:“戳在这里傻着作甚?没看过溶儿睡觉吗?你都看了他十八年,还看不够?没多久有了儿媳妇,还不笑话了你去?”牛氏这才喏喏地下去。
叶溶醒了,睁开眼看到眼前模糊的身影渐渐的清晰起来。
肥胖的头颅不必猜就是秦老大,额头满是皱纹肤色憔悴的是母亲牛氏,那身材瘦高手插裤兜立在后面的是楚耀南。
“溶儿,这都赖娘不好,你就恨娘不要脸吧。娘是个下人,同老爷……有了你,不光彩的丑事,难开口呀。怕被人笑话,就瞒了你。当年逃难路上,小姐胎气动了,我也挺着个大肚子。眼前那村子都逃光了,整个村落都是焦炭瓦砾,没个人影,炮火隆隆的时远时近的。好在我家小姐生产不是头一遭,她跑不动就寻棵大榕树坐下,吩咐我去那被炸成废瓦断墙的院落里寻个破瓦罐,洗净笼火烧水。天上下雨,就那树遮挡了些生下孩子,拿件衣裳裹了裹,就这么……”
“小姐,她,没奶,小少爷哭,就要不行了。小姐挣扎起来说,不能在这里,找个地方,给孩子讨口奶吃。我就搀扶着才生下儿子的小姐,一步步,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就向前面走。就这么走……这么走……太阳落了山,周身都是冷的,小少爷就哭,我们把能脱的衣服都给了他裹上,小姐不许我脱,说,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若伤了他,我和你拼命,我……”牛氏抽抽噎噎的讲述,秦老大的脸渐渐阴凉,仿佛是他置身在荒郊野外废墟焦土上挣扎,仿佛步入了冰河。
“我们到了一处人家,去讨口饭吃,那家老太太人好,就拿羊奶挤出来喂了少爷,就这么,人家问‘你们家男人呢?’,小姐就答,兵荒马乱给炸死了。”
秦老大一瞪眼,牛氏只顾哭,丝毫没觉察,继续哭诉:“老太太就问了,你们男人家姓什么,我们怎么称呼你们呀。小姐愣愣,就看到庭院里那落了一地的叶子说,姓叶。”
秦老大深深吸口气,说不清是后悔还是难过,听牛氏啼啼哭哭絮叨着:“我们就在这里住,我们什么活都抢了做,可是人家老两口两亩薄田,还是租的。本来,想熬到我生下儿子,可是,好景不长,不久那老两口的儿子回来了,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看我们家小姐生得好,就要娶了当老婆。小姐不肯,那男人就夜里翻窗子进来,吓得我们小姐用剪刀戳伤了他。这么样,我们连夜逃走。这么一逃,翻山越岭的,我就在山里生下了溶儿,溶儿的名字,也是小姐起的,说是老天容得下这个孩子出生在世上。我们深山里遇到过狼,被猎户救过,也九死一生,遇到过毒蛇。”
秦老大一惊,他曾经疑虑过这些,兵荒马乱的两个女人逃命,不定出什么乱子。
“我在月子里,小姐坚持去讨口奶给孩子吃。她去了,晚上没有回来,后来,后来听人说,小姐她在山里遇到了土匪。她,她被土匪追去山崖,就,就跳崖了。我不知道,我起先都不知道,我等了许久不见小姐回来,就抱了两个孩子去找寻。他们说,小姐……她死前嚷了说‘哪位叔叔婶子给我那家里人带去句话,两个孩子送去外公家里好好养大,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他。’”
屋内所有人泣不成声,牛氏抱了叶溶的头哭诉:“溶儿,别怪娘狠心,不是娘偏心你哥哥,是大少爷是少爷。没有太太,我们娘俩早没命了,你要知恩图报,你不能没良心,太太她是为了我们死的。她抱你在她怀里时,比对自己的孩子要好。得了口奶,总是先给你吃,大少爷饿得哇哇大哭的。”
叶溶眼眶湿润了,呢喃道:“娘,为什么不早告诉叶溶?”心里却百感交集,对娘的怨恨也消除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怜悯和愧疚。
“这种丑事怎么讲得出口呀?让你知道娘和老爷……若不是南少说,再不讲怕就永远没机会对你讲了,娘怎么会开这个口。”牛氏呜呜地哭着,侧头看时,楚耀南在一旁鼓励地点点头说:“叶溶,如今你明白事情经过了吧,造化弄人,谁也不怨。该不该生你是爹娘的安排,怎么当儿子就是你的责任。”
叶溶一时语塞。
秦老大咳嗽几声说:“什么叶溶?从今起,他姓秦,叫秦溶!过两天爹要让整个定江滩都知道我秦阿朗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叫秦沛和秦溶!”
叶溶终于起身喝了几口粥,秦老大就在他旁边看着,随口问楚耀南:“耀南,吩咐你的差事,如何了?”
楚耀南疑惑地问:“爹,不兴耍赖的。二弟这不是不闹了吗?儿子也算交差啦。”
“混小子,让你张罗办两个弟弟认祖归宗的仪式,办得如何了?”
楚耀南恍然大悟,这才记起,心里暗自叫苦,只瞬间,眸光一转,笑容满脸道:“爹,尽管放心。儿子一定办得风风光光的。儿子问过祖母了,她老人家稀罕洗三朝,祭宗祠。”楚耀南依稀记得祖母时常挂在嘴边说,若日后有了小孙孙,一定大办洗儿宴。
秦老大摇头笑骂:“还真当是安禄山洗澡呢。”
“爹,洗什么澡?”叶沛纳闷地问。
楚耀南借机手舞足蹈地说:“爹可还记得前年长江实业公司的肖董事长的八姨太过生日?四大马路张灯结彩的花车游行,带火了旗下的各个店的生意。”
秦老大笑喷:“什么?大卡车拖个澡盆满街跑,让你两个弟弟光溜溜的在里面当街洗澡?呵呵,亏你小子想得出,嘿嘿,嘿嘿,”秦老大边说边寻思着,极力忍住笑,又不禁噗哧的笑出声摇头暗喜。 到底是耀南心思活络,什么难题到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这棘手的事情,他办得妥妥当当的,总算没白养活他。
叶溶气得脖颈通红,他愤怒的目光瞪着楚耀南,若不是周身无力,一定跳起来挥拳打得他满脸花。
这小子一副迷人的俏模样带着骨子里透出来的坏水儿,深情地望着他一本正经说:“二弟你不知道哦。这定江滩上,抓个商机多么难得。就说这浴儿的洗三宴吧,可做的噱头就多了。譬如秦氏商会旗下的夜总会、舞厅、赌场、各大商行、码头船运,处处惠客大庆三日,搞得过节一般红火。再有,就说这洗儿宴吧,定江名流,观礼的客人必定是要带厚礼来的,门口礼单公布,这样众人必然为了脸面去比拼,也是笔不小的收入;还有呢,这洗儿宴虽然平常,但洗这么大个儿子毕竟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