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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的皇帝手中没有多少银子,郑芝龙对他的诏令置若罔闻。
柳随风安安静静带着商盟的商号里,偶尔回到临街的茶馆中去喝一杯茶,他在这里的生活一直都是这么惬意。黄道周兵败的消息传到福州后,这里没有想象中沮丧,也许痛苦的只有深宫中的唐王一人。
午后。
柳随风从简短的午觉中清醒。
商号的掌柜在外张望,见他爬起来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拱手道:“柳先生,有您一封信。”柳随风接过书信,打开封口抽出信纸,目光草草扫过,脸上不动神色,心中如释重负。他等了这么久,终于能有个结果了。
徽州的战事结束,这场僵局也该终结了。唐王赌输了,这是从开始就注定的结局。刘忠藻一个月没来商盟了,他像是忘了柳随风,柳随风也像是忘了他。
他开开心心往茶馆中喝了一个时辰的茶。事情比想象的还顺利,天色模糊时,刘忠藻独自一人来到商盟,他没有打灯笼,也没有带管家。
两人是老朋友了,无事时泡上一杯茶,足矣聊上几个时辰。但这一次,刘忠藻连茶杯都没端起来,郑重其事说:“陛下要见你。”
柳随风优雅的端起小瓷杯,说:“我忘了告诉你,今日大将军传书,让我过几日返回绍兴。”
刘忠藻脸色剧变,问:“翟将军想干什么?”
柳随风冷笑,说:“我之前听说送上门的好东西别人不会珍惜,自己不信,唐王这两个月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陛下要见你!”刘忠藻加重语气。
朋友是朋友,立场是立场。他熟悉此事的来龙去脉,自觉的很尴尬,但他不能给唐王朱聿键做主。黄道周在内阁时,他这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说不上几句话,连唐王也不好太驳斥黄道周的面子。
这两个月来,朝堂稍微明眼的臣子对郑芝龙是完全失望了。从他保护洪承畴的家人可看出来这个镇海侯早已三心二意。
柳随风很镇定的摇头,说:“我早已说过,我是代表大将军来福州,不可能觐见唐王。”
“陛下要私下里见你。”刘忠藻低下头去,用央求的口气,这句话让他和唐王都很丢面子。
私下里会晤,就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见,因为翟哲从未表态拥戴过唐王。
柳随风细细品了好几口茶,皱眉陷入沉思中,良久终于说:“我原本这两日就回浙东,大将军以为我再留在福州毫无用处,绍兴那边有一堆事情要忙。”他缓慢倾斜身体,靠近刘忠藻,用只能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听说大将军这么着急让我回去,是有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刘忠藻的警惕性提高到极点。
柳随风摇头,莞尔一笑,说:“具体我也不清楚。”
就算最好的朋友在朝堂之争中也屁都不是,何况只是两个月的朋友。这里没有所谓的惺惺相惜,也没有道义人情,只有自己想达到的目的,柳随风深得其中三味。
这些话已能让刘忠藻产生无限遐想,刘忠藻长叹一口气,颇为伤感的感慨道:“临走之前,您真不想见陛下一面吗?其实陛下很赏识翟将军。您在福州几个月应该清楚,陛下是难得的圣主,胜过鲁王多矣。”
他真心不希望大明分裂成两块,汉人还要同室操戈。
柳随风缓慢摇头,突然转为点头,咬牙切齿应允道:“好,为了大明,我今日就违抗大将军一次命令。”
“真的?”刘忠藻欣喜若狂,生怕柳随风改变主意,抢先说:“好,我明日禀告陛下,就安排在后日。”
唐王沉不住气,翟哲也等不急,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很显然,徽州府的战事成了压垮唐王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随风明白翟哲的意图,浙西的战事结束后,无论胜负,唐鲁之争都必须要解决,否则翟哲无法顺利插手湖广和江西得到战事。若真有一日收复南京,唐王不可能再留在福州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翟哲拥戴唐王便拥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利。
商号的伙计忙忙碌碌给柳随风打点行装,其实他一个人回浙东,哪里会有什么行李,不过是做给有心人看。
悠哉过了一日,第三日傍晚,刘忠藻来乘坐一顶小轿进了商盟商号。小轿子进入商号,两人在后院交换位置,柳随风上了轿子,刘忠藻留在柳随风的书房中等待。
轿子四周遮挡的严严实实,一个人坐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柳随风索性闭目养神。轿子随轿夫的脚步的节奏起起伏伏,约走了半个时辰,轿子落地,有人轻手轻脚上来掀开轿帘。柳随风挣开双目,款步走下去。
天已经黑了,这是个幽静的小院子,不知在福州城那处角落。
幽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掀帘子的人长的什么摸样,那人伸手在前引路:“陛下正在候着柳先生。”他的声音很尖锐,一听便知道是内宫的阉人。
柳随风没有说话,摆动袍角,跟在那垫着脚尖走路的太监身后。
为何要如此神秘,难道郑芝龙不喜欢唐王与翟哲来往吗?他心里暗自嘀咕。只要懂得思考,一点小事也能看出朝局的变化。
两人缓步走进宅子,里面光线通明,正堂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穿了一身暗青色的衣衫,下巴有浓密的黑髯,两鬓有些斑白,一双眼睛很明亮。
那小太监跪地禀告:“启奏陛下,柳先生带到。”
柳随风看着朱聿键,朱聿键也在看柳随风,两人径直对视片刻,柳随风低下头去,藏在长袍中膝盖轻微颤动。
世事变化,难以预料。他在流贼兵营中烧火煮饭时,绝对想不到此生竟然还能见到大明的皇帝,而且还挺直身躯在皇帝面前不下跪。
“拜见唐王!”柳随风躬身,强作镇定。
“朕早不是唐王!”朱聿键的声音中有怒气。
柳随风不敢顶撞,若谈的顺利,这个人确实将是他的皇帝,而且这件事一定会谈的顺利。
朱聿键上下打量柳随风了很久,用怀疑的口气问:“你能代表翟将军?”
柳随风点头,仰首用很自信的口气说:“不错,翟将军特命我来福州,正是为了那件事。”
“翟将军是我大明的栋梁!”朱聿键先赞了一句,沉默了很久,“请柳先生回去转告翟将军,鲁王答应给翟将军的,朕都会同等视之,只要鲁王能退监国位,浙东上下的官职朕都承认。”
柳随风口气惋惜,“翟将军早想让浙东归入大明,一个月前或许很容易,但现在难办了。方国安率军取下徽州府后,绍兴府的几位内阁大学生有些变化,有人以为鲁王该趁翟将军大胜的机会登基皇位。”
朱聿键勃然大怒,喝骂:“大胆!”脸色先赤红,最后变得苍白。他从在福州登基后,兵事毫无进展,倒是浙东鲁王节节胜利,让他憋着一口气在胸口吐不出来。
“陛下息怒!”柳随风悄然改变称呼,“翟将军对大明一片忠心可鉴,但军中将领,绍兴府的内阁朝臣有不少人都想着拥策之功。”
“你要回绍兴吗?”朱聿键显然听过刘忠藻的禀告,有些坐不住了。
“正是,翟将军见我在福州游手好闲了两个月,来信把我狠狠的斥责了一顿,责怪微臣没有把他的意思向陛下表达明白。”
这是在当面指责!朱聿键侧身,身体所有的重量压在木椅右侧的把手上,问:“若让鲁王退位,浙东归明。朕怎么坐才能让翟将军满意?”他语气萧索,这个皇帝当的很憋屈。无论郑芝龙还真翟哲,都没把他当做皇帝看待。浙东归明后,他唯一的威胁将不复存在,再不用日夜为江南的胜利揪心。从驱逐清虏的大计看,他只能再一次忍气吞声。
柳随风先躬身,斟酌良久,说:“依微臣看来,翟将军其实只想收复江南,并不愿卷入朝堂之争。若陛下能封翟将军为王,提督江南战事,我回去把陛下求贤似渴的意思转达到,翟将军想必不会让陛下失望。
“封王?”朱聿键愕然,很快咬紧牙关,答应道:“好,封王就封王。”
柳随风紧追不舍,再禀告道:“有一件小事,还要请陛下为翟将军做主。”
“你说!”唐王今天完全豁出去了。
第430章 怒涛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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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将军为卢公象升的学生,深受卢公大恩。当年朝中奸佞横行,卢公被陷害,战死在巨鹿。翟将军拼死相救,未能如愿,因此对国事失望才来到江南。”
柳随风歇了一口气,详细讲述当年那一场惨烈的经过。
“保定巡抚张其平已被斩杀了,杨嗣昌也已自杀声望,唯有当年的京营提督高起潜南渡后,在弘光朝中竟然又当了京营监军。南京陷落后,听说他逃入福州,请陛下怜卢公一片忠心为大明,斩杀此人为卢公报仇,并且为卢公重赐谥号,翟将军必然会感激陛下。”
“是吗?”朱聿键并不是很清楚这件轶闻,听柳随风说完后大喜过望,答应道:“卢象升为我大明马革裹尸,理当如此!”
他连封王都应允了,这种能向翟哲示好的机会,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的馅饼。
一切顺利,柳随风终于弯腰屈膝朝唐王跪拜,“陛下真能如此,微臣便舍去性命也要劝翟将军归明。”
“好,我在福州等你的好消息,只要翟将军答应了,我立刻传诏!”
朱聿键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沮丧,无论怎么憋屈,他终于将把浙东这一片强大的势力归在自己的统治下。至于郑芝龙和翟哲的飞扬跋扈,他日后再慢慢想办法。翟哲能投向福州,对郑芝龙也是一种威慑。
“我是大明的皇帝,难道还解决不了骄横的武将吗?”朱聿键对自己信心十足。这天下有翟哲,也有郑芝龙,还有何腾蛟和万元吉,并不是一家独大。先把清虏驱出江南,挪开架子脖子上的利刃,他必然能想出办法来解决这些人。
柳随风终于踏上归途。
他在福州经营,但眼下翟哲没有半点空暇关注千里之外的唐王。
与正在进行的战事相比,徽州府的胜利微不足道,唐王封王也微不足道。
浙东上下倾尽全力。上至首辅国公,下至黎民百姓,无论这些人各自怀了怎样的心思,但在面的清虏时,他们都能相同倾尽全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鲁王虽然只知道享乐,但浙东鲁监国的朝廷比福州的朝廷要团结的多。
张国维回到绍兴,利用自己的名望在台州、东阳等地征集民夫,配合平虏将军府的总管宗茂运送各种物资。左若长途突袭,只带了三天的粮食,于潜县城不知要坚持多久。除了大米,他们还要搬运火药和兵器。
于潜县城下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两天,每天铁炮声从清晨响到天黑,朱大典两眼赤红站在城头,每日非要等清虏偃旗息鼓,他才会下城休息。
千里镜中,城头的战事清晰展现在翟哲眼前,除了听不见凄惨的叫声,他和身临其境没什么区别。
城头的守军伤亡很严重,朱大典和孟康都不是精细的将军,无法把城防布置的像杭州城那样坚固,两人只凭一股血气坚守。翟哲只是看着,看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义士死在墙头。这些人不属于平虏将军府的正兵,没有军饷,在萧山行营时只能明天三顿饭填饱肚子,但他们的表现让不少拿军饷的士卒汗颜。
看了整整两天,翟哲心中戚戚然。
“这场战役发动的太早了!”他已经坚定心智,但无法完全驱散心头的悔意,“这些人不该这么早就上战场!”
但一切已经发生,只能勇往直前。
炮声在连绵的群山中飘荡,像在寻找归宿的幽灵。
浓密的山林里能藏住很多人,有从小生长在这里的猎户,也有探听消息的斥候。
消息传到昌化,张存仁在城头竖起耳朵也听不见炮声,于潜县城正在进行的战事让他对自己的命运蒙上了一层阴影。眼下还没有人来骚扰他们,昌化像是在一条繁华街道角落的乞丐,左右行人都不屑于触碰。
方国安的明军驻守在昌化县城东面的高地上,每日加固工事。斥候禀告,通往于潜县城的山道中有明军兵马出现,那根本无需猜测。
“我才是目标!”张存仁很有自知之明。
清兵搜遍昌化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从新收稻米到晒干的腊肉,全都抢入兵营。刨除城内的汉民,他们共有九天的军粮。这些在明军离开后,恋恋不舍回到县城的百姓和乡绅,现在没人再能救他们。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张存仁下令把城内的老弱妇孺驱赶出去,他不会浪费一粒粮食,明军会不会救这些人与他无关。
“五天!五天后,若救兵无法突破于潜县城,我要率军突围!”他给自己设下期限。
五天太长了。
尤其是对于潜城头的守军。
翟哲在于潜县城北山上掰着指头过日子。
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