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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典半天才缓过神来,暗自庆幸:“还好翟哲昨夜进城警告,早有准备!”
翟哲在巨响的空隙中嘱咐方进,“等炮声一停,立刻派人上城。”
“遵命!”
城内守军和民夫都被巨炮的威力震慑,鸦雀无声。姚启圣往各处安顿义军,因为城内的房子被拆掉了不少,有半数义军一直住在帐篷里,眼下都处在险境中。
“贴着城墙驻扎,炮击时各位挤一挤,不许乱跑。”他在挥舞喊叫,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能听清楚他的声音。
翟哲在远处看见了那个年轻人,记住了这个年轻人。
平虏将军府急缺人才,翟哲一眼能看出来,姚启圣动机并非那么纯粹。但从进城起,他见城内的粮草、弹药安排的井井有条,义军和民夫各就各位,表明这个姚启圣有几分本事。他想在自己面前展现,想引起自己的注意,这些都不重要,他有本事才最重要,有所求才能为将军府用。
炮击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于潜县城北城头多年失修,竟然被轰塌了一块,暗青色的城墙中出现一道裂缝。
翟哲背靠城墙看不清楚,朱大典和姚启圣都看见了,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姚启圣几个大步冲到民夫中,喝叫:“石匠,出来,速去修补城墙。”正喊的功夫,一个铁球从他头等一丈高的位置飞过,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堆上,尘土飞扬。
姚启圣扭头看了一眼,面无惧色,冲到人群堆中,揪住一个汉子拉出来,说:“我知道你是石匠!”
那汉子神色畏惧看着碎石乱飞的城墙。
“你去补城墙,我与你同去!大将军在看着你呢。”他架势十足,让那石匠无法推脱。
石匠去了,姚启圣当然不用去,他上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添乱子。
城外的清虏炮手见城头轰击的差不多了,悄然调整角度。
只听见耳边一声巨响,翟哲顿时感觉就好像有人正在把无数的棉花往自己耳朵里塞。三个铁球从于潜的铁门中轰进来,砸中昨日连夜砌成的防御墙上。翟哲突然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炮声再传入自己的耳朵,就像是蚊子在震动翅膀。他知道自己的被震出耳鸣了,连忙用双手捂住耳朵。
伸手捂了片刻,他从袍子上撕下两个小布条,揉成小团放在耳朵里。
于潜县城内的三四万义军虽然畏惧,但不慌乱,因为他在这里。因为他是平虏将军,从起兵来对清虏无一败绩。因为他是平虏将军,领着江南的百姓起抗剃发令。
这是一股豪气,但这股气终有消散的一日。
人总是要吃喝拉撒,人总是要银子养家糊口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翟哲在利用他们,否则以浙东的财力无法支撑这么多的军队,但这也是这些人自己的选择。
“啪”一声巨响。
翟哲感觉头顶一阵震动,一个石匠被从城头轰下来,躯体落在门外十步,血肉模糊,他起身出门走过去。
方进紧跟在身后,炮击下,他保护不了翟哲,但这是作为亲兵的职责。
翟哲到了近前,见铁球击飞了石匠半边胸口,能看见半边猩红的内脏,眼前是活不成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抚在那个石匠沾满血浆的脸上,那不是他的士卒,因为他从未给他发过军饷。
“大将军!”那石匠看清楚翟哲,眼神中放出光芒,嘴中蠕动,努力想发出声音,在落在翟哲耳中只是喘息声。
“大将军!”石匠还在努力说话,翟哲微闭双目。他见过无数人的生死,以及比这血腥十倍的场面,但此刻他的心竟然如此柔软。这个石匠,那不是争强好勇的眼神,那也不是感激崇拜的眼神,那是一双平淡淳朴,带有些许期待的眼光。
经历过这么多坎坷,坐到今天的这个位置,翟哲可谓是阅人无数。他不敢说一眼看穿每个人,但这个石匠,他一定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若没有清虏下江南,他会辛苦养家糊口,可能一辈子不会大富大贵,但多半可以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他甚至也可以像千万人一样剃发,但现在他死在于潜城中。
那石匠不用发出声音,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必会驱走清虏,留下大明的衣冠。”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承诺。如果此战顺利,他也许再不用这句话来给别人增强信心。
“大将军!”远处传来喊声,炮声遮挡不住。
姚启圣正拦住五六十人,那些人都是石匠,眼神中闪烁狂热的光芒。他抓住机会,从中挑选了五个,让那些人继续去修补城墙。
翟哲感觉手下的身躯一阵抽搐,石匠像在杭州北门中铁炮轰中的攻城车,在瞬间消散了所有的力量。他松开手,解下上衣,覆盖在那石匠的脸上。
“无论生在帝王家,还是乞丐家,你们和我们都是自由的,因为你们和我们都需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翟哲转身离开,他看见了一种力量,一种可以击溃一切的力量。
午后,炮声停息,清虏的甲士逼近攻城。
翟哲命姚启圣把因爬上城头修补城墙牺牲的三个石匠的尸体抬到于潜城中,用白布覆盖,放在半丈高的木台上。他不用去观战,知道清虏今日必然无法攻下于潜城,因为他在这里。
还是朱大典和孟康守城头,方进率亲兵卫守城门。
姚启圣组织民夫把木柴浸入桐油,取出后堆积在城门入口处点燃,两百鸟铳手隔着熊熊火焰朝外射击,方进持双刀严阵以待。
清虏像马蜂堆积过来,努力攀上破败的城墙。守军用煮沸的粪水,滚烫的桐油,冒着呛人烟雾的毒火球还击。当然最有力的武器是鸟铳和三眼铳。因为在铳面前,甲士毫无用处,被射中后,不死也要失去战斗力。
义军每千人为队列,前面抵抗不住了,后面人紧跟上。他们尚不能熟练使用鸟铳等兵器,多半使用长枪。
准备从城门突击的甲士乘兴而来,到了城门口看见正前方燃烧的大火,急的哇哇大叫,被躲藏在火焰后的鸟铳手射中了十几个人后才发现不对劲,各自避开。
战事和前几天没什么两样,只是衬托战场的背景变得更血腥。
翟哲没有去城头,也没有去城门,他行走在从萧山行营过来的义军当中。朱大典不知道如何去运用他们,姚启圣知道,但他没那个能力来激发这些人。
“我会与你们一起守在于潜,只要守住这里,我们就可以收复江南,驱走清虏!”
“大将军威武!”
因为城头不再有铁炮的威胁,博洛到城墙底下亲自指挥战斗,城内的喊声清清楚楚传入他的耳朵。
厮杀持续了三个时辰,双方都在不停的轮换士卒。这三个时辰,朱大典一直留在城头,让翟哲暗自钦佩。他听说朱大典有家财万贯,都是在担任凤阳总督时贪墨而来,在此刻终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天黑之前,博洛下令退兵,城墙下已经覆盖了好几层尸体。
这么一座小县城竟然也这么难攻,博洛生出一丝惧意,想起来之前给多铎下的军令状,心中竟然泛出了一股恶毒的念头,“若是张存仁战败了,我就不用再这么麻烦了。”张存仁麾下八成是汉人,有降军,也有汉八旗士卒,但无论他们来自哪里,在女真人眼里都是汉人。
现在为将者也开始畏战了。
巨炮在夜晚不停息,博洛在炮声的掩护下躲在大帐中大发雷霆。
“愚蠢的攻城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耗费这多的兵马来攻打明军的城池?”
这是个好问题,终于有人清醒过来了,但为时已晚。譬如方国安和左若绝不会在昌化城下冒着损失攻打张存仁。
第433章 怒涛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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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的山林中树叶渐黄,张存仁站在昌化城头,这几日似乎看清楚了季节在变迁。
秋风萧索,让人
斥候统领飞速奔上城头,单膝跪地禀告:“报,城东三十里外的山林中明军据守,昨夜去查探的两个士卒都没能回来。”
“知道了!”
张存仁摆手命他退下,他还有四天时间,最长不超过五天,必须要突破包围。两个月前,他绝想不到江南还会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愚蠢的剃发令!”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但也只可能出现在脑子里,万万不敢说出来。
在大清,现在无人有胆量触碰摄政王多尔衮的胡须,何况他只是个汉人。昌化城内有两万两千汉人和两千女真人,多铎派这些女真人来是为了督战。张存仁投靠满清有些年头了,一直尽心尽力,多铎对他还算信任,否则也不会让他为一军统帅。
但信任有程度,汉人永远是汉人,只能为女真人的奴才。
他摸了摸脑袋,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辫子,初始剃发的时的耻辱已经淡忘了。
“也许过不了几年,江南人会忘记留头发的日子。”
今日的炮声剧烈,站在城头他能感觉到远处的震动。这是因为博洛从杭州城调集来巨炮,威力和声响都超过了原本于潜城头的小炮。
“该到了突围的时候了!”张存仁仔细观察南城外明军的大营,如果能击溃方国安的军队再突围,清兵的处境会好上很多,避免腹背受敌的麻烦,但这不可能。只要他动手,腹背受敌的便是他自己。
天慢慢黑下来,炮声停歇了几个时辰,现在又响了。
巨炮的轰鸣不是人的呼喊,声音冰冷而机械,张存仁似乎能从中听出救兵的无奈和焦急。
城内的士卒听命令分队列集中,张存仁召集千总以上将官在县衙前聚集。
他一身明亮的盔甲,握刀柄站在县衙门口,高声宣告:
“各位都清楚我们的处境,明贼设下毒计,妄想把我大军困死在山中。如今豫亲王已派大军来救援,正在攻打于潜县。只要于潜的道路通了,我们就可以安然返回杭州。”
“军中粮草只剩下四日,不是敌死就是我死!”张存仁抽出雪亮的腰刀,有左手两指夹住刀尖,平放在胸前,“就拜托各位了!只要我等杀出重围,再调集大军荡平浙江。“
月色中,刀刃闪寒光。
“突围!”
昌化县城西门打开,士卒们不打火把,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西边的山道。张存仁命女真人督汉卒先行,自己率五千士卒留在昌化县城断后,以防方国安追击。
从城外看不到这里动静,城楼的灯火还在散发昏黄的光芒,城头旗帜依旧。
方国安营的斥候每到夜晚都格外小心,但他们眼睛都一直在盯着自家的兵营前,以防清虏袭营。方国安不是没想到清虏会突围,但清虏突围也不会向南,东面山道不属于他管。
进军徽州府这一战,方国安很积极,也打出了威风,但对翟哲后续的追击,他没有太大的兴趣。取下徽州府,他有了栖身之所,对这场战事热衷程度大大降低。他从未想过这么快在江南击败清虏。
清兵从亥时出城,一直到下半夜,终于有埋伏在山中的斥候发现了清兵大军行军的动静,向方国安军营中禀告。
还没等斥候进入兵营,西边的山道中传来清晰的鸟铳声,但并不密集。清虏的突击先锋和左若巡视山道的兵马接战了。
铳声就在十几里外,方国安营的灯火逐渐点燃,斥候飞奔向中军大帐,喘着粗气禀告:“昌化城有大批清虏连夜出城,正在向南进军,已经与左总兵接战。”
年轻方元科很焦急,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请命出击。
方国安脸色很平静,问:“有多少清虏出城?”
“黑暗中看不清楚。”
“爹!”方元科到底是没忍住,抢先进言道:“清虏一定是憋不住了,我现在领兵出击,与左总兵在山道中夹击,恰似瓮中捉鳖!”
方国安皱着眉头,半天说话。
方元科还想请命。方国安伸手止住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个陷阱?”
“啊!”方元科张大嘴巴。
“左总兵悍勇,必能守住下狭窄的山道。清虏狡诈,等天明看清楚形势再追击不迟。”
方元科不以为然,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拱手听命。
营中兵马在各处集中候命。
诸将退去,方国安独自一人留在大帐中,他的心情很矛盾。
清虏颓势已现,平虏将军如日中天,他也该要考虑自己的后路了。翟哲虽然答应把徽州府交给他,但义军都被平虏将军府接着这个空隙收编了,在平虏将军布局过的徽州,他只怕不能事事如意。在徽州府的几仗,包括围杀张存仁断后的兵马,兵士损失不小,与翟哲的回报比,他能得到的实在是太少。
“我已得到了徽州府,何必再拼命,兵丁都死完了,平虏将军还会把我当回事吗?”方国安想说服自己,但总觉的有点不安。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的心思反而简单。半年前,翟哲是宁绍总兵,他是浙江总兵,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