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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怔,慢慢抬起头来,直视进他那一双温凉的眸子里去。
“薄三公子想听什么?”
“这香囊上的刺绣,源出平阳。”薄昳一字一顿地道,“而这样精湛的绣工,在下只在先出母陆氏的遗物上见到过。”
先出母陆氏。
五个字,蕴含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广元侯薄安,曾娶先陆皇后之妹,育有嫡子名昳;玉宁八年陆氏以谋反族诛之时,广元侯薄安当机立断,一纸休书将陆夫人抛弃,这才免了连坐之祸。陆夫人被赶出侯府,杳无音讯。
这件事在京师宗戚之中并不算秘密,广元侯明哲保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丑闻。顾渊是外来藩王,却听得津津有味:“广元侯一脉在薄氏子弟中并不出众,也难怪要出此下策了。”
薄昳尴尬一笑,这位大王生性无忌,这样当着他的面议论他父亲,他也只有攥紧了香囊对阿暖道:“你到底是谁?”
阿暖将目光望向顾渊,彼却也恰于此时好整以暇地朝她望来,眼神深不可测。她静了静,慢慢地道:“奴婢是梁王殿下的宫里人。”
薄昳笑了。顾渊也饶有兴致地抬起了眉毛。
好机警的回答。
薄昳眸光愈柔:“我并无害你之心,今日既让我见到了你,你的身份我迟早查知,你又何必隐瞒于我?”
顾渊站起身来,将果子往空中一抛,落进自己嘴里。“行了行了,你当着主人面为难丫头,又是什么意思?”眉眼一斜,“三郎有时刨根究底,终归惹人嫌厌。”
薄昳微微一怔,旋即轻笑,“殿下教训的是。”
顾渊满不在乎地往外走,“今日便谈到这里罢。”阿暖立即跟上。
薄昳望着他的背影,“殿下可曾向皇太后请安过了?”
顾渊的脚步顿了顿,“请是请了,安却未必。”
薄昳的眸中又浮起了那种志在必得的笑意,“那殿下下回去长乐宫时,不妨将这位女郎带上。”
“哗啦”一声,掀开的帘幕重重垂落,玉钩在梁间不住地叮当晃动。顾渊领着阿暖自自若若地离去了。
薄昳在茶香与脂粉香中静静立了许久,终于,对着虚空缓慢地开口:“你都看见了?”
一声婉转轻笑,幕后的蒙面女子窈窕而入,挽着垂髾低身看了看茶,掩口笑道:“我看见你失魂落魄,真怕她是你亲妹妹,你可如何是好?”
薄昳回过身来,他身形修长,一袭青袍衬得人如玉树,面色霁和:“她就是我妹妹。”
女子抬手揭下面纱,绰约一笑,容姿清雅出尘,赫然是本应在未央宫中的梅婕妤!
“三郎刚才却不坚持。”她清声道,“还让梁王去太后那儿找路子?”
薄昳走回案边,轻轻抿了一口冷茶,若有所思,“我还摸不清楚梁王的意思。他这样将个大活人摆在我面前,你说他是在威胁我呢,还是在利用我?”
梅婕妤道:“我看都不是。”
“哦?”
“他是在讨好你呀,三郎!”梅婕妤探身过去点了点他的额头,薄昳的面色一时有些不自然了,她觉得有趣,兀自笑得开怀,“薄家是滔天的权势,其他四位薄侯都是宾客盈门了,唯有你广元侯府,历来恭谨得很,我若是梁王,我要讨好薄家,也必从你下手。”漆黑带露的眼珠子灵巧地一转,“你看,便我自己,不也来讨好你了么?”
薄昳微微一笑,不再接话了。
☆、无以复顾
回到建章宫时,日影已西,顾渊在太液池边停下了脚步,侧首望向浩淼无边的池上夕照。太液池是前朝开凿的宫廷大湖,通万方水系。先帝孝钦皇帝在位时,痴迷炼丹求药、访仙登天,听信了方士的话,在太液池上堆垒出了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说是可以吸纳祥云瑞气,保佑大靖国泰民安。这么多年过去了,祥云瑞气是未见得,国泰民安也似乎不确,但太液池上那三座仙山却永远是不争不辩地屹立着的,当此薄暮冥冥时分,秋中的水汽蒸腾盘旋,将仙山笼在云雾之中,倒真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可望不可即。
他听见身后少女的呼吸声,清浅,就如这漂浮在仙山仙水之间的雾气。他还能留住她多久?他不知道。
这一步棋已经走了出去,他没有悔棋的道理。
“你大约以为孤还在试你。”他终究打破了沉默。
她安静地道:“殿下睿智,一眼即可看穿奴婢,哪里还需试探。”
这丫头,转圜得挺快。他心中冷笑,往前踱步,“不错,我不是在试你,我是在试他。”
她不答话。
他道:“孤只是未曾料到,你见到亲兄长,反应也如此冷淡——你这个人,是不是天性凉薄?”
她幽然一笑,“殿下神机妙算,奴婢当真无甚好说。奴婢的母亲被广元侯赶出,与薄三公子分离,奴婢从小未见过生父亲兄,不知要如何才算亲近?”
他沉默良久,直到那夕雾好似都笼集到了他的脚底,像是少女不可捉摸的眼神,他方轻声开口:“你处心积虑到孤的身边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她闭了闭眼,“奴婢所求,并不止于认祖归宗。”
他道:“你到底求什么,告诉孤,孤会帮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表示要帮她了,她原该欣喜感激的,此时却只能咬紧了下唇用力道:“奴婢谢殿下恩典,奴婢所求的事……只怕殿下帮不了。”
他惊讶地笑了,眼里熠熠光彩如天外银河流转不定,“即便孤成了皇帝也帮不了你吗?”
他言笑晏晏,说得轻松愉悦,她却震惊地后退一步。他眉头一挑,端等她回应,她将头别了过去,“殿下慎言……”然而自己都觉自己毫无底气,他更是笑得放肆:“怎么,你会立刻去找你阿兄报信么?”
她静了静,“奴婢不会。”
他看着她立在月光之下,卑微而矜持,如一片虚幻的影,他那素来顽固的心忽然动了一动,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孤。”
“奴婢会一直陪着殿下。”她肯定地重复。
光阴在一日日的听课、请安、觐见、密谋中度过。阿暖并不知顾渊与薄昳有何串联,也并无心去知。她只安然地等待着顾渊对她做出一个安排——他终归要将她送回薄家的。
然而他也并没有带她一同去长乐宫请安。亲王带个婢女向皇太后请安,那简直是要娶她的意思了,而他绝无这个意思。
他也不再需要她陪同去上课了。周太傅的课业已绝不是她所能听懂的了,他现在学习的是周太傅最拿手的《礼经》,是登堂入室的大道了。
长安的月光是凉的,不似在梁国。她在玉堂殿中供事,皇宫里的奴婢是真正的勤恳,反而教她闲了下来。她早不去顾渊跟前伺候了,两人都似在避忌着什么。虽然她仍住在他寝殿之侧的耳房,夜间,当冰凉的月光洒入窗牖,她还能听见殿下在内间辗转反侧的声音——
他也会睡不着么?
她漫然想,一根根数着被月光照彻的窗棂子。
他那样心机深重的人,将天下人都算计在股掌之间,应当是成竹在胸举重若轻才是,怎么还会睡不着呢?
她不愿意再想他了。
前朝以十月为岁首,本朝改历,以正月为岁首,然而十月旦仍旧是普天欢庆的大节日,便如过了个小年关一般。自十月中旬起,四方诸侯、万方臣国,皆来大靖朝见天子,宫中一连半月举办盛大筵席,灯火高烧,笙歌缭绕,好像永远不会有停歇的一天。
十月旦这日,皇帝在建章宫太液池边设宴,邀请了内廷外朝中二千石及所有妃嫔命妇,钟鼓齐鸣,歌舞喧阗,直将仙气缭绕的太液池都烘作了人间凡境。
太液池边凉风台上,坐着大靖皇室,居中是皇帝顾谦,喝了些酒,面泛潮红;皇帝身侧是梅婕妤,一边哄着皇帝,一边哄着乳娘怀中的皇三子;再远些是文婕妤,笑容淡淡,不多言语;顾渊坐在另一侧,袍襟整肃,神态却很是无聊。
在凉风台的一隅,坐着薄太后。
她本不该坐在那么偏的地方,众人劝也劝了,她却道这边凉快。秋节将尽了,哪里还求什么凉快?然而她隐在暗处,手中执着一盏绿玉镶嵌的漆羽觞,轻轻地晃动着,神容安然。偶有内命妇向她祝酒问候,她便安静回礼,掩袖虚饮,再放下来时,羽觞里的酒还是那么多,不增不减。
月上中天,酒过三巡,顾渊再来向祖母行酒时,终于是带上了阿暖。
薄太后的目光立刻锁定在了少女的脸上。
阿暖斟酒如斟墨,姿态优雅,却未免太慢了些。顾渊端起羽觞向薄太后贺寿,不出所料地听见薄太后发问:“这是殿下那边的奴婢?往日未在三宫里见过。”
“回皇祖母,是孙儿从睢阳带来的趁手奴婢。”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薄太后的眸光深了深,面上却堆起了笑容,拉过了阿暖的手,软语寒暄:“丫头本家姓什么?老身看你很有眼缘。”
阿暖细声细气地回答:“回皇太后,奴婢本家姓薄。”
薄太后面色一变,顾渊当即喝道:“婢子放肆!”
阿暖惊惶失色:“是奴婢放肆!奴婢本家虽然姓薄,却是南方人……”
薄太后将身子往后方微靠,脑海中回想起半月前薄昳来时的说辞。薄安与陆玄默的女儿……薄昳的嫡亲妹妹……
薄太后愈加温柔了:“你不必瞒我,三郎都与老身说了,小陆夫人当年离开长安时身怀六甲,历经千难万险,方到睢阳定下居处。老身待陆氏的事情揭过之后曾专门派人去找,也没能找到小陆夫人,天可怜见,竟让你到了梁王殿下身边,兜兜转转,终究让老身与你相见……怎么哭了?”
顾渊闻言一惊,便见薄暖抬起头来,竟真的是梨花带雨,盈盈欲坠,清丽眉目间一抹忧悒,简直连他也要心软了。薄暖压抑着哽咽道:“阿暖何德何能……得以再见姑祖母……”
这话一出,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余地。
顾渊侧首,见凉风台下衮衮诸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一瞬间的失措,与此刻无止尽的恐惧。
薄太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已认出薄暖,即刻便领她去见了皇帝,皇帝撑起身子眯起眼打量她半晌,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等大事,终究不可莽撞。”顾谦慢条斯理地道,“依儿臣的意思,还是要先验亲。”
夜色深浓,她亦看不清皇帝脸上阴晴莫测的表情。皇帝与梁王父子俩,在故弄玄虚方面倒是颇相似的。一旁诸位夫人都不明所以地望了过来,文婕妤的眼光更是牢牢地粘在了她的身上。
薄太后笑着拉过阿暖的手,“好好,验一验不妨事。就算是老身认错了人,也是这丫头太讨老身的欢喜……”沉重的压力自薄太后掌心那衰老的纹路一直传递到阿暖的心里,“陛下要往好处想,这可是陆家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一个女孩儿罢了。”听见“陆家”字眼,皇帝眸光一沉,似乎即刻便不耐烦了,“要论陆氏骨肉,思陵那边还有一个呢,母后怎不挂念?”
薄太后面色一白。孝愍太子薨逝后,葬处即是皇帝为自己预修的思陵。皇帝说这话时声音不小,许多人都听见了,一时间凉风台上竟是静寂得骇人。月亮明明高悬在天边,阿暖却觉得那冰凉的月光仔仔细细地将她全身都包裹住了,她不由有些惶恐地想:殿下呢?
皇帝说起思陵了,皇帝说起陆氏了,那殿下现在是什么表情?
薄太后终归是笑了,面如暖玉,眸若藏针,“老身怎么不挂念?陆氏纵然谋逆,太子妃却是无辜的。改日也该寻思寻思如何给她个体面安排,总不能守一辈子的陵。”
“朕看守陵也不错,闲差难得。”
话越说越离谱,薄太后不想再辩,径自牵了阿暖对她道:“今日你便随老身去长乐宫里宿,咱们说点体己话儿!”
阿暖大惊,她与薄太后何时如此亲近了?下意识便转头去找顾渊,却听顾渊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了:“这婢子修来几世洪福,竟得皇祖母如此垂青——阿暖,还不谢恩!”
☆、满座衣冠
长夜如昼。
凉风台下的宗室臣僚们轮番上来敬酒,阿暖便缩在薄太后身后的阴影里呆呆地看着。她一向知道顾渊是很有些场面功夫的,看他与众人周旋,面色始终不动,好像根本就喝不醉一样。然而她与他终究是隔得远了,他到底醉了没有,她也不能肯定。
薄氏子弟敬过皇帝梁王之后,还要来敬皇太后。先是战功赫赫的广穆侯薄宵,再是司农理财的广昌侯薄密,再是执掌外交的广敬侯薄宁……终于,广元侯薄安一步一步,提着衣袂、拾着台阶、低着头颅、端着酒盏,走了上来。
薄暖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眼前的这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