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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内侍愕然:“殿下要往哪里去?”
“总之孤不回宫了。”顾渊冷冷地道,“你先回去,教宫里不必备膳。”说完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内侍张口结舌,半晌方跺了跺脚,想呼喊却又不敢抬高声:“殿下,殿下今日不作兴出门的呀……”
顾渊听见了这句话,脚步却没有分毫的迟疑,到宫门边与郎将言语了几句,便出宫去了。
今日天冷,长安城里行人不多,家户闭门。顾渊一身正经袍服,独自走在空阒无人的街道上,便如一个没有臣民的君王,实在有些滑稽。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径自往广元侯府走去。
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也不知道。
只是心里好像有个细细的声音在不断催促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要误了时辰……
是一名老仆来开的门,昏花老眼一下子看到顾渊的服色便立时睁大了,矫舌不下:“这位是……是……梁王殿下!”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孤是来……”话说了半截又止住了。
似乎是直到这个时候,顾渊满腔冲动又委屈的怒火才终于让位给了身为一方诸侯的理智,然而人已到了门口,话也到了口边,如何还能回头呢?
这世上事总是这样,明明是凭着一意孤勇去奔赴的事情,快到终点了,偏又要心生怯意,偏又是不能回返了。
“孤是来向夫子登门致歉的。”半晌,他回答道。
☆、荡子踰墙
一场始于《春秋》的纷争终于以梁王殿下的登门致歉落下了帷幕。人们一边想:梁王毕竟是个知事理的人,如今薄家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他一个不受皇帝喜爱的地方藩王,又当此国无储君、帝无中宫的重要节点,他巴结薄家尚来不及,哪里还能去开罪于彼?一边又想:命薄待诏去给梁王讲经,这到底是皇太后的主意,还是皇帝的主意?若果是皇太后的主意,那梁王与薄待诏争执,就实在是不智之甚;如今登门致歉,是在亡羊补牢了!
然则当事人顾渊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的腿到底是如何就迈到了广元侯府去的,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梁王亲来致歉,薄安当然也不会拂了他的面子。连说无事,又着人传来薄昳,这两人本就认识,谈起话来心照不宣,气氛颇是融洽;顾渊主动说起了《礼经》,表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络,薄安捋须而笑,让薄昳带梁王去书房里慢慢说。
梁王在薄昳的书房里流连忘返,将简册一部部抚过,末了道:“少了一部《周官》。”
薄昳笑道:“殿下明鉴,微臣原有一部《周官》,送与舍妹了。”
顾渊晃了晃神,片刻拈起三分笑意来,“薄家果然是书本网,便连女郎都读《周官》的。”
薄昳的眸光静了静,招手让侍女近前,“去唤女郎过来。”
侍女将薄暖领来时,薄昳正向梁王述说着九江郡的风土人情,梁王听得眉眼舒展,那素来清冽的眸光此刻如夏日下的一泓清泉般融化开来,隐隐是真切而温暖的。薄暖很少见他这样坦然舒适的样子,一时竟呆在了门边,在室外凛冽的寒风中静默了下去。
顾渊侧首见到她,笑着招手道:“阿暖,近前来。”
薄昳挥手屏退了下人。薄暖一步步地挪上前,正要行礼就被顾渊伸手扶住了。
“适才你哥哥与孤说起九江郡的事情,孤便想起梁国来了。”他对薄暖微微一笑,“阿暖可也记得的?”
薄暖遇着这样的问话,便不知该答是抑或不是。她心窍玲珑,此时陡然与他重逢,满心满眼却只感觉到他向她微微倾身过来,少年的身形长得飞快,递入她鼻端的是一阵阵似有若无的苏合香,辗转她眼底的是一副嗔喜莫辨的俊容——
她没来由就觉得恐惧。
她将此种恐惧归因于他的身份。
顾渊看她这样惊怔的形貌,眸光渐次淡了下去,转头对薄昳道:“孤第一回知道,原来薄家人还有这样含羞带怯的。”
他这话含沙射影,难保不是讥刺薄氏跋扈,薄昳听得心头微沉,温笑着换了话题:“殿下以为梁国与长安相比何如?”
顾渊想了想道:“长安是王气所聚,自然万方不如。然则孤在梁国时的确有过一段快活光景……”哂笑着摇了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薄昳又闲扯了几句,薄暖始终低头不说话。日影渐西,案间无趣,顾渊拍了拍衣襟便站了起来,欲要告辞。
薄昳将他直送到侯府门口,薄暖在其后亦步亦趋地跟随,却相距数十步之远。宫里早已来了车马迎候梁王,顾渊由内侍扶着,一足已踏在了车前的乘石上,稍稍回过头来。
斜阳晖光投落在伊人稚气的脸庞,几缕额发微微遮住她幽深的双眼。她似乎在目送他,似乎没有。他心里忽然升腾起恼怒了——
他本是来看望她的啊!
当在梁国的时候,一切不都是好好的么?为何一到了长安,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他一下子甩脱了内侍的手,大步往回走到她面前,冷声道:“抬头。”
她怔怔然抬起头。
她这一抬头,他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好了。半晌,大袖下的手却拉过了她的手,她骇然欲挣,却被他抓得死紧,手指在她掌心细细地画了三道。
她呆了呆,尚来不及反应,他已放下了手。因袍袖宽大,加上他那副冷漠模样,旁人如薄昳看来只当他二人是在争吵拉扯,并不知薄暖为何突然间红了脸颊。
他的手很冷,在这深冷信默的仲冬时节,如一把冰渣子扎进了她的掌心,一下子痛醒了她。
“殿下。”她终于开口,声如蚊蚋,“阿暖记得的……”
他却已经转过身去,利落地上车了。
她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掌,明明空无一物,却好像能看见他划出的印记将血肉都割裂了——
一,二,三。三条横线。
是什么意思呢?
这三日来,薄暖睡得极不安稳。
半夜里忽然被无名的恐惧魇住,拼命乱舞着双手双腿欲将那恶鬼蹬开,终于“啊”地一声得以睁开了眼,一下子坐了起来,却闻哗啦声响,一卷书自床上跌落下去。
她呆呆地盯了半晌,才发现那是自己入睡前读的《周官》,晚上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憋得她做了噩梦。叹了口气低身将书拾起,拍了拍竹简上的灰,梦里那不甚清晰的眉目忽然就如书里的厉鬼般窜到了自己眼前,却不是凶恶的,而是犀利的,镇定的,从来不犹疑,从来不畏缩,就那样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又叹了口气,声音闷闷的。
“殿下……”
三日后的深夜,顾渊与薄暖并排坐在了广元侯府的屋脊上。当他将一把砂石抛打在薄暖窗棂上的时候薄暖就知道是他了。外阁里当值的丫鬟被声响引了出去,他便立刻潜进房中,拉着她自花园里的矮墩跳上了院墙,又沿着院墙跳上了屋顶。
长安的月亮将光辉洒落千山万水,也洒落在这两个少年男女的眉目之间。薄暖的手脚都拘束着,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殿下是读圣人书的,怎还做钻穴踰墙之事?”
他一怔,旋即朗朗地笑起来,双眸璀璨地看定了她:“孤就知道你当初没有好好读书。”
“殿下什么意思?”她有些不快。
“孟子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所以‘钻穴踰墙’,就是说男女淫奔——你看孤与你像么?”
他促狭地笑着,满意地看见她耳根子都潜上了红晕,在夜色下覆上吹弹可破的雾气。哪知她竟忽然抬起了头,清冷的月光映在她白皙的颈项,她笑着微微倾过身来,樱唇微启:“殿下身边佳丽无数,若然看上了谁,哪里还需要踰墙相从呢?可见殿下今日之踰墙,不过是耍无赖罢了。”
他呆住了。
就好像她自唇中发出的不是话语,而是一道施了法的真气,她就这样轻飘飘地一吐,便将他定住了身形。
月光如雾,她的容颜太过美丽,反而有些虚妄和飘渺了。
她这话绕了许多个弯子,藏了千百种意思,他后来想了许久,都不得其法。他与她说话时总是如此,总是时时刻刻都要提起所有的心眼去应对、去揣摩、去考量、去计算,否则一不留神,他就会掉进她的圈套里去,就如此时此刻一样。
此时此刻,他突然说道:“孤并没有佳丽无数。”
她一顿,复一笑,“这可与我没有干系。”
——怎么没有干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所幸忍住了。生硬地将目光移开,望向夜幕星空,今夜疏朗,一颗颗星子璀璨可见。
“看见河汉了么?”他忽然道,声音染了几分夜雾的迷离。
她也抬起头来,星空宛转迁流,那一道银河就如一把散漫的沙尘,沙尘的尽头即是那一轮冰凉的月亮。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抬起手指着一颗特大特亮的星辰道:“看,那是天极。”
“天极?”她好奇地问,“是天之极么?”
“是的——那一片是紫微宫,中央有五星,是最最尊贵的。”他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那颗天极星,“天极是天帝所居,天极之侧有四星,你看,那是太一、那是皇帝、那是太子、那是庶子……”
——突然间,一道极亮的星辰划破了天际,正正在那天极星附近拉出一道火焰一样的长尾!
衣风陡起,他一下子站了起来:“长星!”
他回过头来,对她大笑:“你看见没有?长星!庶子孽星,侵紫微之垣,哈哈哈哈!”
他的话音渐渐飘散在高处的夜风中。她的目光渐渐从那遥远的星空移到了他的容颜,轮廓坚硬,鼻梁高挺,而那漫天的星子都落在了他的眼眸里,那么亮,好似能照彻她这渺小而卑微的肉身,好似能洞悉一切前生后世的因果……
她慢慢地随他一同站了起来,“奴婢不懂天官之事。”
他的笑声静了静,“不知明日朝上,众臣又会如何解这星孛之变?”他盯着她,“你父亲是待诏博士,这样的灾异,他一定会上谏的——你猜他会怎么说?”
她低下了头去,声音有些轻微地颤抖,“奴婢不知……奴婢只觉得,那长星很好看……”
他凝视着她,许久,许久,慢慢地自胸臆间发出了一道叹息。
她悲哀地想,这可如何是好呢?她是奴婢的时候他要怀疑她,她是薄氏女的时候他要提防她,他们之间,永远是隔着一道河汉的吧?盈盈一水之间,一切都变得模糊难辨了……
突然他不由分说地拉过了她的手臂,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她大惊失色,径自一把推开他胸膛,急急后退了几步,脚底却没能站稳,随着一片松动的瓦趔趄着滑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长星,即彗星。
☆、星贯紫微
“小心!”他连忙伸手拽她,她心中愈是急,面上却愈是冷淡,根本不搭理他,只去够那鸱吻的角。他心头无名火起,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袖子,冷笑着——
她是不是宁愿死了也不要受他钳制?
那便死了算了!
她被他这样一拽,整个人都慌了神,手抓的地方滑脱,自己径自拖着他一路往下方坠落去了!骤然又听屋下一声丫鬟的尖叫,两人便正正地摔将下去——
坠落之际,他终于一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另一手死死地抓住了檐头的瓦当,削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她已被骇得脸色惨白,死闭了眼往他怀里钻,他心中的怒气渐平渐缓,低头看见她如云的黑发,眸中流露出欲掩饰而不能的怜惜。
院中的丫鬟小厮飞速将梯子架了起来,他让她先走,她犹死赖着他不肯撒手。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你是故意要害死孤么?”
她如被刺激到了一般立刻放开了手,一边丫鬟已上梯来扶持着她,将她缓缓带了下去。终于摆脱了这个负担,他才得以攀着木梯下至地面。
到了安稳处了,才觉方才抓紧瓦当的右手手指都被刮擦得开裂流血,五指连心,钻心地疼起来。他将右手掩进袖里,对面前闻讯赶来的薄昳面无表情地道:“孤要回宫了。”
薄昳看看他,又看看一旁垂首缄默的妹妹,行礼道:“恭送殿下。”
顾渊径自负袖而去,再不多看院中人一眼。
一院的下人都盯紧了两兄妹。世俗的心为今夜这不敢置信的一幕感到极其地雀跃,隐约知道这又是全新的谈资,又可以轰动长安好几天了。
薄昳却对他们都挥了挥手,复疾言厉色道:“今晚之事,不可走漏一点风声,尤其是君侯那边,明白吗?”
下人们好不扫兴,悻悻然告退了。薄昳这才走到薄暖身前,沉默良久,还未开口,薄暖已朝他跪了下去。
“为何行此大礼?”薄昳温和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