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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陛下赐福!”
最后一个抬起头来的是薄烟。
顾渊顿了顿,“城阳君女请留步。”
薄烟漫然回望。
“朕听闻今日薄家在城中有喜事,女郎怎么没去?”
薄烟轻轻一笑,“陛下问我,是关心我,还是关心薄家的喜事?”
顾渊挑眉,只觉和自己不在乎的聪明人说话真是丝毫不费力气,“自然是后者。”
薄烟温柔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哀愁,但仍是端庄地微笑着,“所以臣女过来了——陛下在这边想必无聊,如有意去广元侯府转转……”
顾渊站起了身,回头对孙小言道:“摆驾回宫。”
薄烟微微一笑。
顾渊与她擦肩而过,玄黑的长袍哗啦扫过,“朕在未央宫北门等你。”
☆、齐大非偶
“陛下长生无极!”
“陛下长生无极!”
……
广元侯府的仆婢一列列跪倒,而那人脚步并不作丝毫停留,直直往侯女的院落里去了。
当那人冷硬乖戾的面容突然出现在铜镜之中,薄暖没有惊讶,只是心跳滞了一拍。
顾渊看着她挽起的长发,眸中有刹那的惊艳,却又被不辨真假的笑容所掩盖,“朕还是来晚了嘛。”
薄暖转过身来,郑重行了跪礼,他冷冷看着,并不去扶。
“陛下长生无极。”她一字字道,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流动得慢一些。
他没有说话,任她慢慢起身。
“陛下来一趟敝处,恐怕又要惊动无数人吧?”薄暖对他的傲慢不以为意,自去给他斟茶。
“城阳君女带朕来的。”他终于回答了一句。
薄暖眸中有些诧异,又或还有些别的情绪,但她很快就掩饰好了。“原来如此。陛下是坐的城阳君府的车?”
同为薄氏,城阳君女来贺广元侯女的笄礼,稀松平常,不会引起几个人注意。
顾渊盯着她,“你很在意吗?”
她微笑,“我为何要在意?”
他往席上坐下,由她侍奉茶水,“你说谎。”
她紧紧地盯着涟漪轻绽的茶盏,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她的手几乎要发抖,但她终究没有。稳稳地斟好了茶,将茶锺放下,他突然又开口:“阿暖,你与朕认识一年多,说过多少个谎话了?若按欺君之罪,你已死过多少次了?”
“陛下要治臣女的罪,又何必专跑一趟,平白污了陛下的鞋履。”她说。
他看着她的脸,幽丽而静默的一张脸,藏着万千种神色。她从来没有大喜大怒的时候。他突然间觉得疲倦而沮丧:“朕为何要治你的罪?那也不能让朕欢喜。”
“陛下。”她忽然对正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几乎是温柔的,她轻轻地对他说:“陛下,放开那些顾虑,陛下一向是最清醒的人。如今薄氏独大,陛下不能正面撄其锋芒,便应隐忍蓄力——陛下何不考虑擢拔薄氏旁支,打压薄氏显贵,以分化薄氏的力量?”
他惊愕地看着她。“薄氏旁支”和“薄氏显贵”——她说得如此轻易,好像她自己不姓薄一样。她又绰约地笑了:“陛下到此间来找我,不正是为此么?为何我将陛下的打算说出来了,陛下反而不言语了?城阳君女就在外面,陛下如能与她联手——”
他“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你要将朕推给别的女人?”他的声音很冷、很坚硬,好像一把利刃直直插入了她的心脏。
他一向是准确、简洁、直击要害的。
“你不要朕,是不是?”
她脸色微微发白,好像白骨的颜色。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惘然地看着他水波一样微荡的袍角。
“三日之前,仲将军已来向家父提亲了。”
他突然钳住了她的下颌,逼得她直视着他。两人相隔不过咫尺,她闻见他身上淡而悠长的苏合香,心中想:现在,在他未央宫的寝殿里,又是谁在给他添香呢?
仲丞相突遭贬黜,仲家需要薄氏的力量;而广元侯自己清名素著,与仲家结亲,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薄安本来就不愿意让她进宫。
她知道,顾渊自然也知道。
所以顾渊冷冷地说:“广元侯应了这门亲,不怕太皇太后怪罪下来?”
薄暖轻轻一笑,“太皇太后为何要怪罪?莫忘了迁仲相国为校书中郎的旨意是陛下下的。如今天下人都以为陛下为了讨好薄氏,不惜开罪忠直老臣呢。”
顾渊眸光一凛,“小子无知!”
薄暖道:“这天下黎民,本就是无知的多。”
顾渊顿了顿,仿佛泄了几分力气,轻轻地又道,眸光渐变得怅惘:“可是,你为何要答应呢?”
她眼睫微颤,似乎是因他话音中令人不安的罅隙。
“陛下。”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拿下来,再松开。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却好像花光了所有勇气,她只知道他的手很凉,她根本不想多碰。她苦笑了一下,“因为陛下的缘故,阿暖都要嫁不出去了。现在突然有人来提亲,阿暖自然会答应。”
他凝注着她的双眼,似乎想再看出些许她在说谎的痕迹,“你原本就应该嫁给朕。”
“阿暖嫁给陛下,好让陛下利用是不是?”
她总是有办法用温和的语气将他一瞬间激怒。他陡然往外走去,突然又折返,将一根长长的柳条扔在她身上:“你宁愿被仲家利用,被薄家利用,也不愿被朕利用是不是?好——好得很!你等着,朕会让你来求朕!”
哗啦一声帘响,橐橐的靴声很快就远了。她听见院落里薄烟低声与他在说些什么,突然往窗边跑,只看见顾渊毫不迟疑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薄烟在其后亦步亦趋跟随得很辛苦。
她忽然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方才与他争辩时还那样不屈不挠,现在却只剩了惨淡。
她看到地上那根柳条,大约是他在渭水边祓禊时带来的,新鲜的青绿的嫩叶,犹沾着春日的露水。春日祓禊,以柳叶沾春水点额祈福,她有些侥幸地想,这是不是他特意为她带来的?如果天子亲手为她祈福,应该会很灵验的吧?
然而这柔软的柳条,若是用来打人,也会很痛的啊……
她静了半晌,眸中竟渐渐蓄起了水光。拾起那柳条,扔出了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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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未央宫后,顾渊谁也不见,径自传出一道圣旨——
免未央宫司马仲隐为庶人,贬其父中垒校尉仲恒外调颍川,即日起行。
孙小言拿着这份圣旨,手都是抖的。仲隐还在宣室殿外跪着,这与皇帝素来交好的少年将军,这回恐怕是真的惹恼了皇帝。孙小言小心翼翼地走到仲隐身前,半侧着身子问他:“陛下为何要罚仲将军的跪?”
仲隐冷冷一笑,“大约是因为我动了他的女人。”
孙小言心念一转,骇然变色:“你是说阿暖?”
仲隐歪过头来,“孙大人也知道她?我觉得她不错,就去向广元侯府提了亲。”
孙小言跺脚道:“旁人不知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知道?阿暖是陛下的人,早晚得是!”
仲隐还在无知无畏地笑着:“那样的女人,他配吗?”
宣室殿里的人突然大步走了出来。袍袖带风,猎猎作响,他毫不迟疑地疾步走到丹墀之下,重重地往仲隐肩上踹了一脚!
顾渊的目光里带了火,“你再说一句试试?”
仲隐只轻微地晃了一晃,便又跪直了。孙小言见状,立刻偷偷溜走。
偌大的宣室殿前的白玉石平地上,四面是执戟操戈的卫士,春阳冷冽地反射出一片冷银色。顾渊一身玄黑广裾朝服,将他的脸部轮廓衬得愈加冷硬:“告诉朕,你为何要动她?”
仲隐道:“陛下,您是学过帝王南面之术的。”
顾渊微微皱眉。
仲隐向白玉石地面伏下首去,“陛下,您不能娶广元侯的嫡女。薄氏一门太盛,决不可再出一位皇后。陛下,多少个皇朝毁于外戚弄权!陛下——”
“她不可能是皇后。”顾渊几乎将自己的牙齿给咬碎了,“她曾经是朕的奴婢,入过贱籍。”
仲隐顿了一顿,显然这一层他并没有料到。然而慢慢地,他又开口了:“可是她的母亲……是先陆皇后之妹。”
“够了!”顾渊焦躁地打断了他,神色间有些狂惑,“朕——你——总之,朕命你立刻毁了这门亲事!”
仲隐抬起头来看着他。年轻的帝王,冕服烨烨,英武决断,然而清俊的面容却隐在了太阳的阴影里。他的心中不由一恸:“陛下!末将是在帮助陛下啊!陛下此刻,当拉拢薄氏远支,分化薄氏五侯——”
一模一样!
他说的话,与她说的话,竟是一模一样!
他再也听不下去。
“来人!拿下他,下廷尉!”
☆、饮冰内热
顾渊疲倦地靠在榻上,闭了闭眼,又睁开,终究休息不成,拿来一卷奏疏,却又是参劾薄氏专权的。他将书案上的奏简全部拂在了地上,听着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心里才渐渐平静了一些。
仲隐是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与薄三郎那样的利益之交不同,仲隐是可以在危难之际生死相托的朋友。
惟其如此,才更让他恼怒:他信任的朋友和他喜欢的女人,是何时起竟有了串联,竟这样将他摆了一道!
他自然不肯接受,仲隐和薄暖本来就没有见过几次面,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而已。
而他之所以恼怒,也只是因为他的情感还不肯服从他的理智,不肯去选择那个对他自己也更有利的方案而已。
他知道薄烟就在静静地等候着。这个女人很有耐心,从不催促,因为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其实他也可以不选薄烟——他可以像薄安说的那样,广招采女,从平民之中选妃,不让任何豪强大族插手他的后宫。
可是有了薄暖,他根本就无法去考虑那些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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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言通报了许多次,宣室殿的屏风之后也无人应声。他终于走出来,无奈地对薄暖摊手:“女郎不妨自己进去看看陛下吧。”
薄暖于是走入堂皇威严的宣室殿,绕过无数根朱红漆柱,走到那扇大屏之后。入目是满地狼藉的奏简,凌乱的笔砚,更远的地方,皇帝斜倚着榻,已经睡熟了。
她低着身子去捡那些简册,有的批了,有的没有批。她并不想探看这些奏疏都写了什么,可是“薄”字总屡屡闯进眼里来。她将奏简按照批示与否整整齐齐地摞成了两堆,足有半人高;又将书案上的笔砚都归置好。做完了这些,她才慢慢地挪到皇帝的榻边来。
孙小言去找她时,说得惊恐万状,好像皇帝马上要打杀了仲将军似的。不料真入了宫来,却见到皇帝已睡在了工作的地方,眉目未舒,似乎还有些疲倦和烦恼。
子临……她轻轻用手指抚过他冷峭的剑眉。子临,不要烦恼……
那双明如利剑的眼睛陡地睁开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将她往身上一拉,便压得她倒在了榻上。
他修长有力的双腿死死地压着她意欲挣扎的身躯,他的目光冷如寒冰。
“你是来说情的?”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薄暖摇了摇头,放弃了一切抵抗,好像一败涂地之后,面无表情地献城投降。“我只是……想来看看陛下,与陛下告别。”
“告别?”他的手臂骤然一紧,几乎将她整个都圈在了自己身下。
她慢慢道:“我听闻陛下将要下旨,免仲将军为庶人。则日后我嫁与他,便成了庶人之妻,再也不会见到陛下了。”
他静了静,嘴角渐渐沁出一个冷笑,“阿暖,你真是厉害。”
她没有答话。
“你在用你自己威胁朕。”他说,“你为什么总是能抓到朕的要害?”
她避开他的注视,“我不敢威胁陛下。我只是在恳求陛下。陛下这道圣旨太不明智……仲相国已经年迈,颍川又多豪桀……陛下一意回护薄氏而严罚反薄清流,只怕要让天下有识之士寒心的。”
她缓缓地说着话,带着雨后清香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呼吸里。那么微妙的温柔。可是她的话却那样不识时务,那样惹人生气。他将头轻轻埋在了她的肩窝,声音闷闷地,“阿暖……我到底应该拿你怎么办……”
她全身一僵。身体的亲密贴合,纵然隔着无数层衣料,也带着燎原之势瞬间攻克了她的理智。她感觉到他在吻她颈下的肌肤,苏合香是令人眩晕的香气,她难受地道:“陛下……不要这样……”
他仍然在轻轻啮吻着,耍赖一般地问:“不要哪样?”
她轻轻喘息着道:“陛下不要……不要办仲将军的罪……陛下身边只有他了啊……”
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抬起身子冷冷地看着她,容颜上的情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