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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了怔,声调便低了一阶,“是奴婢自己的话……”
他又笑了,“还算诚实嘛。孤告诉你啊,普通人呢,自然是质为先;但为王者呢,必须是文为先。明白了?”
什么明不明白,他这是强行灌输,要她怎么争辩?他看她面色不豫,又轻哼道:“人主之‘文’,是一种气度,上位者气度端严一丝不苟,下民才会心生尊敬——你不懂便算了,横竖与你不相干。”
横竖不就是洁癖么,哪来那么多说道!她腹诽着,稍稍抬眸去看他,刀笔摇动,宽广大袖漾出水一样的波纹,门外暮色降临,他冰冷的眼底好似融化了些许,专注做事的样子俊美得令人心折。他落笔成文,字迹刚劲清瘦,棱角锋锐,笔画拗折,不似她的字那般隐藏了性情,而全是峥嵘外露的。她看得怔怔然,连手上沾了墨渍都不知道。
他忙拂开她的手,“越帮越忙!”
她有些讪讪的,“奴婢这便去盥手。”说着往外走,他却忽然发话道:“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她愕然回头,他掷了笔,懒懒散散往凭几上一靠,眉眼斜逸风流,“孤一个人读书闷得慌,过去那些丫头连大字都不识,孤的课业都没人督促。明日你便随孤一同上太傅府上去。”
她惊诧莫名,浑然摸不清这古怪的少年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主意。宗室带个奴婢去听讲是常事,可让她督促课业又是作甚?难道还真要伴读不成?
他看她那结结实实受了惊吓的模样,心情无端松快了几分:总算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新奇的表情!
他笑起来,双眸都灿灿然如缀了漫天星子,促狭的薄唇轻启:“记得带《毛诗》。”
晚膳之后,梁王便不见踪影。阿暖一个人回到勿忧宫,想了想,还是去将他的卧房整理一番,四处仔细检查了,确认是真真的干净无尘,才放下心来,往外间阁子里歇息去了。
手心已不是那么疼,而代之以酸楚的麻木。她小心翼翼地将炭灰理净,找来粗布,随意包扎了一番。又在榻上呆呆地坐了片刻,忽而走到墙角,将那一方竹箧拖了出来。
箧中端端正正地堆叠着许多书简,都是粗糙的麻绳编连,年深日久偶有脱落,被人用杂色绣线重行密密地缝了一遍。薄暖怔怔地用手抚摸过那针脚细密的绣线,仿佛看见母亲在灯下为她编连简牍的样子,温润的眸光,宁静的神色,永远淡然不惊,永远风和日丽。
梁王顾渊回卧房时,看到的便是阿暖蹲在墙角,对着一箧书册出神的样子。
他静了静,原要迈进去的腿又收了回来,站在门外咳嗽了两声。
她连忙将《毛诗》挑出,合上竹箧,整理衣襟回身行礼,“殿下。”
他凝视她的脸,明明是个满肚子心眼的慧黠少女,却偏做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样子来——他不自觉斜了嘴角,袍袖一扬,一只小盒在空中骨碌碌打着旋儿落进了阿暖怀里,“治烫伤的。”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又冷冷地添了一句:“明晨之前赶紧治好,休到先生那边拿不稳笔丢孤的人。”
做梁王殿下的贴身侍婢,其实并不是很累。因为梁王生性好洁,平素不喜人靠近,所以很多当真“贴身”的事情都不必她服侍,比如夜间的更衣就寝。她在阁子里歇着,与他只隔了一道帷幔,她和衣躺上床,那边空旷卧房里的灯火直到子时方熄,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掀被声。也许是春夜太过静谧了,那声音从她的耳朵直窜进了她脑子里,闹得她脑中一阵嗡嗡乱鸣。
真的进梁宫了……真的见梁王了……却又真的迷茫了。
绮寮窗棂外是一弯浅淡的月亮,光华脉脉流转,映彻梁宫草木,好似洒下了一层清霜。黑夜如泛光的铁幕,她数着窗格子,不知数到了多少才终于昏昏然沉入了梦乡。
☆、山有扶苏
自打跟随梁王顾渊一同入读太傅府,阿暖就再也没有在子时之前入睡过。
梁王太傅周衍年逾花甲,白发苍苍,却一定要梳得整整齐齐,拢成发髻以桐木簪束在冠中,连一缕发丝都不能飘散出来。她于是想,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顾渊在王宫时放荡不羁,喜怒无常,然而到了周太傅这里,立刻就换了个人,敛容肃貌,正色端操,课业上也十分用功,阿暖很不明白,他都这样了,还叫她来做什么?
帮他研墨翻书也就算了,为什么他做一份课业,她自己还得做一份?
“咳咳。”他轻咳两声,她这才发现自己又走了神,连忙端正姿态继续听讲。她是奴婢,不能与主上平起平坐,周太傅给她在边角处置了一方小案。她看着周太傅摇头晃脑地读诗,忽然一个激灵:她坐在这个地方,他又怎么能看见她在发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周太傅跽坐上首,唱诵一遍,命道,“请殿下试解此篇。”
顾渊慢慢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以物起兴也。子都,美人也;狂且,狂丑之人也。不见子都,谓美人之不来;乃见狂且,谓丑人之作怪。”
“扑哧”一声,阿暖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来。顾渊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又补充道:“此诗讽刺国君以丑为美,是非颠倒,纲纪紊乱。”
周太傅捻须道:“不错,虽不中亦不远矣。世有小人而君不能察,反以之为好,这是人君之大敝!”声音沉了半分,“为人君者,最要紧是明辨忠奸,殿下可记住了?”
顾渊恭声道:“学生记住了。”
周太傅郑重地点了点头,复接着往下讲去。
这日回宫时,顾渊坐轺车,阿暖依例在车旁步行跟随。马蹄嘚嘚,轮声辚辚,顾渊忽然倾身向外道:“你今天笑什么?”
阿暖低下头去,一边迈着碎步一边道:“奴婢没想到殿下会这样解释。”
顾渊一挑眉,“这不是孤的解释,这是书上的解释,孤只是照搬。”
她一怔,“总之殿下……语言诙谐……”
“你到底在笑什么?”他不耐烦了。
她一看到他这神气就不敢再饶舌,老老实实地道:“奴婢笑的是自己,奴婢自作主张,有另一种解释。”
“哦?说来听听。”
“奴婢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女子在等人,等呀等呀好容易等着了,偏还要拿乔地跟他说:我等的是那美人子都,可不是你这狂人呀!”
她说得绘声绘色,眉眼都灵动如舞,说到末句又忍不住笑,眼波澄澈地荡漾了起来。他心神一晃,好像在这寒冷的空气里感到几分瓷实的温暖,却将长长的眼睫掩下了,声音重重地一沉:“一派胡言!”
她容色一凛,忙道:“是是,奴婢一派胡言。”
他这才满意,懒洋洋地坐回去,犹不解气地加了一句:“你这是非议圣贤!”
她点头,“是是,奴婢非议圣贤。”
他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她给玩弄了?冷冷哼了一声,慢慢道:“你这解释得没有道理,知道为什么吗?那女子既然好不容易等到了要等的人,怎么还会说人家是狂丑少年?怕是欢喜还来不及吧!”
她微微疑惑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大约她不想让少年知道自己在等他。”
顾渊又皱起眉头,“装模作样,口是心非!”
两人这样顶着嘴,浑没发觉梁宫已在眼前。仆从扶顾渊下了车,阿暖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入宫,走到勿忧宫里,他忽然回头对她道:“你也一样,以后不许跟孤拿乔,明白没有?”
她明白个屁。口中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已不知腹诽了多少遍。看来梁王殿下不仅傲慢、古怪、冷漠、有洁癖,还有点莫名其妙!
读不了几天书便临近社日,王宫中开始准备一应祭祀事物,民间也活络走动起来,将大年的喜庆气氛在寒冷中一直延续到了二月。
顾渊作为一方王侯,固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也带累了他身边的一应宦侍仆婢,首当其冲的就是阿暖。
这是怎么说呢?
实在是这位梁王殿下,简直太过挑剔了。
“不行不行不行!”他飞快地在宫婢们捧着的一方方织锦前走过,甩袖将那些华美锦绣一个个全都拂倒,“这些达官贵人,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这斜文锦太寻常了,换过!”
阿暖站在这一列宫婢的最前端,看见那些宫婢几乎要掉泪的样子,斟酌了片刻,慢慢道:“殿下,礼物也分品级,给宗室列侯的礼不宜太重,重则逾制。”
他回过身来,剑眉高高挑起,“你倒来教训孤了?”
阿暖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孤看你近来是愈发敢了!”他冷冷地道,“孤的意思,不是要逾制,是要这礼足够显出孤的心意,当社日大宴的时候送出去不致跌了孤的颜面——孤这样说,你们听得懂听不懂?”
众婢细声细气地答:“奴婢明白了。”
顾渊揉了揉额角,神情显出轻微的疲倦,却又掩饰了下去,而代之以断喝:“明白了还不退下!”
众婢慌慌张张地告退了,阿暖敛衽一礼也要往外走,却被他叫住:“你过来,帮孤看一样东西。”
她一怔,还来不及推辞,他已往卧房走去。
顾渊卧房中的布置她是无比熟悉的,绕过云母屏风,便见一方大床,床边屏扆相连,垂下流苏绀绫帐,帐边香炉缓缓吐出苏合香的轻曼烟霭,笼得一室华丽似有若无。
顾渊偏好洁净素雅之风,所以卧房中色泽不厚,都是青、紫、白之属,然而雕刻装饰繁复精致,又是他那套“君子好文”的理念。她整理过这卧房无数回了,今次却还是第一回与他共处于此,一时只觉房中陈设都俗丽得扎眼,令她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地方再多的附丽,重点也只有那一张床,她还能往哪里看!
他对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自是全然不知,径走到床后,小心翼翼地搬出来一盆珊瑚,摆在房中央,问她:“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这珊瑚高可半丈,一本三柯,枝脉绵延,玲珑剔透,足为珍品。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宝物拿与她看,只揣摩着道:“奴婢家贫,哪里见过这样的好物,只听闻珊瑚树向来不能有这么高,这一株一定是不凡的。”
他站在珊瑚树旁,树上翠华光转,映衬他劲直的鼻梁和璀璨的双眸,表情却是深晦莫名。他伸手抚摩珊瑚树上凹凸不平的节理,慢慢道:“不错,这一株,是要进贡长安薄太后的。”
她讶然,“薄太后?”
薄太后出自河间薄氏,乃当今圣上生母,大靖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薄氏一门五侯,煊赫无匹,朝堂上无人敢撄其锋,泼天富贵全是拜这个女人所赐。阿暖清楚薄太后在大靖王朝中的分量——事实上,也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眸光动了动,仿佛有些情绪转瞬即逝,倏忽灭没。
顾渊点了点头,注视着这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轻声道:“本来过年时已经贡了东西,但那到底是官面上的。薄太后毕竟是孤的皇祖母,社日也是民间里坊家族齐聚欢宴的好节庆,孤以庶孙的身份送一份私礼,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他说的当然是情理之中,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与她说?!
他看她一眼,那目光又渐渐冷凝,“薄暖,是吧?你曾经说,你与河间薄氏没有关系。”
她道:“奴婢不敢有半句诳语!”
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审视着她,她低眉敛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的穗子,看上去紧张、惶恐、怯懦、无助。他在心里头冷笑,她可真是一日千变,总有那么多副模样装与他看,却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他派人查过,这奴婢的家中确实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她母亲刺绣为生,拉扯她长大,于年前去世,她葬了母,便到梁宫尚衣轩谋了份差使。至于她那个所谓的教书的父亲,却是从来没人见过。
索性任由她瞒着吧,谁人不曾藏了些小秘密呢?抽丝剥茧地查考、条分缕析地推理,只要不害及自身,原也是一种乐趣。她既要玩,他有的是耐心陪她玩。
社日的前一天,阖宫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顾渊却在从周阁中好整以暇地写字。
王常走到门外,行了个礼,“殿下。”
他将笔放下,懒声问:“都齐全了?”
“回殿下,都齐全了。明日大宴,定让诸位贵人都能满意。”虽然隔着一道围屏,王常仍努力堆着笑容,希冀着那边的殿下能从自己的声线中听出自己是多么地尽心尽力。
“好,你辛苦了。”话这样说,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
王常顿了顿,缓缓道:“殿下说过,那小婢那边的动静,都要报与殿下知晓……”
“她怎么了?”顾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今日到内院告了假,说是社日上要出宫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