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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人看得瞠目结舌,一时竟连请安都忘了。
薄暖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顾渊的臂膀。
顾渊这才回过头来,一看众臣都跪着,“魏中丞请起!朕今日叨扰了。”
御史中丞突然反应过来:“陛下长生无极!婕妤长生无极!”将头重重地叩了下去,一时间叩首顿地之声竟是不绝。
薄暖看顾渊又高高地皱起了眉头,忙低身虚扶道:“魏中丞切莫如此大礼,叫本宫惭愧得紧。今日之事烦劳魏中丞了,还望魏中丞勿怪才是。”
她一番言辞恳切,魏中丞又听得怔怔然了,顾渊在一旁冷哼一声,径自抬步而入。薄暖连忙随上,又回头给魏中丞使了个眼色。魏中丞这回终于看懂,拼命挥手让众臣都起来,自己则小跑着跟了上去。
剩下的兰台诸官面面相觑,只觉方才的帝妃二人就如民间的寻常夫妇,丈夫在外人面前发了脾气,妻子忙来转圜善后……旋即又失笑摇头,怎么能将人中龙凤比作民间愚夫妇呢?
“朕去看看。”顾渊冷冷一抬下颌,“请魏中丞带路。”
兰台的校书房与藏书的天禄阁又自不同:书阁中尽是高高的书架、密密的书简,书是森冷的,隔绝出另一个世界;而校书房里却是一片忙碌,校书郎仲恒端坐书案前奋笔疾书,刀笔末梢一下一下断然地荡着,一旁堆了无数摊开的书简,书简之外来来回回走着许多抱简读书的人,有的将两部书和在一起比对,有的在复原受损脱落的竹简,有的在琢磨着字句注疏……
顾渊站在门边,颀长的身形拦住了门外的秋云,他微微一笑,“吾国可从周矣,郁郁乎文哉!”
仲恒猛地抬头,大惊:“陛下!”立刻放下书笔,领着校书房一众臣僚向皇帝端正行礼,“臣等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
顾渊迈进门槛来,直往里边走,与仲恒擦肩时轻轻拍了一下他,“仲中郎胡说八道,你若死了,这大靖天下,还有谁能校正这些古书?”
仲恒不敢应承,但见皇帝走到他的书案边,拿起一册新誊的书简就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仲中郎诗书传家,可惜儿子却是个莽夫。”
仲恒心头一凛,他有四个儿子,但与皇帝最亲近的还是庶子仲隐,此时更不作他想,“犬子无知,行事莽撞……”
“可是朕就喜欢这样的人。”顾渊轻轻挑起了眉毛,“朕与你说,小仲归来之日,定有封侯之功。”
仲恒面色一白。身后还是与他一同校书的门生们,皇帝毫不避忌,就对他做了这样的许诺。他心头拿不准主意,在官场淹留太久,太明白权力的翻覆莫测,反而不像初入仕时那样肝胆赤诚。
皇帝也需要用人,需要用自己的人。擢拔寒士如聂少君辈,扶持望族中的小房如广元侯、城阳君,再来他这里安抚前朝老臣、名望宿儒……帝王之术,深不可测。
终而,仲恒颤巍巍地伏下身去,“老臣谢陛下恩典!臣仲氏一门,甘为陛下牛马驱遣!”
宜言殿中,薄暖还未归来。
寒儿躬身细声道:“文充仪可还需要添茶?”
梁太后的表侄女、新封了充仪的文绮生就一副俏丽的眉目,容光潋滟,宝髻珠钗,只是等了太久,神情间有了厌倦,还隐隐有一丝牵怨,“不必了。”话音冷冰冰的。
寒儿遭了冷脸,只得告退。文绮却又忽然叫道:“等等——你刚才说,婕妤去做什么了?”
“回充仪,”寒儿敛容道,“婕妤往宣室殿面圣,还请充仪少待。”
文绮冷笑一声,发髻上的珠钗随之一晃,“我才前刚从宣室殿过来,陛下并不在那里,婕妤又怎会去那里面圣?定是你这婢子撒谎!”
寒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回充仪,婕妤或在路上,或在旁殿,奴婢只知她去见陛下了,陛下是在宣室殿时宣婕妤过去的。”
一模一样的话,她已经颠过来倒过去说了不知多少遍。文绮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宫女,想来她这滴水不漏的本事决计是薄暖亲手教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文绮偏着头扬了扬眉,“也罢,你再温一壶茶来。”
寒儿应喏,转身去沏茶,恭恭敬敬地端上来。不料文绮突然将衣袂一甩,茶水陡地泼溅出来,“哐啷”一声茶碗堕地,青陶碎成千片,文绮一袭织锦流光的深衣也湿了大半,她唰地站了起来,指着寒儿的鼻子便骂:“大胆婢子,手脚恁地笨,还是诚心要害我?!”
寒儿立刻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磕了三个头又直起身道:“充仪赶紧将衣衫换下吧,当心着凉!”
另边厢文绮自己带来的婢女已扯开了嗓子:“我家充仪今日为了面见薄婕妤,特穿了太皇太后亲赐的挑花流光裙子,你这贱婢随手泼来,莫不是成心的!你今日倒说清楚了——”
“好了好了。”文绮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又对寒儿怒道,“还不去增成殿取我的衣裳来?难道要我穿你们婕妤的衣裳?”
寒儿顿了顿,立刻拎着裙角跑到殿外去对小黄门吩咐了几句,小黄门一溜烟地跑去了。寒儿却不立刻回去跪着,而是在门槛外张望了几眼,清湛的秋空下,赭红的高高的宫墙边,一乘华辇正迤逦而来,她尚只能望见那明黄的车盖。她慢慢回过身来,慢慢地踱回文绮身前,文绮的婢女已再度叫了起来:“还不跪下!”
文绮低声道:“莫再为难她了。”站起身来,“领我去更衣吧。”
“还请充仪少待,宫人们还在整理尚衣轩。”寒儿慢吞吞地道。
文绮蹙眉,“尚衣轩还需整理的么?”
“回充仪,宜言殿的尚衣轩中有陛下的衣裳。”文绮脸色一白,寒儿犹面不改色,“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天子之服不可污于众目,还请充仪少待。”
文绮攥紧了袖子,脸色白得十分难看,像是被硬生生抹了几笔,声音都是颤抖的,“你方才还说……你还说婕妤去宣室殿了!”
寒儿目光闪烁,没有回答。文绮蓦然醒悟:寒儿那样的说法,竟还是在给她面子!寒儿若直说皇帝和婕妤是在尚衣轩中……那样的事情,谁能说得出口,谁能听得下去?
文绮只觉脸上羞耻得发烫,也不知是在为谁羞耻,想端正容色啐她一口,又觉全没有个说法,她不得不有些茫然了——
陛下……竟是那样喜欢她,喜欢到没有了王法。
她以为随太皇太后的懿旨入宫是一场豪赌的开始,却没想到这游戏还未开局,就已然结束了。
内殿里传来清晰的走动声,有宫婢打起了梁帷:“陛下请,婕妤请。”文绮顿时慌了神,想逃离,双足却仿佛深深陷进了青砖地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双璧人自内中相偕而出,皇帝长袍缓带,却是作居家打扮,一手揽着婕妤的腰,正侧首对她笑。
文绮呆住了。
那一瞬的宜言殿,万籁俱寂。
文绮是皇帝的远房表姐,她认识皇帝很久了。
但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有这样,温柔的笑。
而那个女人,领受了这样珍贵稀有的笑容,竟然还恬然自足地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只是淡淡地一笑,便回首对她道:“原来是文充仪,本宫怠慢了。”
文绮连身上的水渍也不管了,跪下来纳头便拜:“妾向陛下、婕妤请安,陛下、婕妤长生无极!”
薄暖却吃了一惊,“姐姐怎的湿了衣裳?寒儿,快带姐姐去换了!”
寒儿领命,文绮冷冷瞥她一眼,寒儿全当没看见,只领着文绮入内更衣。
顾渊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要从侧殿更衣进来,就是为了这一出?”
薄暖抿着唇,微笑不言。
顾渊摇了摇头,“你这性子,越发无理。”
薄暖拉着他到案前坐下,又去试了试香,待得满室清香馥郁,文绮已换好一身薄暖的碎红描金的襦裙,忐忑地走了进来。
皇帝在案边闲卧读书,婕妤跽坐其侧,缓缓地研墨。闻得通报,薄暖回过头来,笑了:“这身衣衫我穿嫌大了,姐姐穿倒是正好。”
文绮赧然得无地自容,只觉自己好像是误入仙山的不速之客,这个地方原本就只应该有皇帝和婕妤二人,不该有她。她低头匆匆谢恩,连皇帝的脸都不敢看,便急急地离开了。
顾渊目光凝定在简册上,只轻轻哼了一口气,“又是一个视朕如洪水猛兽的。”
“那却不是。”薄暖低低地道,“这一回,洪水猛兽是妾。”
顾渊放下书册,却对上薄暖清淡的笑意。他一怔,想起那小黄门方才说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能确定。
“可是妾这回,就是要做洪水猛兽。”薄暖仰起头,秋光映在她优雅白皙的颈项,“妾便是妲己,决不让商纣王去增成殿。”
顾渊呆了一呆,花了好一番心力才明白她这句话,却突然笑出了声。他将简册往案上一摔,便指着她朗然大笑起来。
薄暖羞恼地拿下他的手,“做什么笑成这样!”
“你,你……”顾渊笑道,眸中如有荧荧灯火,灿灿星辰,“你吃味!”
薄暖索性侧过身去不理他。
“我真是冤枉啊!”顾渊装模作样地道,“我哪天去过增成殿了?便刚才文表姐,我一眼都没多看的。”
“寒儿跟我说,她还去宣室殿找过你。”薄暖别扭地道。
“可是我人都不在宣室啊。”顾渊一脸无辜,起身挪到了她面前,她又想转头,被他伸手扳正了,逼得她看着自己,“你这罪名罗织得好没道理,我要找廷尉告去。——还有那个寒儿,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关寒儿什么事了。”她嘟囔,“太皇太后亲册的充仪,她哪里开罪得起?”
顾渊静了静,她提到太皇太后,他的眸光便沉了下去。许久,他放开了她,别过头去,“民间贫夫妇尚能二人相守,我做了皇帝,偏还不能只要一个女人。”
她苦笑,“陛下这是什么话,叫人听去,平白惹笑。”
“前线已传来捷报。”顾渊沉沉地道,“邛都已克。”
薄暖怔住。
滇国叛乱的首都被攻克,皇帝的面容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她只能轻声问出他心中的话:“仲将军平安?”
顾渊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
☆、第55章 寡人有疾【二更】
文绮自回增成殿后,一直高热不断,一众女官命妇都去探视,文绮发烧呓语,颠三倒四尽说的是自己在宜言殿的见闻。女人们听了挍舌不下,一传十十传百,宫闱里添了新鲜的秘事,便连空气里仿佛都沾满了当日尚衣轩里的*味道。
话题中心的两个人,皇帝和薄婕妤,却是八风不动,连增成殿的门也没进过。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薄太皇太后处,彼将皇帝传了去,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道是好色亡国,戒欲延嗣云云。
太皇太后费尽口舌,皇帝却只回了一句话,这句话在这一整个年关里都成为了大靖后宫中口耳相传的名句。
他说:“皇祖母的苦心朕都懂,无奈寡人有疾。”
薄暖听到这句话险些喷出一口水来:“他真是这样说的?”
寒儿一边裁着布料,一边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道:“真是这样说的,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云丫头告诉奴婢的!”
薄暖笑着取过绣绷,“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寒儿道:“婕妤,您说陛下这样说,太皇太后会不会干脆给他送去一百个女人……”
“不可能的。”薄暖被她逗乐了,“太皇太后是什么人,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去顺水推舟?骂他尚来不及!”
寒儿咕哝了一句:“所幸我那天机警……”
“是是是,你机警,我问你,那茶水当真是你泼她的?”薄暖正色。
“真不是!”寒儿叫苦,“当日别的奴婢也看见了,是她往我身上撞呢!”
薄暖挑了挑眉——她的神态是愈发与顾渊相似了。“也罢。下回要更端谨些,别被人找着茬了。”
寒儿“噢”了一声,埋首工作,不多时便裁出了一块缥青的料子,忽然又抬起头道:“可是,陛下并没有临幸过您,若是有心人拿禁中起居注来,不就……”
薄暖的表情僵了片刻。
她的声音凝住了:“寻常人怎能看起居注的?”
“婕妤,奴婢有些不明白。”寒儿凑上前来,“按说黄门大人那边能看到起居注,便不该再信这些疯话,为何现在传得沸沸扬扬,也不见一个大人小声辟句谣?”
薄暖静了静,“他们……或者在看好戏,或者……根本就是太皇太后的人。”
寒儿张口结舌,“太皇太后——”
“好了。”薄暖打断了她的话,将绣绷一扔,才前的心情似乎全都消耗尽了,她只想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去,“莫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