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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挥挥手让孙小言退下,拉起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自言自语:“没有病啊,怎么这样娇气?”
她打落他的手:“本宫好得很,哪来什么病了。”
他散漫地笑起来,“明明有病,懒病。”
她红着脸道:“那是陛下英明,天下太平!不过……”
“不过什么?”他挑了挑眉。
“我想请太医过来看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个字几如蚊蚋,“好不好?”
他眸光微动,疑惑道:“还真病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对啊,你看我这些天来体虚无力,食欲不振……”
“不早说。”他的语气又冷了下来,责怪她,“若染了风寒怎么办?”
她嗫嚅:“大夏天哪来的风寒……”
“闭嘴。”他的眼刀削来,她乖乖闭嘴。他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又回来:“太医马上就到。”
她一惊,“这么快?”
“既然病了,就不该拖延。”他揽她入怀,盛夏炎热,她只着了一件轻薄的浅蓝色挑纱襦裙,身躯温软得有似日光下的水波,一双玉足在飘荡的裙底若隐若现。他心旌一荡,横抱她到床上,低身便欲吻她,她却伸手推阻他胸膛。
他怔了怔,在床边直起身来。
“今日你有些奇怪。”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是穿少了,脑子里进了风?”
她索性将被褥一卷,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陛下说得对。”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墨发披下,她纵是把自己卷成了粽子,也掩不住那一双秋水明眸中勾魂摄魄的华彩。他顿了顿,突然扑了上去。
她“啊”地一声惊叫,他已双手齐上去剥那被褥,她在床上左闪右躲,左支右绌,反被他抱个满怀,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直到门外响起几声尴尬的咳嗽:“陛下,方太医求见。”
顾渊这才停手,薄暖连忙打理衣衫,盖好被褥,在床上规规矩矩地躺下,顾渊看她装模作样,“嘁”了一声,放下床帏,凝声道:“进来吧。”
方太医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给帝后二人请安后,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只见素来是衣冠楚楚的少年皇帝头上的金冠都歪了,几缕发丝倜傥地散落下来,方太医想了想,还是没有点破。
帘后的皇后却开口了,声音如春莺恰啼,令人想见其容色:“你还不走?”
顾渊怔了一怔,看了看方太医,又看了看床上的女人,“你说朕?”
薄暖道:“就是你。女人瞧病,你还是别待的好。”
“反了你了!”顾渊口上恶狠狠的,脚下却已走了出去,还不忘给方太医一个警示的眼色。
方太医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这当真是那个生杀予夺铁石心肠的皇帝?这当真是那个聪慧贤淑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看起来就跟寻常民间夫妇毫无两样……
一定是他老了,不能懂年轻人的世界了。
方太医摇摇头,走上前,“老臣请脉,请皇后恩准。”
半晌,那垂帘之后才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纤白的手,五指修长如玉,犹轻轻地半握着拳,好像还很扭捏似的。方太医搭上两指,摇头晃脑地诊了半天……
他终于知道皇后为何要将陛下赶开了。
“皇后脉象一如往常,凤体康健。”方太医眯着眼道,“不知皇后有什么不适?”
薄暖咬了咬唇,心中有些急,却不敢说出来,“我,本宫这半个月都嗜睡得很……”
“天色晴好,皇后心情舒畅,自然好眠。”
“不大爱吃东西……”
“那是因为皇后睡多了。”
“只喜欢吃酸的……”
“酸食于肠胃有益,但不可多吃。”
薄暖一咬牙,“本宫已近两个月没来信了……”
方太医捋须而笑,“原来如此。”
薄暖“哗”地一下拉开了帘子,便看到方太医笑得眉眼弯弯,眼皮上的褶子展出了好几条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这老太医给调笑了:“方太医!”
她端起架子一声清叱,方太医却也不怕,只笑着又行了个礼,“老臣恭喜皇后,贺喜皇后,愿皇后母子平安!”
虽然这个月来早有预感,但当真被人从口中说出,却还是让薄暖呆了一呆。心里不知道是喜是忧,竟忐忑得没了章法,刺溜一下又把头缩回了被子里。方太医看得好笑:“皇后可莫把孩子闷坏了。”
薄暖愣愣地问:“这也能闷坏?那他还得在我肚子里呆上大半年呢,岂不——”
见方太医神色变幻,她终是讷讷地住了口。方太医却已憋不住笑:“皇后莫要瞎操心了,好生将养才是正道!”
☆、82
顾渊在门外踱着步,早将方太医说的话都听了个十足十。那句“母子”蓦然入耳,便如一个惊雷炸响他心上,那一个刹那竟是呆若木鸡。片刻后回神,想推门而入,抬起手了又踌躇——
他有孩子了?
他和阿暖的孩子?
天外有细细的流云舒卷,清凉殿里暑气淡去,重帘垂落,偶被微风惊起。有宫娥在打着扇,案上的冰鉴中还盛着新鲜的荔枝。四周都安谧得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他要当父亲了……?
终于,对未来未知的期待压倒了恐惧,他上前一步便要推门,方太医却当先开门走了出来。
他立刻敛了神色,咳嗽两声,侧过身去,“皇后如何了?”
方太医挑眉看他一眼,低头,磨蹭了片时,便听皇帝不耐烦地道:“孙小言,取金帛来,赏方太医!”
方太医接了赏赐,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看皇帝已迫不及待要进房去,终还是交代道:“陛下小心着些,尤其是……忍着些。”
顾渊疑惑回头,“什么忍着些?”
方太医老脸微红,“女子怀娠期间不可行房,陛下莫非不知道……”
顾渊一怔,耳根都红了,仍是强摆出一副冷峻容色,“朕自然知道,不必你多言!”
方太医无语闭嘴,摸了摸鼻子望了望天,忽而又眨了眨眼道:“过一阵子,皇后当离宫就馆待产,陛下就不必再忍了……”
“还不快滚。”顾渊咬了咬牙,话音冰冷。方太医知道玩笑也不宜开得太过,总算见好就收,兜着金帛告退了。
顾渊这才转身,抬步,踏入了寝阁之中。
见顾渊步入,薄暖想坐起来,立刻被他按住,“别动!”
她不明白,“怎么不能动?”
顾渊看着她,白皙的脸,乌亮的发,幽泉一样的眸子,鲜花一样的唇。就是这样的女子,他将与她相守一生,子孙满堂。
她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显然还没有弄明白状况。他咳嗽两声,“你怀了身子,怎么还能乱动?”
她滞后半拍才听懂,“喔,可是这才两个月……”
“那也不能乱动!”他剑眉一竖,“乖乖躺着!”
“你要让我躺八个月么?”她苦着脸道,“我也不是那样娇弱……等等,”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一直在外面偷听?”
“什么叫偷听?”他又不高兴了,“这是朕的宣室殿,殿中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是朕的,包括你,包括你肚子里的……”
她挑眉,静候他说下去。
他的话音却忽而软了。夏风拂入门扉,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交叠在被褥上的手,眸光清湛。
“阿暖,我好欢喜。”他低声说。
她轻轻地笑了,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傻瓜。”
皇后怀娠,让长年沉寂的后宫忽然便热闹了起来。长乐宫两位太后都不断送来厚礼,每日里七八个医婆环绕着薄暖教她为母之道,朝野上下诸多贵人命妇都上赶着来宣室殿探望。
这是朝中难得平静的时期,外戚消停,百官安分,灾患都渐渐平息。皇帝虽然累,但心情甚好,后殿里衣香鬓影吵吵嚷嚷,他也不觉心烦了。
他的妻子坐在花团锦簇之中,容颜静好,令他心折。
女人们见皇帝来了,也不好意思叨扰太久,纷纷告辞。长秋殿长御攸华临行欲言又止,终还是说出了口:“陛下和皇后若能拨冗往长秋殿见一见太后,太后一定欢喜得很……”
顾渊脸色一沉,薄暖已微笑开口:“是本宫孝心不够,明日便去长秋殿谢礼。”
攸华与众女一同离开了,顾渊却并不看薄暖,只站在书架前拨弄书简。薄暖坐在案前,笑吟吟地看着他的侧影,“陛下往后专挑这种时候来,能给我省下许多事儿。”
顾渊淡淡道:“又拿我作挡箭牌。”
薄暖眼波流转,“原来你还不乐意见我。”
“别扭。”顾渊终于嗤笑了一声。
薄暖轻轻地道:“我知道你不想去见皇太后。”
顾渊的笑容消失了,“我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薄暖低掩长睫,“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过去许多事情都是太皇太后冤枉了她,你总不能跟着犯糊涂。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那又如何?”顾渊忽然转过身来,燃着暗火的眸子直直地盯视着她,“她做的一切,何曾让我省心过?”
薄暖沉默了。
她低着头,一手倚着凭几,一手轻轻抚摸自己渐见隆起的小腹,神色静谧,长发掩去了眸光,不知在想些什么。顾渊忽觉空落落的,想呼喊却没有力气,上前一步又停在了地心。
“我多么希望我阿母还活着。”
她突然说。
突兀的一句话,带了泪意,不能自禁的悲伤自那双烟雾般杳然的眸子里漂浮出来。
他怔住。
她很少与他说起自己的母亲。她对于彻查陆氏的案子很执着,但她从来不曾告诉他,自己心底里深埋的那个母亲的影像,已经随着年月的逝去而渐渐模糊湮灭。
她是多么害怕那种模糊感啊……一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人,已在地底多年、白骨支离,而她连那人的模样都记不清晰了。她深恨自己,这种记忆的消褪有如对母亲的背叛,所以每一个晚上,每一个梦境里,她总想回到睢阳北城的那间茅屋里去,看一看自己的母亲……
“去看看太后吧,子临。”她哽咽,“不然,不然你会像我一样,追悔莫及的。”
顾渊将她沉默地揽入怀中。
“你说得对。”许久,他方哑声道,“阿母当会喜欢小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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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帝后摆驾长乐宫长秋殿。文太后早得了消息,病了数月的身子振作了起来,张罗着人手打点正殿上下,还挂念着薄暖身怀六甲,特让攸华点起了暖炉。顾渊进来时不由失笑:“七月的天,生什么炉子?”
文太后正色道:“女子怀了身子便是最脆弱的时候,一丁点大意不得,尤其是不可受了寒。”
顾渊不以为意,薄暖对文太后笑着道谢,又低头对顾渊道:“原来你当真一点也不关心我。”
顾渊愕然,薄暖却拿团扇掩了脸,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顾渊只觉妻子怀娠之后愈发莫名其妙,想了想,语气上还是软了下来:“朕回去便让孙小言取炭火来——你莫又在夜半喊热。”
薄暖顿觉尴尬,红着脸啐他:“胡说八道。”
顾渊一击得手,便不再穷追不舍,只装作吃果子,一脸正派。
文太后坐在上首看帝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笑闹,心底倒也渐渐感到温暖而安适。她最害怕冷清,可是她这一辈子,过的都是冷清的日子。现在这样宽心的时刻,于她而言是太宝贵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为这个儿子操了大半生的心,可是自己做的却不见得是对的。他终究是沿着他自己选好的道路、伴着他自己选好的女人,一意孤行地走下去了。她想拽他回来,就如这世上每一个平凡的母亲一样,她希望儿子能随自己的期望,平安顺遂。可是——可是她不见得是对的啊。
他偏好艰难的路,他偏好危险的人。他偏好站在离天最近的地方,他偏好做一些彪炳千秋的事。
那便让他去做吧。
文太后终于感到自己累了。
或许这一片冷清,于她本也是不错的归宿。
她转过头,掩了目光,对薄暖微微笑:“男人向来不能体会女人生孩子的苦,当年我怀他的时候,他险些踢坏我的肚子呢。”
薄暖睁大了眼睛看向顾渊,顾渊脸上有些挂不住:“阿母!”
文太后笑道:“先帝说,这小儿尚在胎中就这般不听话,长大了还不知是怎样一个讨嫌人物。如今可不,这样讨嫌的一个小儿,也只有阿暖能收束得住了!”
薄暖亦脸红了,“陛下也并不怎么讨嫌……”
文太后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宝冠华服,容姿绝代,说不出地般配。她有些不理解自己过去为何一定要拆散他们……就算这少女姓薄又怎样呢?千秋万岁的功名,抵不过一刹那眉间眼底的欢娱。
她看着儿子儿媳之间的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