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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铁铲击破砖石的地面,铿然的声音嘈杂不绝。一朝太后的寝殿,竟然便由着些挥汗如雨的苍头们随意挖掘,灰土飞扬。文玦伸袖掩了口鼻自侧殿绕过去,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她隐约感觉有人在看着她。
隔了朱红长廊上一水儿的青玉栏杆望去,长信殿的飞檐斗拱直迎着秋空惨淡的太阳。那边也是一片忙乱,却不知太皇太后哪里去了。望过长信殿,依稀可见未央宫几处高阁的轮廓,冷硬的线条闪耀着流丽的光芒。
是谁在看着她?她不知道。然而脑海中忽然飘过了一段久远的旋律,激得她浑身一颤。
那是多少年前了?多少年前,那一场夜宴之上,她抚琴,他奏瑟,眉眼盈盈处,恍若千山万水安然而过。
时光骤然颠转,她再度入京,依旧是凉风台下的夜宴,依旧是温润如昨的眉眼,他安静地对她说:“阿玦,梁王这可是随了你。”
太少了啊——欢娱的记忆太少,反不如那些疼痛的来得刻骨铭心。大雨里的莲池,浮肿的尸体,漫天飞扬的雪,沉默的棺椁……
她闭了闭眼,似乎终于决定再也不要去眷恋那些虚无的回忆了,转身便走。
***
皇帝突然下旨免了广元侯的爵位,却没有理由、没有证据,如此强横暴戾,直令公卿百官闻而震悚,纷纷上书为广元侯求情。
求情的理由,比夺爵的理由,充分得多。
一则,广元侯是中宫之父,陛下对其如此无情,则中宫无以自处。恐上代孝愍皇后的悲剧,又要重现。
二则,广元侯功名素著,却不知到底犯了何罪?有言其以巫蛊枉杀太子,有言其以毒…药暗害皇后,全都毫无根底。广元侯身为国丈,怎么可能会害皇后和太子?
八月初五朝议,赵王太傅忽然出列,奏言东宫文皇太后不守妇仪,妄为巫蛊,祸害宫闱,致孝贞太子殇逝,其罪甚重,其情甚非。
举朝大哗。
顾渊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孝贞”是一个多月前为民极议定的谥号。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与阿暖的第一个孩子,转眼已戴着谥号入土了。
他盯着薄昳,而薄昳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他的手攥紧了御案一角,几乎要将它掀翻,却终是没有发作。
他缓缓开口:“太后为朕生母,薄卿此言,是要陷朕于不义啊。”
薄昳面不改色,“于家,陛下为子,文氏为母,女子三从,夫死从子;于国,陛下为君,文氏为臣,人臣之义,更是从君而已。陛下之所为即是义,人君无不义。”
他一番长长的拽文,听得顾渊眉头高高皱起。这竟是拿他自己的君王权柄来胁迫他了!他一怒,拂袖而起,“那朕敞开手脚任你们宰割,便也是义了?”
薄昳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顾渊看着他那副装傻的样子,心中直是冷笑,“退朝!”
众官惴惴散去,只有薄昳留在了最后。
垂帘之后端坐的薄太皇太后,始终不言不动。
“孙儿给姑祖母请安。”薄昳微微笑着,朝台上帘后的那片影子行了个家人礼。
薄太后的目光端平似水,吐出的话语仿佛是突兀的:“乾卦上九,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薄昳笑容妥帖,好像全没听明白一样,“多谢姑祖母教诲。”
薄太后伸出手来,郑女官忙去搀扶。薄昳于是见到姑祖母一身缟素,容色苍凉,而目光犹冷峻坦然——这毕竟是陪伴过孝钦皇帝的女人,她见识过真正的盛世,也见识过真正的明君,而有了那样的明君盛世的记忆,她仿佛就不会害怕世上一切魑魅魍魉。
“老身将择日归政皇帝。”她冷冷地道,“你好自为之。”
薄昳的面色终于不可控制地一僵。薄太后已远去了,空荡荡的承明殿,铜漏里光阴似箭,而没有人注意到他一个人萧瑟的背影,正立在离御座最近的丹陛下。殿外秋光冷澈,长风浩荡吹入,将他的儒衫吹起千万层褶皱,仿佛大海上不知所依的波澜。
归政?
他突然想笑,想大笑,可是他终竟没有笑出来,他是举止得体的鸿儒,他如何能在朝堂上失仪?
亢龙有悔么?真是妇人之见!
莫非他此刻追悔,还能够回得了头么!
***
丧期过去,宫中缟素渐除,但毕竟清秋寒凉,未央宫没了那些哀伤的雕饰,反而更显出一片空洞荒芜。顾渊怒气冲冲地走进温室殿,却见薄暖正与陆容卿说着话,至亲来访,令薄暖的愁容略略散开了些,偶尔还会露出浅淡的笑意来。
顾渊顿了顿,便想直接再走出去,被薄暖看到,忙轻声唤他:“陛下,妾正与安成君商量她与聂丞相的亲事呢。”
陆容卿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有过孩子,又骤然失去,面容依旧清丽无双,眼底却仿佛已沉淀下了许多深沉的情绪。民极来去匆匆,纵是血浓于水,此刻也只能在她心底留下一片恍惚的惊痛。她还太年轻了,而人生的路还太长,她没有沉湎于悲伤,反而很快就重新站了起来。
这份女子的坚韧,让陆容卿都惊叹不已。
陆容卿低下了头,轻声道:“国家有难,少君忙得早晚不见人影,只怕他全没成亲的心思。”
“安成君这语气,还是怨怪朕给聂丞相找太多事了?”
皇帝带笑的语声响起,顾渊不知何时已调整好了心情,重戴上一副微笑的面具,“皇后说的不错,朕命太常寺去准备准备,为你们择个吉日。”
陆容卿羞得声如蚊蚋:“多谢陛下恩典。”
众人退下后,独剩了薄暖,斜倚锦榻,眼帘微合,若有情若无情地朝他睇来。顾渊叹了口气,走到榻边坐下,轻抚她的发梢,“不论朝上有什么烦心事,每到你这儿来,好像便都消散了。”
薄暖轻轻地道:“有什么烦心事?”
“薄三郎要我给母后定罪。”顾渊静了静,终是说出了口,“证据确凿,是母后害死了民极。”
他治了薄安,薄昳便用太后来要挟他。
要君者无上,被臣子要挟的滋味,他今日终于体会个彻底。明明知道谁是凶手,却不能将他绳之以法,他感到难言的挫败,更感到无边的忧愤。更令他担忧的是薄暖,薄暖是认定了母后的……
忽而,薄暖轻声开口了:“巫蛊什么的,真是迂阔难测,区区几个桐木人,难道真可以致人死地?所谓证据,难道不可以假造?”
顾渊微惊,掀眼看她:“你的意思?”
“是有人要栽赃太后。”薄暖握住了他的手,女子的手柔软芬芳,仿佛能让人远离一切痛苦,“子临,你不是劝我认真理智?我想过了,我一定是错怪太后了……太后她心地从来不坏,她从没有害过任何人,反而屡屡受人冤屈,饶是如此,她依旧一心为了你好……子临,不是她。”
顾渊抿了抿唇,“可是她屡次针对你……”
“那时候她不能容我,只因为她对薄家有怨气。”薄暖微笑着宽抚他,“我早在她过来照顾民极时便忘怀了。”
顾渊微微动容,伸臂揽她入怀,她柔顺地贴在他胸膛上,聆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渐渐闭上了眼,“子临,善待你的母亲吧。她与我,都是一样地爱你。”
顾渊点了点头,薄暖似乎有些乏了,便在他怀中安然小憩。这样宁静的时光,没有任何人事打扰,就像是偷来的一样。
薄暖原本只是打了个盹,却悠悠然直睡到了酉时三刻。睁开惺忪睡眼,发现自己已在床上,被褥盖得严实,外间灯火微明,顾渊刚刚沐浴过,一身月白里衣,正在批阅奏疏。听见声响,他回眸一笑,“总算醒了,贪睡。”
她颇不好意思地扬了扬眉,披衣下床,顾渊又指了指案上,“饿不饿?有点心。”
薄暖走到案边,执一块胡饼放入口中,见他案上的奏疏全是在说益州民变,不由得忧心地问:“益州的事情还没安定么?”
“我会命彦休领云州骑去平叛。”顾渊将最后一个字落稳,波磔一荡,便扔下了笔。“这些流民不过强弩之末,只恨西南诸州的将领都是畏葸之辈。”
薄暖掩口轻笑,“仲将军可是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利剑了啊。”
顾渊眸光一凝,随口道:“不错。”
薄暖还未回应,忽听见外面起了一阵吵嚷推阻之声。
顾渊眉头一拧,扬声喝问:“何事?”
“回、回陛下!”孙小言气喘吁吁的通报声伴随着惊骇和恐惧,“是长秋殿的长御攸华来报!报说——报说,皇太后——”
“陛下!”是那女官攸华尖锐的声音骤然割裂了沉寂的夜空,“太后崩了!”
☆、98
冷落的秋风哗啦拂进了长秋殿。
藻绘云龙的殿梁上是一条长长的白绫。长风穿堂而过,拂得那白绫飘飘荡荡,好像还依附着无处可归的忧伤魂魄。悬梁的人早已被解下,唯有白绫上的刺目血迹提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痛苦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那血深到极处便成了黑,仿佛殿外永无尽头的黑夜。
顾渊走进来时,脚步猛一踉跄,一旁的薄暖连忙扶住了他,转过头去,脸色亦成惨白。
小黄门呈上一只漆盘,盘中赫然是一方蘸血的白布。“陛下,此是太后遗物。”
顾渊看过去,灯烛点起来了,遽然的明亮令他视域一眩,映照出白布上三条血淋淋的横杠。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心在不断地下沉,下沉,仿佛被按进了水里,被水草缠得窒息了……
薄暖双目微红,“她是不愿看陛下受臣下的胁迫……”
顾渊闭上了眼。有了灯火,黑暗反而显得更暗,隐在朦胧的角落里,似乎只要他稍一表露出虚弱和疲惫,就会立刻扑上来将他吞噬干净。
他何尝不知道?
他何尝不知道,阿母在帮他。阿母用一条性命在帮他!
顾渊死死地抓住了薄暖的手臂,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点继续挺直身躯的力量。突然,他回过头去,对孙小言厉喝:“传朕的中旨,捉拿薄安、薄昳及其党羽,立刻!”
孙小言带着内侍们跑了出去,便如暗夜的羽翼在长安城里张开了,刹那了无踪迹。薄暖的身子晃了一晃。顾渊突然紧紧抱住了她,下颌抵在她的肩窝,嘴唇轻擦她的颈项,好像要咬断她的喉咙一般——
“不要离开我。”他喃喃,突然发狠一般收紧了怀抱,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不要离开我!”
大正四年九月,皇太后文氏自经于长秋殿。皇帝力排众议,为太后定谥孝怀皇后,与孝怀皇帝合葬思陵。
这一年的生离死别似乎来得太过频繁和密集,顾渊站在母亲的梓宫之前,听着内外命妇山崩地坼一般的滔滔的哭声,心里却空寂如死。
他的母亲,生前到底有没有过快活的日子?
他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薄太后走到他面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然而这老妇人的安慰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效用,她悲哀地抬起眼帘道:“待你母亲的丧期过了,祖母便归政于你。”
顾渊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他母亲的死,薄太后会这样乖乖地让他亲政吗?
握着母亲用生命给他换来的权力,他只觉得羞耻。
薄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你将广元侯府的人全拿下了,老身并无异议。只是这样一来,你让阿暖如何自处?”
顾渊低低地道:“你们薄家早就抛弃阿暖了,这时还有脸提她?”
薄太后却没有生气,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老身只是怕她变成第二个孝愍皇后。”
顾渊猛地抬起冷厉的眼,“她不会!”
***
廷尉黄济,三角眼,瘦削的脸上透出十二分的精明,不似他的前任朱昌那般耿直到死。
他领着廷尉的官员们守在大门前,恭迎帝后的车辇。
顾渊先自御辇上下来了,再回身去扶薄暖下车。四年来,这已成他的一种习惯。薄暖抿着唇将手放入他的手心里,一言不发地随他走入廷尉寺。
黄济躬身延请道:“广元侯府一门上下一百二十三人,俱在狱中关押,听候陛下发落。”又迟疑了片刻,“只是赵王太傅还未找到。”
薄三郎?顾渊目光一沉。他看了看身边的人,彼沉默的面容上化了浅淡端庄的妆,清丽,而虚无。他握紧了她的手,“有劳黄卿带路。”
黄济提了一盏灯领帝后二人往牢狱中去。薄安身份不同于一般的薄家人,单独被关押在一间四壁空空的干净牢房里。狱卒打开了门,薄暖却止住了步子。
“去吧。”顾渊温声劝慰,“去跟他说说话。”
薄暖看了他一眼。她的丈夫,目光安定,好像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一样。她心中腾起的孤勇终于战胜了恐惧,举步迈进了这间囚室。
囚室的门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