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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青梅-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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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酒言欢,说到高兴的时候,话题就很自然地转到当局朝政上。有人就提到纪州督抚换成了凡人的事,不免有所议论:“想帝懋四十年那是多大的风波?如今却是声色不动。唉,果然时局不同了啊!” 
这话说得本来就欠稳妥,彭清已然有酒,当下梗着脸捉出话柄来:“这跟时局同不同没有关系!古法不可轻言废,这还是眼下的谏官欠风骨。” 
话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然而在座的倒有一大半是谏臣,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有脾气不好的,知道彭清一向说话的做派如此,虽不好当场发作,却不免微微冷笑。也有人出来打圆场:“此事正逢万寿,总不能不顾这个大体。” 
然而彭清非但不接话,反而越说越带劲:“此事乃天下根本!与万寿孰重孰轻?就是天帝也不该怪罪。”顿了顿,又说:“再说,过了万寿,也能上折。” 
这话也在理上,但是上折谏事也要看时机,过了风头再翻就难措辞,何苦徒然碰一鼻子灰?这本是无需明言,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有人肚里有气,就故意调侃他一句:“彭兄既然回来了,那自然是要上折的喽?” 
“那当然!”彭清一昂头,涨红了脸回答,说完也觉得自己口气过分,定了定神又说:“此事不争,要谏臣还有何用?” 
有人也不当真,只在心里暗暗发笑。也有人好心,提醒他一句:“彭兄是正言,不是司谏。” 
司谏与正言,都是言责之臣,平时笼统地称为“谏臣”或者“言官”,但职责有所不同。司谏正人主,正言绳百僚。其时正言并没有直奏的权力,所以彭清如果就此事上折,只怕辅相那关就过不了,就别提能到白帝甚至天帝的手里了。 
这句话倒是把彭清堵住了。憋了半天,才闷声道:“我自有办法。” 
那时席间十几人,无一人料到他想出来的是什么办法。过了几天,彭清果然上折,也没有讲出多少道理,只是一再说“古法不可废”的老话。言之无物,自然到不了白帝面前就被驳回。于是彭清铁下心来,他原本父母双亡,无妻无子,倒也了无牵挂,稍事安顿,怀揣着一封遗折,来在天宫外墙,一头撞死在了宫门上! 
这一来,终于声震天下了。帝都内外,登时都把眼光集中到这件事上。无论彭清所奏是什么,单单是“尸谏“二字,足以令人兴起悲壮之感,而至同仇敌忾。所以朝局虽然很静,但一干敏感的人,都已经嗅到帝懋四十一年风雨飘摇的气息,不由万分紧张地,关注这件事如何了结? 
如此大事,派下料理后事的官员自然不敢怠慢,将遗折原封上交,递到了辅相的手里。其时辅相有三,魏融资格最老,以掌中土兵马的大将军身份而入中枢,但此人很懂韬晦,其实不大过问政务。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两位,秦嗣昌和石长德。秦嗣昌亦是老臣,乃天帝肱股,石长德却与白帝走得很近。 
接折子的人,是石长德。而拿到折子,首先要考虑的,是先递给白帝,还是直奏天帝?由彭清之前的言谈,可以想见折中所奏何事,而此人生性耿直,不惜一死,当然会措辞激烈。石长德所虑的,是折中是否会扫到白帝?若果真如此,对白帝自然不利,但更主要的,会给大局带来影响,身为枢臣,对此不能不有先虑。 
石长德不敢专擅,于是拿上折子来找秦嗣昌商议。秦嗣昌的主张是直奏天帝:“此等事近百年不曾有,怎可能壅于上闻?递到白帝手里,依旧要上奏天帝。” 
但这是不同的,倘若先递给白帝,如果有牵连,那也可以有所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然而石长德也觉得直奏于法理比较合,所以最好是先自己拆开看一看,当然这更是说不过去。正在迟疑中,秦嗣昌旁敲侧击地说道:“圣上英明,必有公论。” 
石长德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折子反正也要上奏,如果先递给白帝,太着痕迹。倘若被人捉住把柄,参白帝僭越专擅,那么非但自己吃不消,连白帝也未必扛得住。于是不再犹豫,原折封进。 
此折递进,过了两个时辰便发下,只有一句话:“交枢密廷议。” 
枢密廷内阁枢相向有六人。坐总的例来是皇家近支亲贵,此时是皇子中最年长的朱王颐缅。这位置其实是个摆设,只管点头不必开口。底下东府南府各出一使臣。这不过是帝都礼遇两府的表示,两府也知道,不如自己识趣,所以又是两个摆设。至帝懋四十年撤东府之后,就空出一个位置,于是先储命白王子晟入值,后来子晟由白王而为西帝,便又举荐了匡郢补入。而其中最举足轻重的,还是三辅相。 
这六个人,除非军国大事,从来不凑头。所以显得天帝于这件事情,亦非常重视。但其实这六个人心里对天帝此举都另有一番想法,然而既然交下来议,那总要议上一议。 
于是照例由朱王来开头:“这样的事,可有成例?” 
这可难想了。眼前自然是没有,就要往早先去找。想了半天,还是南府使臣曹阳景想起来一个:“先帝彝俊十九年的旧例,似乎可用……” 
算一算,那也是一百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帝彝俊三岁登基,生性好玩,颇多荒谬绝伦的举动,实在不能算是明君,连后世诸帝,也不能讳言。所以,听到要引帝彝俊朝的事情,三辅相就不免微微皱眉,但也不便反对。于是朱王又问:“那时的先例,是怎样?” 
“这,”曹阳景说,“也记得不是很明白了。要找出旧档来查一查才行。” 
这又不对,既然记不起来,何以能说以为例?但这话亦不便说。于是,朱王吩咐取来帝彝俊朝的旧档。匡郢先接过来,找到十九年,果然有一先例。那一年,帝彝俊忽发奇想,要效法先帝,建一番武功,于是故意与东府起了口舌,借机下旨要御驾亲征。这当然会招致群臣反对,其中就有一个于姓司谏,以死进谏。 
朱王问:“当时情形如何?” 
匡郢看了一遍,总结出两条:“其一是设馆祭祀,其二是起祠以供后世瞻仰。” 
“别的呢?” 
“别的没有了。”匡郢说。 
诸人都哑然。然而接过旧档一看,又都恍然。原来那番陪上命的苦谏,并未被采纳!不过最后仗也没打起来,原因是帝彝俊不知吃了什么不洁之物,腹泻不止,又讳疾忌医,转成重症,好歹熬了两月,才二十二岁便早早龙驭上宾了。这么看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秦嗣昌慢慢地开口说:“此例恐怕不合用。” 
那就要找别的先例。匡郢有别的想法:“那倒也未必,恐怕后来又有追加的饰典仪注。”这是很可能的,帝彝俊之后继位的帝珫炀相当开明,对前朝这段公案有所更论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也要慢慢去查找才行。 
然而其实这些事情,并不重要。在座的人心里都很清楚,真正需要有结论的,是彭清折中所奏的那件事,也就是白帝所推的凡界自理。这件事必得先看天帝的态度,而天帝在把折子交枢密廷议的这举动上,就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事到如今,天帝是要顺应彭清所奏的意思而行了。倘非如此,不会别无他话。但,天帝的沉默也表示,他现在还不愿意轻易去驳子晟的体面。因此绕过白帝下发枢密廷的折子,无非是要转给白帝这层意思。 
结果,还是朱王把话挑明了:“这些仪注,让礼臣去查就是。咱们就不用再四五不着地议了。剩下的事情,匡郢,你去跟子晟说吧。” 
这正是大家心里的想法。但在匡郢,虽然说他为白帝心腹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如此被指名道姓地说出来,毕竟有些尴尬。再者,更重要的是这话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一力扛下说服白帝的责任。而白帝是否甘于就此收回成命?这正是他所担心的。所以,匡郢一时犹豫,没有立刻回答。 
石长德见此光景,觉得有必要助匡郢一臂之力,于是说:“这样吧,我和匡大人一同去说。” 
这是石长德处事周全的地方。深知以眼前情势,这件事可大可小,是风波不起,还是波澜大作?全在白帝一念之间。而匡郢也极欣慰而感激地点头:“如此最好。” 
等到了车上,匡郢不无忧虑地对石长德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一王爷不肯答应,如何应对要有所准备。” 
石长德木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只说了句:“王爷一向深识大体。” 
匡郢无法这样乐观,因为深知子晟对此事的执着,而且以他的性情,万一固执起来,难以劝解之处,还在当初的先储承桓之上。 
但,事实是他过虑了。子晟很平静地延见了他们两人。简单地问了几句枢密廷合议的经过,便把彭清的折子拿过去仔细看了一遍。这封奏折石长德与匡郢都已经看过,好在就事论事,并未有所株连,令他们大松一口气。 
果然,子晟看完,亦是声色不动。坐着想了一会,第一句话便说:“纪州督抚肯定要另选人了。匡郢,你到部里检一检,把合适的人选开个单子上来。” 
两人喜动眉梢。即便是石长德也没想到,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的事情会如此顺利。于是心悦诚服地说了句:“王爷英明。” 
子晟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等两人告辞的时候,子晟单独叫住匡郢,问他:“有个叫马渊的司谏,是不是秦嗣昌的亲戚?” 
匡郢站着想了一会,回答说:“是。我记得似乎是他的内侄。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了?” 
子晟一笑:“他是彭清的知己好友,你知道么?” 
匡郢一凛,不由抬起眼看了子晟一眼:“我不知道。” 
子晟沉默了一会,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摆了摆手。匡郢有些惊疑不定地,躬身辞出了。 
子晟若有所思地,独自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进到里间。里屋却是只有胡山一个人在,子晟坐下来,呆了半晌,才慢慢地说:“先生所料不差。” 
胡山淡淡地说:“王爷还不能独断独行。天帝要告诉王爷的,无非就是这么一句话。” 
子晟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只是很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三天之后,白帝下诏往凡界纪州加派天人为督抚。原先凡人督抚虽然留任,然而任谁都看得出实则已被剥夺了权柄,这其实是白帝在“尸谏”的压力之下作出的让步。于是一场看似凶险的风波只是匆匆掠过,并未伤到一丝皮毛,令人不能不松一口气。但也有极少数敏感的人从蛛丝马迹中有所觉察,天帝与白帝祖孙之间,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睦无间,反而更悬起了心。 
然而绝大部分的人没有那样锐利的眼光,依然在一派喜乐安详中,迎来了帝懋五十年的初春。青梅自年前的风波,足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才得太医首肯,可以四处走动。但仍有叮咛,不能受累。为给她消愁解闷,季海出的主意,给搬了两只青瓷大缸来,养了几十条各式各样的金鱼。于是,青梅闲来无事,便坐在廊下鱼缸边,看看绿水碧草间,悠然游动的鱼儿,倒也惬意。等转过来年,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身子日重,更加不愿走动,每天喂鱼为乐,把一群鱼儿养得肥头长尾,憨态可掬。 
小禩与邯翊,从年前就已经延请了师傅,开蒙进学,功课甚忙,加上子晟不愿青梅烦累,所以两个孩子每天来问个安,说几句话就走。能常常陪在身边的,只有虞夫人,但她也不是每天都能来的,于是每次来,都分外亲热。 
这天虞夫人又来,母女俩谈笑一阵,青梅忽然问了句:“娘,你可知道有什么好人家没有?”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虞夫人问得愣住了。“好人家?你问的是什么人家?”顿了顿,又笑:“怎么听着,跟要做媒似的?” 
“对了。”青梅挺认真地说:“我是要给人做媒。彩霞碧云两个,跟着我过来,年纪也都不小了,该给她们打算打算了。” 
虞夫人笑了:“你倒真会操心。” 
“不是这么说。”青梅说,“她们跟我情同姐妹,总也不能不为她们想想。” 
说得这样认真,虞夫人不能当玩笑了。想了一会,拉着青梅的手,悄声说:“青梅,娘一直有个想法……”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似乎有点犹豫。 
青梅连忙说:“娘你有什么话自管说。” 
“好,娘可说了。”虞夫人正色说:“孩子还小,我又不能天天陪着你,你在这府里没有一个能说贴心话的人不行。我看彩霞跟你处得也熟了,不如把她留下吧。” 
“留下?”青梅一时没明白,怔怔地说:“女大当嫁,我总也不能一辈子拖着她呀。” 
“嗳!”虞夫人笑了笑,说:“这还不容易么?你叫她‘伺候’了王爷,她不就留下了?” 
这回青梅听明白了。脸一红,摇摇头:“那不行。” 
“为什么?”虞夫人误会了她的意思,故意打趣地说:“怕她分了你的羹?” 
“不是,”青梅很平静地,“我不想她埋进这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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