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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眼睛丝毫没有打算从青梅脸上移开的意思。这种如网一般的眼神,青梅是熟悉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窘迫却又压倒了旁的感受。转头看见小禩笑嘻嘻的神情,更是脸红过耳,极力向后退开半步,以几不可闻的声音提醒:“王爷,小禩在这里……”
“哦。”
子晟省悟了。笑着看了看偎在青梅身边的小禩,轻轻地揪揪他的耳朵,说句:“小东西。”这么一来,总算松开了青梅的手,让她回复了些许自然的神态。
“来。”子晟顺势牵起小禩的手,举步往亭里走。而小禩很自然地,转身向青梅伸出了另一只手。青梅略一迟疑,握住了他的手,跟着一起走了进去。这时的情景,不禁想起,虞夫人那句玩笑的话:“一家三口”,羞赧之外,忍不住感到窃窃的喜悦与温暖。
知霜亭中原有石桌石凳,但子晟径自依着阑干坐下,惬意地往石柱上一靠。青梅见了,便倚着另一端的石柱坐了,小禩靠在她的身边。坐定之后,赵婆婆就引两个年轻妇人上来给青梅见礼。一唤荀娘,一唤玫娘,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眉目清秀,看来敦厚,可靠。
赵婆婆说:“这两个是小公子的奶娘,虞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青梅微笑点头。
赵婆婆又说:“她们都是崔王妃选的。按例还该添两个,崔王妃说,这两个先使唤着,等虞姑娘过府之后,请姑娘自己再好好选不迟。”
她口中的崔王妃指的是子晟的二妃崔氏。因为俗称慧公主的正妃甄氏,早已断发隐居,所以实际上掌着白府家务的就是这位崔妃。听说她秉性平和,不似另一位嵇妃的跋扈,所以上下都颇得敬重。这些事情青梅听虞夫人说了不少,所以赵婆婆一说,就明白。但要如何回答才合宜,却没有底。想了一阵,才说了句:“叫崔姐姐费心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得体,但语气失于平淡,加之迟疑良久,反而得到了相反的效果,让人以为她是有所不满。所以赵婆婆有些为难了,又要揣度她的心意,又要思忖着和缓。把这情形看在眼里,又明白青梅心思的子晟,不得不帮她寰转一下了。于是对着赵婆婆点点头,说:“你办的不错。回去告诉崔妃,虞姑娘很满意,余下的事情按她说的就是。”
赵婆婆这才松口气,施礼告退了。而子晟望着青梅,也有所思虑。
向天帝奏请纳青梅为侧妃的奏折,誊好已经数天,却依然放在案头,没有递上去。以子晟此时的权势圣眷,娶一侧妃,自然绝不会存在不奏准的可能,而他心中的顾虑,在迟疑几天之后,终于被胡山一语道破:“王爷认为,以虞姑娘的品性为人,真的宜于入宫为妃吗?”
这是胡山受虞夫人所托,要接小禩去虞府与青梅母子见面的时候。子晟正对着那道奏章,犹豫的神情便落在他的眼里,这当然也是因为子晟对他的信任,而不需要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情。胡山与子晟相交已逾十年,对他的了解非常人可比,也因此,胡山对青梅的事情一直采取了旁观的态度。但此时,面对子晟的迟疑,他又觉得亦不防在事情还未定局之前,再提醒几句。
子晟当然明白胡山的意思。然而,他对这样的问题,却只能报以沉默。
胡山揣度他的心情,索性更进一步地建议:“其实王爷真的想留虞姑娘在身边,也不必非要册立她为妃。”
但这次,子晟却不加犹豫地回绝了:“不,那不行。”
要留在身边,又不立为妃,意思自然是收做侍妾。这倒不是胡山看轻青梅,而确是出于更周到的考虑。但,子晟对此,想也不想地,就驳了回去。
为什么?驳回之后,才想到这个问题。不忍心,不愿意,自己也不甚了了地,就是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念头。这样的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身不由己。那天在洛水河边,看到那样一个瘦弱单薄的女子,明明是怕得发抖,却又一副凛然的神态,自己不由自主地便要为她出头。这种情形,从那时开始,就仿佛不受控制地发展下来。至于未来会变成怎样,行事素来缜密冷静的子晟初次有了不愿去想的感觉。
念及此处,子晟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终于惊动了青梅,原本已为子晟的沉默有些忐忑,此时提起勇气问了句:“王爷,怎么啦?”
“噢,没有什么。”子晟很快地回答。他看见青梅疑虑的神情,觉察自己出神得久了,便刻意要让气氛轻松些,于是笑着对小禩说:“禩儿,在这里坐着多闷,叫荀娘她们带着外边玩玩去吧?”
小禩心里其实极想,但仍然回头征询地去看青梅,待青梅笑着点头,这才一跃而起,跑了两步,又站住,很规矩地行了告退礼,这才随着奶娘跑着跳着往山坡上去了。
“这孩子真是乖巧。”子晟半欢喜半喟叹地说了句:“你是怎么教出来的!”
青梅心里自然也如普天下做娘的一样,有说不出的得意,但嘴里仍是说:“乡里孩子不懂事,叫王爷操心……”
“没有的事。”子晟立刻打断:“我府里现在养着两个孩子,但有禩儿一半懂事,不知能省我多少心。”
不说“我的两个孩子“,而说“养着两个孩子”,这就有些古怪。青梅记得虞夫人说过,白帝子息单薄,有过一儿一女,都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却并没有提过,还有两个孩子的事情。所以青梅心里不免疑惑,便答了句:“王爷说笑了,小公子必定是极好的。”
“好什么?顽劣不堪!”子晟笑着摇头,然而语气之间分明透出宠溺之情:“大概是让我给惯坏的。”
青梅更不明白,但她心地纯厚,其实并不介意。起身从桌上果盘里取了个梨,一面用柄小刀慢慢削着皮,一面问:“小公子多大啦?”
“小的那个,叫邯翊,跟禩儿同年,也是五岁。他是我三伯青王的孙子,我堂兄阖垣的遗腹子。结果他娘生下他也死了,我看他孤儿可怜,就奏明祖皇,抱回来养了。这个,算是过继给我的。”
其实子晟过去还是白王的时候,与青王父子颇有过节,如果换了对帝都朝局略有所知的人,多半就会想到别处。但青梅不同,子晟这样说,她就这样听,不虞有他。
“另一个是原先端州侯文家的孩子,叫文乌,比禩儿大两岁。他是我五姑母荣真公主的孙子,说起来也是亲戚。他只有一个娘还在,我看翊儿年幼,未免寂寞,所以时时接他过来住一阵,也好做伴。这两个孩子凑到一块,唉,真是什么祸都能惹出来。”
青梅笑了:“小孩子,哪能不淘气?”
“这话不错。”子晟也笑了:“我小时候,也淘气。”
说着,多年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变化,那是成年之后回想儿时特有的七分喟叹,三分得意。
“我十四岁那年,还带着四五个侍卫劫过法场。”
“哦?”这话大出意外,青梅停下手,很感兴趣:“王爷救谁啊?”
“胡先生。”
子晟的语气理所当然,就仿佛青梅早该知道似的。然而青梅这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不由便专注起来。但子晟心里想的依旧是自己的少年任性,说得并不仔细:“那时,胡先生被人诬陷,卷在人命官司里。眼看要行刑,我就不管不顾地上去劫了法场。”
“可是,”青梅眼角含笑,“王爷要救人,也不必劫法场吧?”
“话是这样。可是,一则事情紧急,再则,自然是为了好玩。你想想,劫法场——”子晟手一挥,仿佛仍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英雄救知己,这样的故事在少年的心里,何等激动人心,向往不已?
“不过,为了这个,父王差点赶我出去。阖府上下一起求情,才饶过的。”
说到这里,笑容渐敛,回想起那时几乎有一年的时间,被严命闭门思过,如同幽闭一般的日子,对于跳脱少年,不啻是一种折磨,现在想起来,仍是不胜其苦。但,也就从那时起,从轻狂渐渐磨砺得老成,及至离开北荒,正因为已然变得沉稳的个性,才能在步步荆棘的帝都走过来。回到眼前,自己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这中间经过了多少波澜曲折,人事变革?此时想来,真有如同一梦的恍惚感觉。
“原来,王爷与胡先生那么早就相识了。”
“是。”
子晟简单地回答。其实,他与胡山正式结交,有如今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是再过一年,他的父亲先白王詈泓病重,自己代行北荒政务起始的。但他觉得这就不必要解释了。定一定神,见青梅将削好的梨打成片,装在果盘里端在自己面前,便捻起一片放在嘴里。
“你也吃嘛。”
不料青梅一迟疑,摇摇头。
子晟奇怪:“怎么?不爱吃梨?”
青梅脸一红,轻轻说:“老话说,‘二人不分梨(离)’。”
“哦——”
子晟恍然,继而大笑。“那好,”忽然身子向青梅倾过,压低声音说:“咱们就不分梨。”
说完复又大笑。青梅奇窘,顾不得上下,拧开脸去。过了一会,忽然听子晟没有了动静,才转头来看,见他微阖双目,似乎十分惬意。
良久,念了句:“嗳,难得半日悠闲。”
青梅看着他:“王爷忙?”
子晟没回答。自从做上白帝,每天看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人,千头万绪,又岂是一个“忙”字能说尽的?所以,更珍惜的是现在这样云淡风熏,悠然自得的辰光。这么一想,倒记起一件事来:“可惜。”
青梅问:“怎么?”
“忘了带琴箫出来。”
“王爷爱听琴?”
“是。从前父王常常弹琴奏箫,他那管箫可称冠绝天下。也教给我一些,可惜这些年太忙,都搁下了。记得最后一次好好地奏箫都已经是……”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发觉下面的半句话不宜说。因为那次与合奏的正是如今隐居的正妃甄慧!不但如此,那时先储帝还在世,而甄慧亦与先储承桓有婚约。所以,这段往事,于情于理,都不堪再提。幸而青梅老实,对他说了一半的话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说:“王爷这时要找琴箫,可不容易。”
“嗯。”子晟点头,想了一想,问青梅:“会唱歌吗?”
青梅连忙摇头。
“哪能呐。”子晟笑:“你这年纪的女孩儿怎么都会唱几个歌。”
就这一句,果然套出了青梅的实话:“会的都是极俗的民间小曲儿,怎好唱给王爷?”
“怎么不能!”子晟兴致勃勃:“正想听民歌换换口味。来,拣你拿手的唱一支。”
青梅还在犹豫,子晟又再鼓励说:“不要紧!只管唱,好坏都没人敢笑话你!”
话到这里,青梅也只能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顺口而出的,果然是自己最熟的一首:“泣泣复泣泣……”
“等等。”
子晟打断她。青梅以为自己唱错了哪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但他只是问:“这歌是不是该有鼓铃?”
这是种在鼓中嵌铃的乐器,声音清脆但粗陋,流行于民间,唱歌时用来击打节拍。这一问,足见子晟于音韵,确是极为精通。
青梅未想到他会知道这种简陋的乐器,怔了怔,回答说:“是。”
但是此时手边自然不会有鼓铃。子晟思忖了片刻,吩咐身边一个丫鬟:“你把头上的发簪给我。”
丫鬟依言拔下银簪。子晟又把石桌上两个果盘倒空了,用银簪轻轻敲着盘子的边缘,“叮咚”之声竟真的与鼓铃有几分相似。
这一来,连青梅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哑然:“王爷是怎么想来的?”
子晟笑着说:“因陋就简,聊胜于无。”
但这确是好了许多。青梅将拍子“叮咚”“叮咚”地敲出来,无形中心情平复了不少,较之前的感觉,几乎就像是过去在姐妹中间唱歌娱乐的情形了。
“泣泣复泣泣泪湿江边堤
送儿上天途一去无归路
莫道母心冷怨儿实命苦”
原本含笑的子晟,听到青梅开口间,这凄苦悲凉的调子,笑容慢慢隐去。然而青梅渐渐动情,并未注意他的神情,继续唱道:
“汝父临江住劳劳日耕锄
汝母机织勤朝朝不得息
岁赋去七八寒酸尚可度
贫家贫亦足无料祸事出
邻乡有恶主强占我家租
汝父恨难平欲向府督诉
狼狈与天吏反被恶人诬
忿忿忧成疾可怜人鬼殊
临去发悲语:天人既食我家黍如何不闻我悲楚?
言罢人去哀伤徒。”
唱到“悲楚”二字,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鹤唳云霄,然后复又盘旋而下,渐低渐弱,到句末的“徒”字,直如风中枯叶,缓缓飘零。
到此时,周围的仆妇无不动容。这些人各有凄苦身世,听来尤感触心,又不敢流露,只能极力忍耐着,不让心里的悲伤,眼里的泪水现出来。有一两个,几乎要喊出口:“别唱了,别唱了……”
只有子晟,还能维持面无表情的神态,继续听着。歌声忽然转为激越急促:
“孤寡无所依嫁作林家妇
后父虽非恶岂如比生父?
林家亦难为但教衣食足
衣食足无忧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