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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觉着这许多人各有各事,又能吃苦耐劳,从天明忙到天黑,没有停过。偶然抽一点空,还要赶往东山界内打猎斫柴,或在门前织布编席,家家都养有牛羊鸡鸭,跟着便见所种丰收,果然和师父所说的稻米差不多。收割前几天田里一色金黄,山风吹动,波浪也似,又是整齐,又是茂盛,好看已极。收割时更是仔细,仿佛一粒也不肯丢掉。不知怎的,这些好东西都不肯吃,每日只拿野菜野草、树根山粮充饥,穿得又破又脏。因见田中空空,少了兴趣。过了几天往看,非但所收粮食全数不见,连所养牛羊鸡鸭也都不见,人比以前还要垂头丧气,面容悲苦,有的身上还带有伤,妇女往往相对痛哭,不知这许多东西哪里去了,种的人也未见他食用。所居都是土墙草房,小得可怜,也无法存放,心中不解。双方言语不通,也听不出哭些什么。过不两天,又在耕种。只管面容悲愤,做起事来更卖力气,决计仔细察看下去,等到成长之后,看他收割之物怎会无故失去。
这次所种果是水稻。不消数日田中便灌满了水,一根根的秧针青葱也似,穿出水上,越发好看。转眼秋收,稻还未割,先发现几次恶奴扰闹。因来人少,不甚厉害,还未在意。等到收成,便见恶奴大举而来,和前文所说一样。候到土人采药医伤时暗中掩去,问明底细,不禁大怒,第一次开始把人救走。从此每见不平便即出手。因守师父之诫,虽然仗义救人,人单势孤,仍有戒心,下手也极谨细。等到救人越多,恶霸巴永富也把她当成强仇大敌,恨之入骨,戒备越严,搜索更急。虎女只管性高好胜,敌人越凶,她越有气,想尽方法与之为难。一面却时常想起师言,想寻几个帮手,与铁汉相识之后,虽觉此人颇有血气,但是有勇无谋,本领也远不如自己,心中不足。后将小凤全家救去,得知娄公亮是她义父所说东山侠士,并还订有约会,归途相助,救陈好全家逃出火坑,不料恶奴提前发难,几乎全家遇害,并说东山诸侠如何好法,另外还有一些被害土人便是公亮救去。虎女本来听说公亮救人之事,闻言越发好感,极想一见,因守师诫,想看清对方心性为人,再与见面。
这日正在公亮身后窥探,想要上前,见要变天,恐湿了衣服,忙先赶回,打算改日再说。不料公亮误窜森林,迷了归路。虎女回到洞中,忽然想起路被雨后山洪冲断,心中悬念,恐公亮误入森林,被困在内,进退两难,命虎往看,也没想到公亮武功高强,不似常人见虎害怕。如非虎性灵慧,看出对方厉害,又有那猴形怪兽由后掩来,将公亮擒住,虎非受伤不可。可是虎如不去,公亮不听虎啸,不会改道走往森林的北面,不是恃强硬冲,困入森林深处,饥疲交加,遇到里面的毒虫大蟒,不送了性命,便被怪兽擒去。公亮被擒之后必要强抗。那猴形怪兽便是寇公遐在龙尾坝月夜独杀三豹前后所遇,声如铜钟,专杀猛兽的怪物。乃是一只形似猿猴的异种灵兽,臂坚如钢,爪牙犀利,力大无穷,山石树木被它抓上便成粉碎,灵巧异常,无故虽不伤人,性最猛恶,容易激怒,住在森林东面深密之处,另一异人隐居在彼。怪兽名为红牤,牛首猿身,其名自呼。公亮就有一身极好内功将其甩脱,当此饥疲交加之际,除非异人赶来解救,不死必伤,至少也有一场虚惊,经此一来,恰巧两全。红牤本不知来人善恶,先误认是有心窥探它主人的动静,因有别的顾忌,并非出声吼啸,但和那虎以前相识,一听虎吼,知是虎女之友,惟恐主人知道,怪它不应现出形迹,走漏机密,回去又受责罚,忙即松手,飞身纵起,往来路林中退去。
那虎早就奉有异人密令,回洞只说人已寻来,别的未提。虎女从未见过异兽红牤,一听公亮初见时所说,好生奇怪,便向二虎询问,俱都摇头低啸,仿佛没有此事。虎女虽通兽语,虎啸到底简单,知道有许多话无法回答,只能间出是否有无。方才并未听到兽吼,小凤也说虎吼时曾往洞外遥望,虎已回身,干爹刚跟过来,未见别的形迹。心想所骑的虎最是威猛,山中多厉害的野兽均非其敌,从不敢在森林外面走动。如其相遇,虎也决不放过,不会看他擒人,任其走去。真要看出不敌,定必怒吼,求援告警,要自己和虎妈追去,不会这样安静,更不会摇头说是未见,又正劝客饮食,就此忽略过去。
后来双方越谈越投机,公亮因见主人是个奇女子,生长深山之中,这样两只威猛雄壮的猛虎竟肯被其驯养指挥,左近有此怪物不会不知,又看不出与怪物相识,那么厉害的东西被虎吼了几声便自退去。双方相对,并无敌意。那东西身坚如铁,神力惊人,自己内外功均到上乘境地,耳目身法那样灵巧,刚一警觉,飞纵出去,便被擒住,丝毫不能转动。常听人言深山之中无奇不有,这厉害的东西听都不曾听过,以为十九主人所养,至少也知道兽名和它的来历,否则不会被虎吼退,如此听话。二次谈起,虎女业已看出公亮少年英雄,正直无欺,加上平日耳闻,知其决不会说假话。重又想起前事,再向小虎询问,小虎仍是摇头低吼,不肯承认。虎女先当那虎虽是异类,也和虎妈一样亲如骨肉,最是忠心,不会欺骗,心疑公亮被擒在前,等虎赶去,怪物望见虎来已被吓退。但想公亮本领甚高,如何被一小猴子擒住,又有那大气力;将人擒住并未加害,忽然松手退逃,好些不近情理,正在奇怪。
公亮聪明,看出虎女对那怪物实未见过。小凤又说当地因有二虎,主人这类本领,方圆三十里内除却森林深处无人去过,所有野兽早都逃避。来此多日,从未见到一点野兽踪迹。便那先来一两年的人,牲畜家禽随便放在田野里,夜来听其自便,也从未受什侵害。来时明被怪物擒住,并非眼花做梦,那虎既通人言,又曾与之对面,低声急吼,如何不肯认账?其中必有原因。照那东西的凶猛,决非人力所敌,虎女虽然不怕,住在当地的土人难免不受侵害。一面力言怪物擒人时虎正走来,对面低声吼了一阵,怪物方始松手,纵往林内。看那意思双方必定相识。他不知虎语,照侠女所说虎似未见,断无此事。这东西实在厉害,既然以前不知林中有此怪物,还望小心才好。一面又学虎女的样向虎质问。那虎本来坐在洞旁,好似无法抵赖,羞恼成怒,竟朝公亮怒吼发威。虎女看出那虎果是想要隐瞒,刚发怒喝止,不令再吼。母虎先吼了一声,将虎止住,再朝虎女低吼了几声。虎女笑道:“你们是因怪物厉害,恐我知道前往犯险么?这样厉害的东西,我们不去,早晚它也会来。何况还有好些土人在此耕种,如受它害就来不及了。”
二虎同声吼啸,将头连摇,意似怪物不会来此。公亮又将被擒时情景详细说了一遍。二人一面向虎盘问,一面互相谈论,均觉怪物虽极凶猛,也并不是怕虎惊退,看那神气双方一定相识。虎女又向母虎追问,虎终性直不善欺骗,又无法说出自己心意,知赖不过,相继吼啸点头。虎女想起从小和虎一起,并未见到这样怪物,人、虎更难得离开,不知双方怎会相识,见状越发惊奇,料知内有原因。又问出怪物所居甚远,中隔密林,无法通过,但它决不害人,暂时只得放开一旁。
虎女重和公亮另说别事。时候一久,觉着对方所说十九新奇,连师父也未谈过,越听越爱听,相处也更投机。时光易过,不觉月落参横,东方己有曙色,土人起早,公亮早知当地住有三四十户人家,为了石多土少,不在一处。凡是种有庄稼的地方左近都住得有人,因有石树遮住,昨夜来路好些均未看出。这时临高远望,所有人家田亩均在脚下。天还未亮,便听鸡声四起,跟着晓色迷蒙中,到处都有一缕缕的炊烟飘曳林抄坡崖之间。许多上人拿了农具,一个个精神饱满,各去田里耕作。虽不似香粟村中那样整齐,比起在恶霸暴力之下做农奴时,苦乐相形已有天渊之别。方向虎女称赞,半轮红日已由东方天边升出地面。田里的人仰望崖上来了生人,当是新遇救的亲友同伴,纷纷奔将过来,想要探询。小凤知其误会,忙到崖口朝下高呼:“这是我干爹娄三爷,不是西山来的亲友。”那些土人原有几个认得公亮,并还受过好处,闻言大喜,又听小凤说新由西山绕来,均想打听故乡亲友消息和仇敌近日恶行,互相招呼,连那未来的人也都赶过,七嘴八张,纷纷朝上探询。公亮人最和气,虽觉土人有许多话问得好笑,所说那些亲友有的连名姓都不知道,如何知道他的近况;但一想到人情都恋故乡,同病相怜,何况多年土著,非亲即友,本身虽得安居乐业,许多亲友尚在水火之中,自然不免关切,急于探询。正在耐心回答,猛觉身后一股异香袭来,耳听笑道:“娄三爷真耐心。我平日和他们常在一起做事,最是有趣;如与多谈,便有许多话听去心烦。新近想起,这都是他们不会读书认字的原故,正打算照我恩师教我之法转教他们。你看乱糟糟的抢着发问,叫人如何回答?我每次由西山回来,也是这样乱吵,又不好意思怪他,真烦人呢。”随向众人大声笑说:“娄三爷还不走,你们忙些什么?这样乱吵,谁也听不明白,不如和那日问我一样,等下半天事情做完,由娄三爷自己当众开口,尽他晓得什么说什么,免去许多口舌。你们着急,他也麻烦,连我常去西山的人许多事都不晓得,人更认得不多。
他刚由山外回来,共总在西山停了没有个把时辰,人才遇到几个,如何能知那许多的事情?”众人闻言,方始笑诺,分别散去。
公亮回顾虎女立在身后,朝阳光中,越觉她含风玉立,英姿艳发,玉肤雪映,仪态万方,真有驾鹤天人之想。转身笑道:“这也难怪。他们以前终年受那恶霸虐待,见个恶奴便吓得乱抖,哪里还敢开口?侠女这里既无管束,又无禁忌,自然心有什么说什么。
人情思乡,各有亲友,难得故乡人来,均想探询消息,自然急于抢先了。”虎女笑道:
“娄三爷哪里知道。我先以为都是一样人,有什分别。后来才知他们虽是诚实天真,没有统率指教的人,非但各顾各,不知互相帮助,连那本身的智能也不能发挥,或是糟掉。
近日我读恩师所留的书,悟出许多道理,如不教导他们,虽然将他救出火坑,也是散漫无力,各自任性而为,将来仍不免于倚强凌弱,自私自利,你抢我夺,生出许多弊害。
惟其以前受人压榨大甚,一旦脱去枷锁,无人教导,决不知轻重高低,甚而发动人的恶性,生出种种危害,结果白救他们一场,反替我们添出许多麻烦。非要细心劝告,去掉他们自私之心,每人都勇于为公众出力,互相扶助,团成一片,只管自由自在,仍能安分守法,不使一人为他受害,都是为公而不为己。众人一好,是出力的当然也在其内,这样才能安居乐业,家家富足,日子越过越安乐了。似这样乱糟糟的像什样子?本来你只消几句话的事,被他们你争我抢,乱成一片,你白费了许多口舌,他还耽搁好些光阴,岂非糊涂?小事可以看大,你以为他们受害太深,关心亲友人之常情,却不想越是这样刚脱苦难而又无知的人,越要注意好好教导他们。否则,日子一久,下手就难了呢。”
公亮只当虎女浑金璞玉,纯然天真,万没想到会有这样议论,不禁大为惊佩,一面称赞,笑道:“侠女如不见弃,喊我名字如何?喊我娄三爷既不敢当,也见外了。”虎女微嗔道:“你觉着喊你娄三爷当你外人,可知‘侠女’二字有多刺耳难听呢?如非恩师以前说过,还当你初次见面便喊我是瞎女于呢(川音‘侠’与‘瞎’同音)。我还没有开口,你倒先怪我了。”公亮见她立在前面,似嗔似喜,笑语嫣然,晨光斜射之下,宛如朝霞和雪,艳光照人,玉立亭亭,丰神绝代,由不得情苗怒茁,心生爱好,忙把心神镇住,停了一停,乘机笑道:“果然怪我不好,蒙姊姊不弃,引为道义之交,此后改作姊弟相称如何?”虎女笑道:“你这又不诚实了。方才我已问过,你比我年长好几岁,为何叫我姊姊?”公亮听她语气亲切,忙笑说道:“既是这样,恕我无礼,以后我就喊你萍妹了。”虎女又笑道:“明明你想做我哥哥,偏要绕着弯说话。当初恩师取这名字,原有深意,但未明言。后来才知连名带姓都是无根之物。那姓还好,又高又干净。萍字实在坏极,随风飘动,永远依附水上,不能出头,经不起一点风浪,沾上污泥便难解脱,我最讨厌它。因我骑虎,以后我叫你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