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杈杈上长满了枣刺,这些刺已经干透了,如同钢针一样无比的锐利。这些枣刺,一
部分是直的,长得很长,好像凶恶得光明正大。还有一部分长得像鱼钩,短粗结实
的倒勾刺,就恶得很城府和阴险。它们一直摇晃在水月的后背上,秀花一直用它在
水月的后背上蹭着玩耍,如同仙女手里玩弄的拂尘,也像用刷子不断地刷着水月的
脊梁,就用它不断地给水月挠痒痒。远处看,就像在水月的脊梁上,生长出了一棵
小枣树。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目的,其实秀花举着它一直没有认真使用,游到中街时才真
正派上了用场。那时候水月昏倒了,秀花就来了精神,举着这棵枣树枝开始抽打水
月的裸体,用这种办法喊叫她醒来。
这就看出女人们的心细,凡事比男人想得周到。
秀花对着水月的裸体,一下一下将这棵枣树枝抽打下去。打下去后,那直的长
枣刺就刺进水月的身子,角度直一些的又被秀花举起来时拔了出来,那斜的歪的角
度不太正的就断进了水月的皮肉里,从枣树枝上断下来长在了人身上,变成了水月
身体的一部分。而打下时那些短粗结实的倒勾刺,就斜着钉进皮肉里,却浅浅的,
深入不到内部,提起来时那倒勾刺上就挂满了麦粒大小的血珠儿,有的倒勾刺上还
挂着一些肉花花。这些血珠儿和肉花花被金灿灿的阳光照着,生动得晶亮晶亮。
说实话,长这么大,秀花并没有真打过人。她举起这枣树枝打第一下时,她的
手还有一点哆嗦,打了几下,就打顺手了。她很快就学会了打人,而且妙不可言的
是,她第一次品尝到了打人的快感。她从来没有尝到过毒打别人的滋味儿,现在她
明白了,原来人摧残人竟然这么刺激和痛快。就越打越来劲儿,一直把水月毒打得
醒过来,才停住了手。那时候秀花脸上也累出来了一些细细的香汗,在阳光下闪闪
发光,使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
水月就这样被叫醒过来,用力站起身子,披挂着满身的血花像披挂着无数颗珍
珠玛瑙,继续往前走。秀花又和丈夫肩并肩跟着,她手里还兴奋地举着那枣树枝,
枝枝杈杈上挂满着血珠珠和肉花花,也挂满着秀花得意的微笑。
刚才在昏倒时,水月觉得于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在叫她站起来:起来,起来,
别恁没有出息,站起来!是妈妈的声音,她听到这是妈妈在呼叫她,只有妈妈才会
这么呼叫她。于是她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她觉得她是先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
时,才真正醒过来。这时候她一边走一边到处找着看,她希望能看到妈妈的身影。
街上仍然是围观的人群,乱哄哄如同一群苍蝇围着她飞。身边还是李家的人,他们
像押解犯人一样仍然押解着她往前走。没有,找不到妈妈的身影,水月一醒过来,
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叫声。
实际上那天妈妈并没有来看她,更没有在她昏倒后呼叫她。刚才倒下去后,是
她自己在呼叫她自己,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呼叫她自己的肉体。这种呼叫只能说明,
她自己并不愿倒下去,只是因为实在没有了力量,才昏倒的。也就是说,她的意识
并没有主动倒下去,只是她的肉体丧失了支撑她的力量,不能使她行走或者站着。
她昏倒了。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继续游行。但是她却渴望重新站起来,这时候
她就想到了外援,感到特别需要有人来帮助她。那时候她的丈夫郭满德到外地出差
没有回来,就是在家,在水月的心目中,郭满德也没有这个力量。水月总觉得郭满
德许多地方酷像她爹,女婿和他的岳父一样软弱可欺,没有一点点出息。那么现在
能够帮助她的,只有妈妈,妈妈才有这个力量。于是,她自己在恍惚中就虚构出妈
妈的呼唤声,来把她自己叫醒。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性,水月昏倒在他那时刻,想到了妈妈并渴望得到妈
妈的帮助。昏倒以后,秀花用枣树枝抽打她,一边抽打一边骂着喊叫她起来,使水
月在恍惚中把秀花的喊叫声当成素材,从而创作出了妈妈的呼叫声。这样就产生了
戏剧性的现象,由于对妈妈的信任和思念,水月在恍惚中从自己的需要出发,把秀
花对她的凶恶的喝斥声幻化为妈妈对她的亲切的呼叫声,把丑和恶虚构成了温柔和
善良。
在水月的心目中,好像妈妈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她热爱妈妈,热爱到崇拜的
程度。不过准确地说,她并不崇拜妈妈的现在,她崇拜妈妈的过去。小时候她不懂
事,看不出妈妈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妈妈比爹爹要漂亮很多也精明很多。她曾奇
怪妈妈为什么会嫁给爹这种老实人。长大以后她才风言风语听人说妈妈原是大地主
曲书仙的小婆,土改时作为浮财由农会分给爹爹的。后来就不断听到有关妈妈的传
说,最终由李洪恩详细给她讲了妈妈的往事,她才知道妈妈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于是,妈妈的形象在她心中高大起来,她开始将妈妈迷恋和崇拜。也就是说,她开
始迷恋她妈妈的传说,崇拜传说中的妈妈。
其实,不只是水月迷恋她的妈妈水草,如果能重现几十年前的时光,解放初期
这山里的男人们,差不多都被水草震撼过。不少男人都对水草产生过仰慕和迷恋。
这种男人们共同对一个女人的关注,才使水草由平凡走进了传说。
二
那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解放军大部队开过来,打垮了国民党军队和消灭了土
匪武装,解放了这山里。农会的人抓住了曲书仙,开大会公审他。三里五村的人们
都来了,曲阳村热闹得像赶庙会,人山人海。这就改变了水草的生活,把她从书房
里赶出来,终于走出阅读世界,切入了社会生活。
曲书仙的大太太没想到会落这下场,吓得瘫软在床上如一只死猫。水草却对公
审曲书仙不感到意外,也不怎么难过。她在把生活当书本看。觉得各村农会死那么
多人,曲书仙是土匪司令,欠债自然要还。枪毙了他,把那些债还了,这是他自己
的事。水草只把这看成一种因果关系,她觉得就如同种地,种的是罪恶,自然就要
把仇恨收获。
令她感动的是丁三,能逃不逃,死保主子曲书仙。到后来曲书仙认为天数已尽
不让抵抗,他不忍看主子被擒,竟开枪自杀。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单是这份忠
勇和壮烈,水草就觉得算一条好汉,简直就是书上写的那些舍身取义的志士。看不
出一个粗人,竟能够视死如归,让人永远难忘。
和丁三相比,令水草羞愧难当的倒是她的丈夫曲书仙,被捉住以后整个人软下
来,站在台上面对台下几千双眼睛,曲书仙吓得软成一摊泥,一副挨枪等死的熊样
儿。这说明水草对死并不看重,看重的是如何去死。她觉得好歹这是和自己过了那
么多日月的男人,他就这样去死,她受不了,念起夫妻情分,也觉得对不起他。她
想帮助他,让他好好地去死,死得有模有样。
几百年传下来的老风俗帮助了水草,杀人前要给犯人吃顿饱饭,枪不打饿死的
鬼,这就给水草提供了挽救曲书仙的机会。农会干部就通知曲家给曲书仙送饭,吃
饭前开斗争会,吃过饭才能枪毙人。这时候吃饭就显得很重要,成了一个重要环节
似的,就像活人和死人的分界线。好像从开会到吃饭到枪毙人,这是一个完美的形
式,如果不吃饭就把人枪毙了,这个完美的形式就残缺不全。杀人本来很残酷,好
像加进这碗饭的人性,就血肉丰满生动了很多。在这里,如果杀人还裸露着原始的
野蛮,那么吃饭就有了文化感。又要杀你,又要让你吃饭,就在残酷里放进了一些
温柔。我想这样做,主要是人们表达了在死亡面前的一种态度,要走的人和留下的
人,最后一次彼此心灵沟通。
水草就提着小竹篮去杀人场送饭。曲家的人没别人敢去,也没有人想去。他们
只注重和曲书仙一块生活,不关心他的死亡。平时那么多族人和朋友,这时候都不
见踪影。那么大的曲家大院儿,只有水草一个人来为他送死。只有水草不大关心曲
书仙平时的生活,除看书和睡觉之外,水草什么也记不住他。到如今这时候,却只
有她关心他的死亡,她要帮助他好好地去死。他活着时活得人模人样,也应该死得
光光彩彩。水草觉得好像不只是为了对得起曲书仙,那么多人来观看,她感到也应
该对得起乡亲们。
看杀人,看快死的人吃最后一顿饭,看犯人的家属送什么饭,怎么样喂犯人吃
下去,历来是山里人最有兴趣看的场面。从古到今,一代一代,百看不厌。每次看
过之后,往往要议论好久好久,有的细节就进入了人们永久的回忆。我曾经怀疑,
是否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有这样一种意识,通过观看别人的死亡,来瞻望自己的死
亡前途,来构思和不断地润色自己未来的最后一幕。
水草一走进会场,人群就自觉给她闪开一条通道。她本来是要绕过去的,现在
就索性走进了这条通道。那时候水草就如同走进戏场,观众们主动给她让路,欢迎
她像戏角一样登台表演。她走得不慌不忙,就像平时走亲戚,或者像给地里干活的
男人送饭,从从容容,大大方方。并不是不慌张,而是内心非常慌张,心都快跳到
嗓子尖上了。是这么多人看着她,不能够慌张,就自己把自己镇定下来。
那时候水草一边走,一边把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主席台上端坐着区长李和平,
他今天来主持公审大会,枪毙他的姐夫曲书仙。本来是一家人,由于分别站在国共
两党两只船上,私下里亲热热的恁好,在场面上却成了冤家和对头。李洪恩背着枪
站在台子上,那样子很威武,再不像小要饭花子。水草明白,要论私情,曲书仙养
过李洪恩,临走还送他手枪,李洪恩决不会难为曲书仙的。但是现在是众人面前,
按农会的话说,就是不一个阶级。这都是命,谁也不能够怨谁。曲书仙一被五花大
绑,再也没有了平时做人的潇洒,脸色苍白地跪在台角处,真让人看着可怜。水草
知道,从现在开始,她能看见他们,他们也就能看见她,她心里说决不能让他们看
见我慌里慌张。
闪在两边的观众忽然静下来,默默地看着水草走路。水草目不斜视,不紧不慢
地认真地向着台子走过去。她觉得一定要认真地走,台上台下这么多人看着她,她
一定要走好,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面前这条通道对她非常重要,这几步路虽然不远却不
同寻常,她怎么感到好像走完这条路,她也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好像不仅仅是来
给曲书仙送死,也有给自己送行的味道。
这就说明,在水草的意识里,她已经感到走过这条通道,过了今天以后,曲书
仙一死,她就要告别过去的生活重新做人。于是,她才感到给曲书他送死的同时,
也在和自己的过去生活挥手告别。
她走到台子上,先把小竹篮放在曲书仙旁边的地上。然后转身去给李洪恩说能
不能把绳子松开,李洪恩小声对她说绑人绳子不能松,要喂犯人吃饭。她点点头,
表示明白。这时候李和平给李洪恩使了个眼色,李洪恩就给水草拉过来一条板凳,
水草就把板凳接过来放在曲书仙身边,自己稳稳地先坐在了板凳上。
台上台下都静下来,看水草怎么喂饭。
水草打开小竹篮,从里边端出一碗饺子。把筷子夹在指缝里,用另一只手拉住
曲书仙,就这么一拉,把曲书仙拉起来。她对他说:
“来坐我腿上。今天你走哩,我喂你吃顿饭。”
只这一句话,台下的人们便轰了一下。马上又静下来,往前边挤,害怕漏掉任
何一个细节。在人们的观望之下,曲书仙像孩子一样被水草搂着坐在她腿上,搂得
人们心里酸酸的又辣辣的不是滋味儿。人们眼看着曲书仙的身子哆嗦着哆嗦着不再
哆嗦了,水草又伸手用手掌碾碎了曲书仙的泪珠儿。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在哄着自
己的孩子,弄出来恁多抚爱和温柔。
这时候好像吃已经不显得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来喂。人们全都一声不吭,
认真地看水草给曲书仙喂饭。仿佛送曲书仙去死的已经不再是他们,而单单只是这
一个女人。仿佛曲书仙死不死人们已经不再关心,人们关心的只是水草怎么样给曲
书仙喂饭。这就是水草的喂饭行为从具体转化为一种抽象,使喂饭的行为真实转化
为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