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书仙喂饭。这就是水草的喂饭行为从具体转化为一种抽象,使喂饭的行为真实转化
为一种表演活动。
由于水草出奇和超常的行为,牵动了每一个人的心,于是人们看水草喂饭在某
种程度上,已经转化成了一种观赏。甚至可以说,这种观赏从具体生活情节里超越
出来,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审美。
人们看到,曲书仙吞下第一个饺子后,情绪很快稳定下来。眼皮翻了几翻,这
一翻眼皮好像又返回他刚刚逝去的生活,回到了他的家里一样。水草的温柔抚摸掉
他对死亡的恐惧,女性的似水柔情使他走出了面对死亡的孤独,返回到家庭的温暖
之中。
水草一边喂饭一边说着送别的话,声音不高不低,竟然像拉家常。那模样像是
坐在家里,妻子和丈夫在谈论今年的收成和天气,像夫妻两个无事,在一块闲话着
乡邻的家长里短。在死亡面前,从从容容竟叙述出一抹闲适和平静。
“书仙,你好好想想,你这一辈子啥福没享?好吃的吃,好看的看,说句不中
听的话,你也好睡的睡。人前人后谁不敬你?不愁吃不愁穿,想干啥就干啥,咱这
山里,三里五村比比,谁有你活得这份如意和潇洒?人生在世谁无死,你曲书仙还
有啥不舍得?”
曲书仙吃着饺子,不断地翻着眼皮。给人感到曲书仙的两双眼皮成了耳朵,他
是用眼皮在听水草说话似的。
“书仙,不论咋说,农会的乡亲们死了那么多人,这债总要有人来还。你虽然
没动手杀过人,但自古不怨杀人,只怨递刀。你也主动认了罪,好男人敢做敢当,
有什么害怕的?”
曲书仙点点头,表示他听懂了水草的话。看样子,从他吞吃第一个饺子,也可
能从他看见水草开始,就已经从恍惚中走出来,恢复了理智。他吃着饺子,听着水
草的话,不断地翻着眼皮,不断地皱着眉头,好像忘记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
曲书仙本来并不在乎农会给他定的罪过,最初在接受审问时还谈笑风生,对李
和平说祝贺共产党得了天下。那样子根本没把生死放在眼里,一副大丈夫气派。甚
至也没有把区长李和平和李洪恩们放在眼里,只是觉得改朝换代了,生生死死这是
很自然的事情。不过,这只是一种理论表现,等到绳子捆住他真要枪毙他时,他却
瘫软下来。好像他虽然不怕死亡,却害怕这根绳子,不害怕结局,却对过程感到恐
怖。精神突然就垮下来,竟陷入恍惚不能自拔。
现在好了,水草帮助他恢复了理智。他开始慢慢地回忆,在水草的提示下,把
一个个饺子当成他一生中一串串场景和情节,狼吞虎咽般地拼命咀嚼,在这简短的
时间内吃透他一生的全部内容。慢慢地他像明白了什么,眼里最终闪出了亮光。他
死死盯着水草看,一言不发。这目光由暗淡转为明亮,逐渐燃烧出让人们又惊奇又
陌生的火焰……
看到曲书仙这个样子,水草就明白他已经醒转过来,心里暗暗地高兴。她像看
到一块烧红的生钢,顺手就把他丢进淬火的盐水里一样,忽然把他放下来对他说:
“书仙,一个大男人别像个娘们。今天你走哩,这么多人来送你,你要是我的
男人,就别恁没有出息!”
第七章
一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朋友的书架上发现了《创世纪》。因为我自己没有
这本书,就打开闲翻着看了几页。《创世纪》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是上帝创造了人,
并说是为了让人去统治鱼、禽和其他一切上帝的造物。但是并没有告诉我们,在人
类中间,由哪些人来统治哪些人。于是我怀疑上帝在这里有意留下了伏笔,让人们
相互猜测和怀疑,相互竞争和残杀,在人间种下了仇恨。好像上帝懂得只有让人们
相互怀疑和仇恨,才不会把怀疑和仇恨指向上帝自己。
经赵家人告诉,李家人知道李洪恩死了,是水月陪着他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如
果为李洪恩想,这本来是要感激水月的。但是李洪恩老伴马上就泪流满面对儿子李
永生说,水月这妖精害死了你爹,你们要为我做主,为你爹报仇呀!李永生也向妈
妈宣誓,他一定要为爹爹报仇雪恨。这就使水月一下子就成了李家的仇人。全家人
上上下下仇恨满胸膛,立志要向水月讨还这笔血债。这使人想到,人们好像越来越
善于发现和寻找仇恨,不再会发现和寻找爱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发生这种变
化的?这种变化的根源在哪里?好像喜欢思考这样问题的人越来越少了。
李家的人,口口声声要为李洪恩报仇雪恨,而李洪恩对水月没有仇也没有恨。
他死在她怀里,在性高潮时停止了呼吸,只有情和爱没有仇和恨。这就使李家对水
月的仇恨游离开李洪恩本人而孤立出来,是他们自己在仇恨。细分析他们对李洪恩
的死也不伤心也没有仇恨,死在那个肚子仇恨,说白了他们是仇恨那个肚子。由于
这只是肚子,,使李洪恩的死浓妆艳抹,这种风流撕破了李家人的脸皮,伤害了李
家人的体面,说白了他们的仇恨就在这里,这实际上于李洪恩已经没有关系了,他
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说明李家人报仇雪恨并不是为了李洪恩,而是为了他们自
己。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永远跳不出自私的局限。这就和众多丧葬纠纷一样,活人
为了自己,以死人为素材来创作是非和矛盾。
当然,李家人并没有一上来就头脑发热,去找水月报仇雪恨。他们做事情有计
划有安排,很有理智很有层次,还分出了轻重缓急,为了埋人,他们先把仇恨化为
了悲痛,举办葬礼。李家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名望和虚伪,把葬礼铺排得很大,办得
很隆重。几百个孝男孝女送葬,收了是十个花圈儿。吃了一头牛,两头猪。解放后
几十年来,这在月亮河方圆十里八村还没有先例。反而使李洪恩的死亡,为李家人
挣来了脸面和风光。
由于李洪恩生前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曾经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带头人,当过公
社书记和县委副书记,晚年又成了新时期的改革家,他的死就惊动了许多人。他一
死,村党支部就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到处发丧。省里市里县里各级领导接到通知,
都派了使者,带着花圈和纪念品,来参加李洪恩的追悼会。但是,这些人走到半路,
听说李洪恩死在了一个女人的肚子上,放下东西拐了回去,马上就拐了回去。好像
拐回去慢了,就会受到株连一样。
并不是李洪恩不能死,问题是李洪恩死在了一个女人的肚子上。他们和李家人
一样,都觉得他不应该死在女人的肚子上。不同的是,李家人对这只肚子有仇恨,
各级领导对这只肚子没什么仇恨。但是也说明,在人们的心目中,李洪恩应该如何
去死像是有无形中的规定的,他这么去死而不是那么去死,人家才来追悼他。这就
是说,李洪恩不仅没有活的自由,也没有死的自由。如今他死错了,死在了女人的
肚子上,人家就不能来看望和追悼他。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要来看望和追悼李洪
恩,而是来看望和追悼李洪恩死的形式和地方。由于这地方是一只女人肚子,他们
吓得连忙就往回拐。省里市里县里的干部干革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却害怕这只女
人的肚子,不愿看和不敢看这只女人的肚子。
这就向我们揭开了另一个秘密,本来李洪恩死了,各级领导都觉得应该来看望
看望,有所表示。这里的区别在于,并不是想来看望,而是应该来看望看望,这就
把看望当成了一项工作。这么一认真区别,我们发现就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挤流了
出来,人与人之间就只剩下空洞的形式。进一步说,实际上人们是来看望走社会主
义道路的带头人和改革家,是来看望一个社会角色,并不是来看望李洪恩本人。这
种看望说白了并不为表达感情,只是表达一种态度。说穿了就是看望人们自己的看
望,看望人们自己。
就像一个人生病住院了,许多人都去看望一样,有几个人真正关心病人的健康
呢?并不为病人,只是为了我们自己做人的需要罢了。就像在大街上见到熟人,一
般人都要笑一笑打个招呼,有几个人是心里笑?那不是心笑,只是脸笑,运动一下
脸皮罢了。如果真要说这种形式里有感情存在,也只能叫形式感情。如果追根求源
的话,应该说形式感情来源于城市文明,于是也可以叫城市感情。
和城里人比较,乡下人就不同。他们没有因为李洪恩死在女人的肚子上,而不
去举办和参加葬礼。因为城里人与人之间是一种工作关系,而乡下人与人之间有着
盘根错节的血缘关系和亲戚关系,谁也离不开谁一样。但也不是就直接追悼李洪恩
死在女人的肚子上,就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由党支部开会研究,先构思出一个死亡
的童话,李洪恩半夜去看望村里的困难户,心肌梗死,死在了半路上。通过这个童
话,越过水月的肚子,给李洪恩大办葬礼。会议决定,办葬礼的一切开支由村委会
报销。李洪恩死后,每月发五十块钱给他的老伴,补助她的生活之用。村里挂起了
巨幅横额,上写李洪恩永垂不朽。树上挂满了白纸条儿,迎风呼啦啦飘扬着对李洪
恩的哀思。鼓乐班子轮着吹奏给李洪恩送戏,如泣如诉,月亮河在这哀乐中抒发着
对李洪恩的感情。乡下人的根因为永远扎在同一块土地上,喝一条河的水吃一块地
的庄稼,河流和土地永远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就是乡村感情与城市感情之间
的区别。城市感情让人感到冷漠,乡村感情让人感到温暖。
我这么来区别城市感情和乡村感情,明显表现了我的倾向性,也许这种倾向性
非常偏颇,并不客观和准确,我坦白说这全是因为我生活在城市的缘故。因为离开
了乡村,我才不断地思念那乡村感情,其实真要我返回乡村去生活,我肯定无法忍
受。这不是虚伪。我虽然不满和抵抗城市文明,真要让我离开城市,我又将无处遁
逃。返不回过去时,又不满足现在进行时,这就是我的生存困境。从这里出发,在
生存困境这个层面上,我觉得好像也能加深对李洪恩的理解。
一个人好像不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都永远逃不脱生存的困惑。
二
无论如何月亮河总算把李洪恩体体面面埋葬了。大地最终张开胸怀拥抱了他。
有时候想想一个人和一棵庄稼一样,从土地里长出来,抽枝发芽,开花结果,最后
又回到了土地,正好转了一个圈儿,一个人的一生和这一样。真正是谁从哪里来,
还要回到哪里去。这难道就是生命的规律?
李家人找水月是第二天的事。没有人阻拦,村里人觉得这是李家人自己的事,
与别人无关。人们跟着李家的人看热闹,那是因为好久好久,人们没有看到这么有
趣这么热闹的场面了。这就是乡下。乡下人总把别人家发生的事当戏看,全然不明
白自己也生活在剧情里。
李永生去找水月时曾经满腔仇恨地大喊大叫,乡亲们,我们今天来向女妖精讨
还血债。他是真诚的。在他这里,他就认为是水月迷住了他爹,缠住了他爹,最后
害死了他爹。他身后跟着的是他的爱人秀花,还有他年迈的母亲,还有李氏家族的
人们。他们都是真诚的。他们都觉得水月害死了他们的人,自然要向这女妖精讨还
血债。这就是乡下人的道理。这道理使他们理直气壮,这理直气壮里还燃烧着一种
感情,这种燃烧使他们疯狂。
跟着李家人后边涌进院子里的是乡亲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一些孩子
们像鱼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又探头探脑。没有人细心留意过,乡下的孩子们正好
把这里当课堂学习和接受着传统的道德和腐朽。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那场面
活像乡下的说书场和戏场那般热闹,也像乡下人围在一起看耍猴儿和看马戏表演。
这时候是上午十点钟。虽然太阳已经升起来,阳光洒在院子里,但因为是初春,
微微的春风里还有几丝寒意。远处的田野里有油菜花在开放,花香随着轻风一阵阵
漫过来。不远处的公路上有奔驶的汽车和拖拉机,不断地溅过来几节车笛声。河边
有人放牧,偶尔有头牛昂起头,叫几声,像在呼叫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呼叫。
水月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