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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一怔,没想到王子婳会来得这么快。
一时,好热闹的年轻人不由都拥了出去。
可一出去,就见到鲁晋的面色有些尴尬。
那吹打声并不真的是王子婳到了,而是这园子隔街相望的斜对面,另有一所宅子,那宅子这时院门洞开,突然拥来好多人,悬灯的悬灯,挂彩的挂彩,一副乐班已在门口拉开阵势,奏响起音乐,先自热闹起来。
这边人还怔着,却已有人认出对面的管家。
只见那人怔了下,低声喃喃道:“叶锦添?那可是土门崔家的下院管事。”
——原来是五姓中人已然来了。
他们不只来,还就在对门,摆开一副婚礼的架势,张灯结彩,自顾自布置起来。
那声势,比这边张扬得还远要气派。光只清一色红底金花的灯笼,就有百八十盏,从大门口一路铺排进去,地上更铺了十几丈长的厚丝地毯,一路铺向正堂,连仆役的服色也个个鲜明。那边的仆役也分工极细,分明要压倒这边的气派。
然后只见得一拨一拨的人马到来。
来人不是鲜衣怒马,就是车驾俨然。
那是五姓中人的宾客,个个气宇轩昂。
数十年的草野混乱,虽然平靖之后,当真还未曾见过五姓中人如此大会,又还是如此地显露在世人面前。
见了那般声势,这边有些草野豪雄不由多少就有些倾倒。更有些年少的眼巴巴地看过去,见到那些矜贵自高的五姓少年子弟们渐渐到来,一个个冠带精美,衣饰雍容,心里不由就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若嫉若羡。
——“岁寒三剑。”
有人低声喃喃道。
那却是三个着一色丝帛的年轻人成个品字形的随意走来。
有认得的人早认出那是土门崔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三个人都还年轻,单提一个出来,或许还不足以跟李泽底相提并论,但三人联名,却渐渐已有压倒李泽底之势。
——“李远!”
忽听又有人惊叹道。
来的却是泽底李中的长门长孙李远。
接下来,郑姓俊彦、卢家子弟,一个个络绎而来。还有非是出于五姓,却也各称高门的山东、河北的名门宾客一递一递地前来。
对街的那个宅院原就比这边大,一时声势也就远比这边热闹。不说别的,人家飘出的酒味在那冠盖于途的映衬下,似乎都要比这边醇厚些。
那边的来人,无论主客,却也俱崖岸自高。一走一过,看都不看向这边一眼。
眼见两处院子间的巷道就要被他们的宝马雕车占满了,来人还是络绎未绝,鲁晋斜眼瞄着,心中不由升起些恼恨。
这时,忽听到“哈哈”两声大笑,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道:“今儿什么日子?这么多家迎亲!有这么多女儿发嫁吗?依我说,谢小兄弟,你我今日算是来着了。今儿看来是娶亲的好日子,若有哪个女儿因为人多,找不到夫家的,我老了,不中用,你倒可趁机拐骗上一个来。”
那老者声音浑厚,浑如廊庙钟鼓,淳正高远。
他旁边人只笑应了一声:“远公……”
然后,只见衣袂飘飘,巷子口上已拐进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来。
那老人身材肥硕,天还冷,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罗衫,那嫩黄的颜色衬着他的老皮老脸,虽说丑怪,却有如六朝石刻,松纹铁线,丑出个古拙精怪。
而他身边那人,一袭乌衣,肤色白皙,身材虽嫌瘦弱,可让人一望之下,尽有江东子弟、裙展风流的神采。
他二人随口言笑,施施然而至。
他们这一老一少二人,如闲庭信步,言笑间毫不作态,却一如古寺沉钟,一如烟雨青蓑,竟衬得对面五姓中来人无论如何冠盖轩冕,一时竟显得有些做作俗气了。
——洞达脱略,亦庄亦谐,书卷气中夹杂的锐意自省,落拓里掺杂的激越飞扬,那种名士风流的气度,本最为所谓士林旧族所尊崇。五姓子弟,无论长幼,无不想将此风味摹效的。可一见到这二人走来,对面五姓子弟,猛地愣住,未尝不有爽然自失之感。
鲁晋本正尴尬已极,觉得大失面子,这时一见邓远公与谢衣二人施然而至,不由大喜。
他大笑一声,朗声道:“好,江左子弟、魏晋遗孙,竟同时肯惠然下顾,我这做知客的,可谓不胜欢喜!”
他眼见到后面接踵而来的又有古上人。
古上人清奇古貌,不染尘埃。他于三清门中名声极正,鲁晋一时心头大喜,心下觉得,这个面子,硬是实打实地已挣了回来。
鲁晋有意拖延时间,与邓远公、谢衣二人在门口寒暄个没完。
邓、谢二人何等心思,哪有看不出他心思的道理。
他二人平日虽嫌鲁晋有些过于热衷名利,稍嫌鄙俗,可这时,不知怎么,竟觉得他忽可爱起来。
可能因为对门的人衬着,倒觉得鲁晋那一根直肠子式的热忱倒还来得坦白。
所以他二人也就与鲁晋在门口谈笑起来。
——那邓远公是何等人?
再加一个平日虽少言少动,但关窍处却也尽能锦心绣口的谢衣,二人虽只平常说话,其隽永悠扬处,已远胜却对门那有意的冠盖自许、拿腔作态。
其后,古上人接踵而至,他不多话,只是立在门边,微微含笑。
三人直如松间君子,偶然相逢,闾巷闲话,却澹澹然全无烟火气,直有曦皇上人之气度。
鲁晋已听得对面人声略低了低,眼角一扫,只见那面有一人方冠珠履,正向自己这边行来。
那正是崔府今日主事的管家叶锦添。
鲁晋心头一笑,直觉对方果然忍不住了,更不由得豪兴遄飞,跟邓远公、谢衣两人说得更热闹起来。
却见那叶锦添已走到距自己这方不足三步之处,拱手一礼,先开声笑道:“鲁兄久违!”
鲁晋转身一笑,讶异道:“怎么,叶兄今日也为主人家操办喜事?怎么竟赶得这么的巧。”
只听叶锦添笑道:“可不是,今日是我五姓门中迎娶汲镂王家小姐的喜事,没想却与鲁兄撞上了。鲁兄也有女儿出嫁?小弟糊涂了,谁不知鲁兄家藏六凤,有女儿出嫁也正应该。”说着,他连声朗笑。
鲁晋面色不由一沉。
他连娶几房妻妾,却只生了六个女儿,且其中还有奔逃非礼之女……没生儿子本是他平生一大憾事,如何见得别人借机讥讽?可又不方便当众翻脸,正待反讥,却见那叶锦添见机得更快,已适时自顾自地说道:“……恭喜之意,小弟就不暇具陈了,一会儿再过来补个礼。”
他说着笑望向这边门内道:“小弟过来,是因没想到两家会同逢喜事,怕本该是我们这边宾客的,有来了的朋友不知道,走错了走到了鲁兄这边,不得不过来知会一声。”
说着,他略微提声,冲李浅墨这边园内笑道:“今日是五姓门中,迎娶王子婳小姐的佳期。我们酒席就在对面。在下叶锦添,特来知会一声,有相好的朋友,别走错了门,误入了这面。虽说不是什么大事,鲁兄不会见怪,但只怕也会误会,当大家伙儿白吃白喝来了。在下赶着过来恭请了,凡想观礼五姓门中大事儿的朋友,不要走错,赶快过来,小弟在这里扫榻相候,勿以我五姓礼数疏慢见责了。”
他这一提声,虽声音不大,可气贯中庭。
一时,小巷两边,虽宾客千许,浮语哄杂,却也让人人听得清晰至极。
这一手中气运用,抑扬之妙,却也不由让人心中暗地里一惊。
——什么意思?
——鲁晋邀来的宾客心头不由略沉。
叶锦添那话,分明已隐含要挟。
人人心道:如果真的得罪天下五姓,就算今日没事,以后被他们惦记着,只怕也大有麻烦。
一时,这面宾客个个现出沉吟迟疑之态。
有实在不愿得罪那边的,脚下略动,已忍不住想走去对面。
却见他缓缓走向对面。
眼看他一步步行去,虽身影孤瘦,但峭紧如弦,巷子内外的人声不由就略微沉寂了下。
在场的,几乎人人都是会家子,认得出一个人的身法步态之间的细微差别处,和那差别所显露出的修为师承。
这时见李浅墨虽身无佩剑,却一步步走出股剑意的挺峻,不由就一时屏息。
只见李浅墨缓步走向街中间。
五姓中人算计得极好,他们那宅子,开门却比自己这边更近巷口。
李浅墨正好走到对方门口对面丈许处站定。
他向里望了望,皱鼻道:“怎么有这么多饱食终日之人?一片响嗝的味儿,气息大是不好。”
他又侧头望向叶锦添,淡淡地道:“不知新郎是谁?那里面吃饱的太多,嗝屁之声不断,叫人难以进去。
“能否请他出来,我李浅墨当面道贺!”
他神态淡淡然若不在意。
可众人听出,他语气间分明已似挑战。
柘柘早跟了出来,这时远远在李浅墨身后站着。这时见李浅墨简直如高声搦战,脸上一时激动得都要红了,她不管不顾,忽噼里啪啦地拍起巴掌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叫道:“是呀是呀,请出来给大家看看!”
接着她更是一歪脑袋:“要不然,只自顾自地说五姓子弟迎娶什么人,我还会以为:难不成这么多男人娶不着老婆了,要成堆地迎娶一个?难不成汉人中的五姓,也忽然学那突厥法,要兄弟共妻,只怕析了家产?”
她跳脚笑道:“就算是这么多人一起娶一个,那也请最打头的那个新郎出来看看。”
她还嫌闹得不够,一脸天真地望向叶锦添,问道:“那成堆的新郎,总有个打头的吧?”她脸上言笑晏晏,“你别骂我,我只是胡猜的,不知猜得可对不对?”
叶锦添的脸色已忍不住一变。
然后,他勉强压抑住,淡淡道:“我五姓中子弟,目前还只在问礼阶段。他们中当然有新郎,不过目前还不知是谁。要等看是谁拿了罗卷的人头,即可将之作为聘礼,即此可做新郎了。”
——话说至此,已挑得极为明白。
李浅墨双眉斜斜一挑,冲鬓斜飞,直欲冲冠而上。
柘柘看了他一眼,忽冲上前,拉住他袖口,笑道:“李家哥哥,用人头做聘礼,我可还从没听说过,听起来大是好玩。”
她盈盈一笑道:“我听着也心动了。我好想嫁给你,不如这样,你若把那‘岗头泽底’,崔卢李郑,一姓中取了一个人头下来,我就马上变成一个最最好看的女孩儿,让你娶我好吗?”
本已紧张的局面被她打搅得直如孩童笑闹。
李浅墨不由侧头冲她温颜一笑,低声道:“那倒也未为不可。”
他本是随着柘柘随口言笑。
没想柘柘一双眼珠忽变得碧莹莹的,直如那日跟罗卷分手时,在山冈下遇到她的样子。
只见她直盯盯地看着自己,那碧莹莹的眼中深深的,深不见底,深得让李浅墨猛地感觉心排一空,如面对万古空潭,怜其寂寞,直欲耸身一跃,或伸臂一抱,将之尽揽。
叶锦添的脸色已气得大变,眼神直如一条毒蛇一般。
这时,只听对面人群中早有一个五姓子弟怒喝道:“小子敢尔!”
他声音未落,一个身影已排众而出。
李浅墨一抬头,却认出那人正是郑朴之。
郑朴之一式手刀,挟全身之力,已向柘柘迎头砍来。
柘柘吓得一缩头。
却见李浅墨猛然出手。
他袖中吟者剑并未出鞘,却被他随手挥出一声锵然!
那剑鞘针尖对麦芒地直击到郑朴之攻来的手刀上。
李浅墨生性虽略木讷,可他是敏学深思之人,当日于谷神祠见过郑朴之,连日来闲暇之处,已尽多思虑过怎么破这人的手刀。
这一式他看似无意,却实是蓄意而出。
所以他剑鞘一挥——那剑连鞘虽长不过尺半,却让郑朴之躲也躲不过,正一下打在他手刀之锋上。
李浅墨料敌已明,情知郑朴之的手刀虽然锋利,却还没练到通同一气,掌缘上小指骨第三节处似犹有漏洞,正是泄力虚劲的薄弱之处,所以一打就打向了那里。
两人对招极快,一触而收。
只听得郑朴之低哼了一声,那声音里竟似忍不住痛楚。
然后,他身形猛退。退还不说,他另一只手已握向受伤之手。
照说,他也算五姓年轻子弟中的佼佼者了。
可这下,一招即伤,伤得还如此之重,面色惨淡地急急后退。
旁人不知李浅墨深思熟虑过,只道他蓦然相逢,随手一招,即已重创郑姓旁枝第一高手郑朴之,不由同时大惊。
因为惊讶太过,满场一时鸦雀无声起来。
却见李浅墨面色冷凝,他今日穿了一袭素袍,这时并不收剑入袖,而是缓缓而坐,正对向五姓宅门,一把剑被他放到了膝上,竟缓缓坐了下来。
岑寂过后,终于有人开声。
那却是谢衣的一声低叹:唉……
“吟者剑”!
大野声名,多来之不易。凡称名器,只怕俱曾披肝沥胆。
李浅墨缓缓坐下。
此时,就算犹有人敢小视他不过一个弱冠少年,可为那“吟者剑”三字和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