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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蓝面书自言自语,它听得出了神。
〃在运走的时候,硪从车上摔了下来。我躺在街头,招呼同伴们快来扶我。他们一个也没听见,好像前途有什么好境遇等着他们,心早已不在身上了。后来一个苦孩子把我捡起来,送到了这里。〃紫面书停顿一下,冷笑说:〃我心里很平静,不巴望有什么好境遇,只要能碰到一个真要看我的主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真要看书的主人,算我遇到得最多了。然而也没有什么意思。〃说这话的是一本破书,没有封面,前后都脱落了好些页,纸色转成灰黑,字迹若有若无。它的声音枯涩,又夹杂着咳嗽,很不容易听清楚。
红面书顺着破书的意思说:〃老让主人看确乎没有意思,时时刻刻被翻来翻去,那种疲劳怎么受得了。老公公,看你这样衰弱,大概给主人们翻得太厉害了。像我以前,主人从不碰我,那才安逸呢。〃
〃不是这个意思,〃破书摇摇头,又咳嗽起来。
〃那倒要听听,老公公是什么意思。〃紫面书追问一句。它心里当然不大佩服,以为书总是让人看的,有人看还说没意思,那么书的种族也无妨毁掉了。
〃你们知道我多大年纪?〃破书倚老卖老地问。
〃在这里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这是可以肯定的。你是我们的老前辈。〃蓝面书抢出来献殷勤。
〃除掉零头不算,我已经三千岁了。〃
〃啊,三千岁!古老的前辈!咱们的光荣!〃许多静静听着没开过口的书也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这并不希奇,我不过出生在前罢了,除了这一点,还不是同你们一个样P破书等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往下说:〃在这三千多年里头,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个。可是你们要知道,我流落到旧书铺里,现在还是第一次呢。以前是由第一个主人传给第二个,第二个又传给第三个,一直传了一百几十回。他们的关系是师生:老师传授,学生承受。老师干的就是依据着我教,学生干的就是依据着我学。传到第一二十代,学起来渐渐难了,等到明白个大概,可以教学生了,往往已经是白发老翁。再往后,当然也不会变得容易一些。他们传授的越来越少了,在这个人手里掉了三页,在那个人手里丢了五页,直把我弄成现在这副寒酸的样子。〃
〃老公公,你不用烦恼,〃蓝面书怕老人家伤心,赶紧安慰他,〃凡是古老的东西总是破碎不全的。破碎不全,才显得古色古香呢。〃
〃破碎不全倒也没有什么,〃破书的回答出于蓝面书的意料,我只为我的许多主人伤心。他们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学成了,就去教学生。学生又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学成了,又去教学生。我被他们吃进去,吐出来,是一代;再吃进去,再吐出来,又是一代。除了吃和吐,他们没干别的事。我想,一个人总得对世间做一点事。世间固然像大海,可是每一个人应该给大海添上自己的一勺水。我的许多主人都过去了,不能回来了,他们的一勺水在哪里呢!如果没有我,不把吃下去吐出来耗尽了他们的一生,他们也许能干点儿事吧。我为他们伤心,同时恨我自己。现在流落到旧书铺里,我一点不悲哀。假若明天落到了垃圾桶里,我觉得也是分所应得。〃
〃老公公说得不错。要看书的也不可一概而论。像老公公遇见的那许多主人,他们太要看书,只知道看书,简直是书痴了,当然没有什么意思。〃紫面书十分佩服地说。月光不知在什么时候默默地溜走了。黑暗中,破书又发出一声伤悼它许多主人的叹息。
含 羞 草
一棵小草跟玫瑰是邻居。小草又矮又难看,叶子细碎,像破梳子,茎瘦弱,像麻线,站在旁边,没一个人看它。玫瑰可不同了,绿叶像翡翠雕成的,花苞饱满,像奶牛的乳房,谁从旁边过,都要站住细看看,并且说:〃真好看!快开了。〃
玫瑰花苞里有一个,仰着头,扬扬得意地说:〃咱们生来是玫瑰花,太幸运了。将来要过什么样的幸福生活,现在还说不准,咱们先谈谈各自的愿望吧。春天这么样长,闷着不谈谈,真有点儿烦。〃
〃我愿意来一回快乐的旅行,〃一个脸色粉红的花苞抢.着说,〃我长得漂亮,这并不是我自己夸,只要有眼睛的就会相信。凭我这副容貌,我想跟我一块儿去的,不是阔老爷,就是阔小姐。只有他们才配得上我呀。他们的衣服用伽南香熏过,还洒上很多巴黎的香水,可是我蹲在他们的衣襟上,香味最浓,最新鲜,真是压倒一切,你说这是何等荣耀!车,不用说,当然是头等。椅子呢,是鹅绒铺的,坐上去软绵绵的,真是舒服得不得了。窗帘是织绵的,上边的花样是有名的画家设计的。放下窗帘,你可以欣赏那名画,并且,车里光线那么柔和,睡一会儿午觉也正好。要是拉开窗帘,那就更好了,窗外边清秀的山林,碧绿的田野,在那里飞,飞,飞,转,转,转。这样舒服的旅行,我想是最有意思的了。〃
〃你想得很不错呀!〃好些玫瑰花苞在暖暖的春天本来有点儿疲倦,听它这么一说,精神都来了,好像它们自己已经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正坐在头等火车里作快乐的旅行。
可是左近传来轻轻的慢慢的声音:〃你要去旅行,的确是很有意思,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蹲在阔老爷阔小姐的衣襟上呢?你不能谁也不靠,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吗?并且,你为什么偏看中了头等车呢?一样是坐火车,我劝你坐四等车。〃
〃听,谁在哪儿说怪话?〃玫瑰花苞们仰起头看,天青青的,灌木林里只有几个蜜蜂嗡嗡地飞,鸟儿一个也没有,大概是到树林里玩耍去了找不到那个说话的。玫瑰花苞们低下头一看,明白了,原来是邻居的小草,它抬着头,摇摆着身子,像一个辩论家似的,正在等对方答复。〃头等车比四等车舒服,我当然要坐头等车,〃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随口说。说完,它又想,像小草这么卑贱的东西,怎么能懂得什么叫舒服,非给它解释一下不可。它就用教师的口气说:〃舒服是生活的尺度,你知道吗?过得舒服,生活才算有意义,过得不舒服,活一辈子也是白活。所以吃东西就要山珍海味,穿衣服就要绫罗绸缎。吃杂粮,穿粗布,自然也可以将就活着,可是,有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舒服吗?当然没有。就为这个,我就不能吃杂粮,穿粗布。同样的道理,四等车虽然也可以坐着去旅行,我可看不上。座位那么脏,窗户那么小,简直得憋死。你倒劝我去坐四等车,你安的什么心?〃
小草很诚恳地说:〃哪样舒服,哪样不舒服,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咱们来到这世界,难道就专为求舒服吗?我以为不见得,并且不应该。咱们不能离开同伴,自个儿过日子。并且,自己舒服了,看见旁边有好些同伴正在受罪,又想到就因为自己舒服了他们才受罪,舒服正是罪过,这时候舒服还能不变成烦恼吗?知道是罪过,是烦恼,还有人肯去做吗?求舒服,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不知道反省,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罪过的人。〃愿意旅行的那个玫瑰花苞很看不起小草,冷笑了一声说:〃照你这么说,大家挤在监狱似的四等车里去旅行,才是最合理啦!那么,最舒服的头等车当然用不着了,只好让可怜的四等车在铁路上跑来跑去了,这不是退化是什么!你大概还没知道,咱们的目的是世界走向进化,不是走向退化。〃
〃你居然说到进化!〃小草也冷笑一声,〃我真忍不住笑了。你自己坐头等车,看着别人猪羊一样在四等车里挤,这就算是走向进化吗?照我想,凡是有一点儿公平的,他也一样盼望世界进化,可是在大家不能都有头等车坐的时候,他就宁可坐四等车。四等车虽然不舒服,比起亲自干不公平的事儿来,还舒服得多呢。〃
〃嘘!嘘!嘘!玫瑰花苞们嫌小草讨厌,像戏院的观众对付坏角色一样,想用嘘声把它哄跑,〃无知的小东西,别再胡说了!〃
咱们还是说说各自的希望吧。谁先说?〃一个玫瑰花苞提醒大家。
我愿意在赛花会里得第一名奖赏。〃说话的是一朵半开的玫瑰花,它用柔和的颤音说,故意显出娇媚的样子,在这个会上,参加比赛的没有凡花野花,都是世界上第一等的,稀有的,还要经过细心栽培,细心抚养,一句话,完全是高等生活里培养出来的。在这个会上得第一名奖赏,就像女郎当选全世界的第一美人一个样,真是什么荣耀也比不上。再说会上的那些裁判员,没一个是一知半解的,他们学问渊博,有正确的审美标准,知道花的姿势怎么样才算好,颜色怎么样才算好,又有历届赛花会的记录作参考,当然一点儿也不会错。他们判定的第一名,是地地道道的第一名,这是多么值得骄傲。还有呢,彩色鲜明气味芬芳的会场里,挤满了高贵的文雅的男女游客,只有我,站在最高的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在全会场的中心,收集所有的游客的目光。看吧,爱花的老翁拈着胡须向我点头了,华贵的阔老挺着肚皮对我出神了,美丽的女郎也冲着我,从红嘴唇的缝儿里露出微笑了。我,这时候,简直快活得醉了。〃
〃你也想得很不错呀!好些玫瑰花苞都一致赞美。可是想到第一名只能有一个,就又都觉得第一名应该归自己,不应该归那个半开的:不论比种族,比生活,比姿势,比颜色,自己都不比那个半开的差。
但是那个好插嘴的小草又说话了,态度还是很诚恳的:〃你想上进,比别人强,志气确是不错。可是,为什么要到赛花会里去争第一名呢?你不能离开赛花会,显显你的本事吗?并且,你为什么这样相信那些裁判员呢?依我说,同样的裁判,我劝你宁可相信乡村的庄稼老。〃
〃你又胡说!〃玫瑰花苞们这回知道是谁说话了,低下头看,果然是那邻居的小草,它抬着头,摇摆着身子,在那里等着答复。
愿意得奖的玫瑰花苞歪着头,很看不起小草的样子,自言自语说:〃相信庄稼老的裁判?太可笑了!不论什么事,都有内行,有外行,外行夸奖一百句,不着边儿,不如内行的一句。我不是说过吗?赛花会上那些裁判员,有学问,有标准,又有丰富的参考,对于花,他们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内行。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裁判呢?〃它说到这里,心里的骄傲压不住了,就扭一扭身子,显显漂亮,接着说:〃如果我跟你这不懂事的小东西摆在一起,他们一定选上我,踢开你。这就证明他们有真本领,能够辨别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为什么不相信他们的裁判呢?〃
〃我并不想跟你比赛,抢你的第一名,〃小草很平静地说,〃不过你得知道,你们以为最美丽的东西,不过是他们看惯了的东西罢了。他们看惯了把花朵扎成大圆盘的菊花,看惯了枝干弯曲得不成样子的梅花,就说这样的花最美丽。就说你们玫瑰吧,你们的祖先也这么臃肿吗?当然不是。也因为他们看惯了臃肿的花,以为臃肿就是美,园丁才把你们培养成这样子,你还以为这是美丽吗?什么爱花的老翁,华贵的阔老,美丽的女郎,还有有学问有标准的裁判员,他们是一伙儿,全是用习惯代替辨别的人物。让他们夸奖几句,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愿意得奖的玫瑰花苞生气了,噘着嘴说:〃照你这么一说,赛花会里就没一个人能辨别啦?难道庄稼老反倒能辨别吗?只有庄稼老有辨别的眼光,咳!世界上的艺术真算完了!〃。
〃你提到艺术,〃小草不觉兴奋起来,〃你以为艺术就是故意做成歪斜屈曲的姿势,或者高高地站在紫檀几上的古瓷瓶里吗?依我想,艺术要有活跃的生命,真实的力量,别看庄稼老。。。。。。〃
〃不要听那小东西乱说了,〃另一个玫瑰花苞说,〃看,有人买花来了,咱们也许要离开这里了。〃
来的是个肥胖的厨子,胳膊上挎着个篮子,篮子里盛着脖子割破的鸡,腮盖一起一落的快死的鱼,还有一些青菜和莴苣。厨子背后跟着个弯着腰的老园丁。
老园丁举起剪刀,喀嚓喀嚓,剪下一大把玫瑰花苞。这时候,有个蜜蜂从叶子底下飞出来,老园丁以为它要螫手,一袖子就把它拍到地上。
剪下来的玫瑰花苞们一半好意,一半恶意,跟小草辞别说:〃我们走了,荣耀正在等着我们。你自个儿留在这里,也许要感到寂寞吧?〃它们顺手推一下小草的身体,算是表示恋恋不舍的感情。
一阵羞愧通过小草的全身,破梳子般的叶子立刻合拢来,并且垂下去,正像一个害羞的孩子,低着头,垂着胳膊。它替无知的庸俗的玫瑰花苞们羞愧,明明是非常无聊,它们却以为十分光荣。
过了一会儿,小草忽然听见一个低微的嗡嗡的声音,像病人的呻吟。它动了怜悯的心肠,往四下里看看,问:〃谁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