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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们将昂贵的专用剪刀收进抽屉上锁后,就一个个打着哈欠撑伞回家。
打烊了,但小芬的另一个工作才刚开始。
先将收银机上锁,然后将铁门拉下到只能让小孩矮身进出的高度。
小芬一个人扫着地上的头发,扫完了还得用拖把扫荡一次,桌上瓶瓶罐罐的染烫药水也要仔细分门别类收拾好,用了一整天的厕所也是一个小小战场。
不过,小芬还满享受一个人“掌控全局”的感受。
没有人盯,没有人骂,重点是不用再洗头了。
她将广播转到二十四小时的歌曲频道,音量调到最大,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将地上的头发稀里呼噜扫进簸箕里。
“等一下宵夜吃什么好呢?还是有点认真来减个肥?我看喔,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我还是直接冲回家泡泡面好了?还是等雨小一点再……”
正当小芬胡思乱想的时候,半拉下来的铁门忽然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拿着扫帚的小芬弯腰,往外一看。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狼狈地卡在铁门外,一手将铁门用力向上扳,一手撑着地板,试图硬闯进来。
“啊!”小芬警戒地抓紧扫帚,大声叫:“你干嘛!”
“……我……”中年男子含糊不清地说,但身子已整个钻了进来。
进来时还因太过莽撞,头整个撞得铁门喀啦喀啦作响。
外头下着雨,男子全身淋湿,一进来就弄得地上汤汤水水。
“我什么!”小芬吓得不知所措,连手中的扫帚也忘了装腔作势地挥舞:“告诉你,收银机的钥匙被老板娘拿走了!快出去!”
闯进门的中年男子并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弯着腰,半驼着身子。
苍白着脸,全身发汗,右手按着下腹,指缝间依稀有鲜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
“那是……血吧?”小芬看了这一幕,反而镇定下来。
——这个人并无恶意,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受伤男人,她瞬间有了这样的认知。
这名看起来至少四十五岁了的中年男子冷淡地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竟慢条斯理说道:“我,想剪个头。”
剪头?
“你应该去医院吧?”小芬歪头叉腰。
浑身湿透了的中年男子充耳未闻,径直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右手始终用力按住受伤的下腹,让人无法看清楚伤势有多严重。
“先生,你这样一直流血是不行的。”小芬倒也不怕,大剌剌朝男子走过来:“我帮你叫救护车,在救护车来之前你可以在这里坐一下。”
中年男子闭上眼睛,不想回答。大概也没有力气回答。
此时门口一阵凌乱又急促的叫骂声:“干!跑哪去!”
“怎么可能跑一跑就不见了。一定是躲起来!”
“干你娘太暗了地上看不到血……干不要靠那么近,你去那边!”
“他挨了一下跑不远!你去那边!你!你!跟我来!”
“找出来两下就给他死,在谁手上跑走谁就帮他挨一下听到了没!干!”
叫骂声此起彼伏,越来越靠近。
中年男子的神色微变,十之八九外面那些叫骂声是冲着他来的。
但他却没有逃跑,也没有要小芬将铁门完全拉下,只是继续坐躺在正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或许是预知了五分钟后自己的命运,他只让不安的情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刚刚的淡漠自适。
滴滴答答。
皮鞋滴着水。
“那我们先洗头。”小芬的声音。
闭眼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只感觉到一张大毯子披盖在身上,暖暖十分受用。
随即头发被浇上冰冰凉凉的洗发剂,然后是一点点温水,接着很多很多泡沫在头发上绵密地繁衍起来。头皮瞬间麻了起来,感觉到十根非常柔软的手指慢慢穿梭在泡沫间。
手指的触感非常温柔,按摩的力道适中。
“这样的力道可以吗?”小芬如往常般询问。
“可以。”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回答。
泡沫似乎越来越多,多到快从头发摔到地上时,又被小芬技巧性地抹了回去。
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声仿佛就快冲到门口,中年男子的身体却慢慢放松。
锵啷啷啷啷……铁门被用力一把拉起的瞬间,小芬手上的巨大泡沫也同一时间抹在中年男子的脸上。小芬看向闯进店里的三个男人,继续堆积她手上的泡沫。
“?”她狐疑地看着三个凶神恶煞。
“有没有看到!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沾有血迹的开山刀,嘴里说不清楚。
“现在店里只剩我一个人,所以你们要等比较久喔。”小芬自然而然踩住地上的一抹血迹:“要等半个小时可以吗?”
三个男人连交换眼神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离开时还顺手将铁门拉下一半。
轻轻抹掉覆盖在男子脸上的保命泡沫,小芬继续抓着男子的头发,用自己揣摩出来的指压法按摩头皮,不疾不徐,一切都按照日常工作的流程妥善地进行着。
叫喊声远了。
虽然依稀听得到那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但终究不再那么具威胁性的近。
小芬走过去,将铁门整个拉下,从里面反锁。
然后开始帮中年男子冲水。
“水温这样可以吗?”
“……嗯。”
“谢谢。”
顺着小芬的手流泄在男子头发上的温水,保存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度。
泡沫清洗干净,擦干了男子的头发,小芬拿着吹风机嗡嗡嗡吹了起来。
“不是说要剪个头吗?”中年男子慢慢地说,温暖了的身子大有精神。
“我的功力还不够,改天我出师了再帮你剪。”小芬平静地答。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打算想说几句谢谢之类的话时,却从镜子里看见正在帮自己吹头发的小女生竟是满脸泪水。
“你怎么哭了?”中年男子怔住。
“我一直都很害怕啊。”小芬尴尬地用袖口草草擦掉眼泪。
也是。
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突然撞见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闯进店里说要剪头发,紧接着又闯进了三个拿着开山刀的粗鲁流氓问哪里可以砍人,怎么可能不吓坏?
“为什么帮我?”中年男子看着满脸泪痕的小芬。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中年男子叹气,看着镜子里的大毛毯透着暗褐的血迹。真狼狈啊今天。
小芬突然有点生气:“那就不要帮好了,你快出去!我还要拖地洗毛毯啦!”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这次倒不坚持剪什么狗屁头发了,慢慢起身。
外头充满敌意的声音没了。
中年男子默默拉开铁门,隐没在越来越大的雨里。
广播声中,独自善后的小芬拖着地,洗着毛毯……3
一个多月后。
接近晚饭时间的黄昏,理发店里只有一个刚放学的中学生在里头剪发。
一把剪刀孤孤单单地在没有特殊要求的男孩头上断着发,其余两名女理发师不是翻着有点被翻烂了的独家报道与翡翠杂志,就是在看电视。
一边探头看着电视,小芬整理着洗头槽下累积的发丝,以免整个塞住。
这两年连锁便利店多了起来,几乎将传统杂货店从街头上排挤了一大半,放在便利店里的流行杂志一口气多了五、六本,专门介绍日本年轻人最时尚的发型与打扮,相应之下,连锁发型设计店也开始流行,小林、乱剪、日式威廉与曼都等美发沙龙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小芬待的这间半家庭理发店是阿姨辗转介绍来的,五个排班的理发师都至少要三十几岁了,有三个已经当了妈妈,大家虽然手艺都不错,可也都懒得学剪年轻人最新流行的发型,比起那些窗明几净的连锁发型店,这间半家庭式理发店的装潢也显得很老气。
这间店如果不彻底转型,迟早也会被淹没,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老板娘说打算过年后就来个重新装潢,但大概只是嘴巴随便说说吧,哪来的钱啊?
小芬暗暗祈祷,若真的倒店至少也要撑到自己学会剪发吧,要不,现在立刻换到另一间店应征工作,也只能从洗头小妹开始做起。
小芬整理着药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一排抽屉。
什么时候也会有一个放着设计师专用剪刀、属于自己的抽屉呢?
门推开,风铃串响。
三名当班的理发师自然而然将头转了过来,视线瞬间被两团漆黑给占据。
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几乎同时走进店里,犹如两尊门神石像。
威武的黑衣人往两边一靠,微微低首,恭敬地让出一条开阔的步道。
一个身材适中、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慢慢走进店里。
这种不言而喻的气势,独属于活在刀光剑影里的黑道分子。
“……”中年男子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店里的理发师目瞪口呆,唯一现在进行式的剪刀也停格了。
“……”小芬拿着染剂,嘴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
中年男子与小芬的视线一对到,轻轻咳嗽,便慢慢走向小芬。
“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是不是找错人啦?”老板娘赶紧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你们是那个……嗯嗯?是不是……”完全不晓得在说什么。
视若无睹,听而未闻,中年男子径自坐在椅子上——那一张与一个月前同样位置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对着镜子里大傻眼的小芬淡淡说道:“剪头发。”
来这里,不剪头发,还有别的事好做吗?
想想也是,小芬打起精神,拿起一罐洗发剂走到中年男子身后。
“那我先帮你洗头。”
小芬将一张毯子盖在中年男子的身上,从洗发剂里直接抹了一大把在中年男子貌似赌神周润发的油头上,一抓,再抓,那刻意梳理好的赌神头顿时不成型态。
对小芬来说,洗头就洗头,还真没有第二种洗头的方式,顶多是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甲、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腹罢了,她便按照平常的节奏开始推弄泡沫。只是整间理发店的气氛委实奇怪,那两尊门神一动也不动,守护在中年男子身后,与动手洗头的小芬只有一步的距离。
“喂。”小芬抓着泡沫:“你是‘流氓’吗?”
“?”中年男子好像楞了一下。
“流氓啊?你跟你那两个朋友都是流氓吗?”
“我们是……黑道。”
“黑道不就是流氓?”小芬皱眉。
“也对。我们是流氓。”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说:“太久没有听到别人叫我们流氓,所以有点不习惯。”
“有人叫我发型助理,说这样讲比较尊重,可是发型助理就是洗头妹啊,直接叫我洗头妹就好了,发型助理听起来太高级了怪怪的。”小芬不以为然地说:“所以你们流氓就流氓啊。”
“嗯。”中年男子生硬地答道。
“那我旁边这两大只流氓是你的小弟吗?”
“是。”
“他们如果不剪头发的话就出去,不然我很难做事耶。”
小芬身旁那两个身形魁梧的流氓脸色一变,五官扭曲,却不敢发作。
仔细一听,便可听见这间屋子里同时有五颗心脏瞬间加快了跳动。
“你们出去,去门口……不。”翘着腿,中年男子慢条斯理说道:“去巷口随便晃一下,一个小时以后再过来接我。”
“可是大哥!”两个跟班异口同声。
中年男子没有再下命令,仅仅用一个淡然的眼神看了镜中的两人,两个跟班立即乖乖低头出店,连回个头都不敢。
刚刚小芬与黑道男子之间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店里的气氛又变得更奇怪了。剪完了,也不洗头了,那个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中学生匆匆付了钱便闪人。整间店就只剩下那一个黑道大哥。
每个理发师都假装忙着看电视看杂志,个个心中惴惴不安,大家很想找理由提早收工回家,免得被黑道大哥点名帮剪。
心脏不好的张阿姨第一个发难:“啊!我忘了今天晚上先生加班,我要接小孩子去补数学。我真的很糟糕啊我,唉这样怎么当人家妈妈?”随便收拾一下就走了。
只剩下老板娘跟两名当班的理发师,再不走就……眼皮直跳的王姐紧跟在后:“我家有客人要来,哎呀我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连菜都还没买呢!”将剪刀放进抽屉里上锁,皮包拿了就小跑步出去。
一下子走了两个,只剩下老板娘跟娟姐。
老板娘瞪着屁股离开椅子五公分了的娟姐,娟姐无奈也只好将屁股重新黏回椅子上。
黑道的头不是没剪过,怎么今天这颗还带了小弟站岗,煞气特别重?
小芬洗头的技术没话说,仔细,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