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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入此院已隐隐可闻江流之声,除此之外一股淡淡的水气也扑面而来。院中除花草鱼池外就只有一栋簇新的四层楼阁。
此间地势极低,愈发将这四层楼宇衬的高大巍峨。楼外并不见雕梁画栋,纯以本色示人,远远看去,自有一股朴拙开阔气象。
恰在这时,忽有禅唱声起,楼后绕出了七七四十九个各捧法器的僧人,缓步之间唱经不绝。
唐松抬头看看天时,正是日行中天的正午时分。
前方,那日陆府偶遇的陈一哲与叶梦甫、袁三山三人已迎上前来,“伯高,现在已经什么时辰了?如此姗姗来迟,想及昨日之豪言,宁不羞愧乎?不过念在你是携上官小友同来,可将功折罪矣”
张旭粗豪而笑,唐松则上前向三人见礼。陈一哲手抚白髯,“那日偶遇,上官小友多有妙语,言谈甚欢,惜哉被伯高这惫赖货给搅了,此后寻你不遇,老夫心甚挂念,便是叶袁二友亦觉憾甚,今日来的正是时候”
老人言语赤诚,唐松心下感动,谢过之后一番寒暄,张旭便急着要入楼一观。
见他如此,叶梦甫上前一步执住了他的臂膀,“那日上官小友说的明白,入此读书楼当以夜中最佳,可得月之清享有六,你现在急甚么?待月出之后再入不迟,放心,酒已备好,必能让你尽兴,只是为此楼题名的事可也一并着落在你身上了”
张旭点头答应。僧人们在此法事,短时间内断难结束,陈一哲便引着几人往天水阁的藏书楼而去,此举倒是正合了唐松的心意。
天水阁主楼边有两座副楼,先入左副楼见有六个士子模样的人正在校订书卷。
叶梦甫向六个士子压了压手示意他们继续校订后侧身过来向唐松道:“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
唐松后世里工作的四年就是跟古籍打交道,这道理真是再明白不过了,正点头时见前方有一本书极是熟悉,遂取了一边的布垫铺好后,将那书取来放在布垫上轻轻翻阅起来。
见他如此,陈一哲与叶袁三人相视之间微微点头,张旭则上前一步,“莫非上官少兄此前来过水天阁?”
“这还是第一次到扬州”唐松摇头,“张兄何出此言?”
张旭手指布垫,“既是第一次来,你怎么知道水天阁中取书的规矩?”
听他此言唐松笑了笑,“聚书藏书良非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手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当随损随修,随开随掩。今书侧既备有布垫,自是为防手之汗渍侵书,焉能视而不用”
唐松说完,那六个校订书的士子皆讶然看来,陈一哲抚须而笑,大有知音之感,负责此间的叶梦甫则就近取了纸笔将他这段话书录了下来,“此诚为爱书者之言,可为本阁之山规也”
唐松笑笑,手指着取来的书卷道:“列位皆是方家,不知如何品评此书?”
书卷翻开,他手指虚指处的正是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原来这本等待校订入阁的新书恰是前些日子在神都所出的诗词集。
张旭探头一看,回头向陈一哲三人笑道:“上官少兄好眼力,选中的恰是我等此前曾有热议的《珠玉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印社
说到《珠玉集》,三人都走了过来,但不等陈一哲说话,叶梦甫已先走到唐松面前收起了布垫上的书卷,“此书不论也罢,上官少兄初到水天阁,哲翁你再与伯高折辩起来,没得坏了兴致”
听到这话,袁三山当即就笑出声来。陈一哲手抚白髯亦是一笑,张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收住了话头。
这倒是古怪,唐松还待探问,面上带笑的袁三山已走上前来携起他的臂膀向外引去,“少兄勿要再问,否则必要耳昏脑涨,走,某引你一睹水天阁之藏书”
叶、黄两人如此,唐松遂将疑惑藏于心底,微笑着随袁三山出了此间副楼。
左副楼是为修订书籍之用,由叶梦甫总领其事。右副楼则是抄工聚集之所,负责抄录各处借来的书籍以补库藏,负责此间的自然便是袁三山。
两边副楼看完,唐松终于踏进了堪称当世第一的私人藏书馆。
方一入阁,顿时便有一股书香扑面而来。放眼望去皆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漫步其中,就见阁中藏书是以经史子集各自归置,其间除了纸质书籍外,尚能看到为数不少的帛书与竹简。
边走边看,唐松赞叹不已,待行至一楼角落处时,前方有一处地方被空置出来,不曾安排书架,更无藏书,放着的却是一些时下读书人常用的书几与胡凳,正有十来个士子模样的人伏案读书。
一眼看去,这些人大多衣着寒素,甚或还有几人在这严寒冬日里也只是穿着几袭单衣,身子瑟瑟着。尽管如此,这十多人却是悄无声息,显然是读书入了神。
看到这些专注于书的寒素士子,走在前面的陈一哲习惯性的将手抚上了颌下白髯,面露笑容,状极欣慰。
“哲翁初建水天阁,便立志要藏于书而不守于书,是以阁中常年对外开放,准各地士子前来阅看抄录。这些皆是扬州及江南各地来的士子,楼上都有,这还是时令已寒,若到了春秋二季,阁中桌椅常不敷使用”
尽管张旭给唐松解说时声音极轻,依旧惊动了那些正在看书的寒素士子,这些人见到陈一哲后,顿时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向其深施一礼,眼神中的诚挚感激实在动人。
陈一哲还了一礼,脸上的欣慰之色愈盛。
为免扰及这些人读书,五人转身退了出去。待远离那个角落之后,唐松忽然停下步子,转身过来如适才那些寒素士子般肃容正色的向陈一哲躬身行了一礼。
陈一哲见状上前一步扶住了唐松,讶然道:“小友何必如此?”
唐松执意将这一礼行完后才站起身来,“自秦之先,藏书家多有,然每每束之高阁,秘不示人。似博陵崔家,藏书甚多,然其家藏书从不出门,所谓‘代不分书,书不出阁’是也。凡有敢于将书外借者,不予祭祖三次直至三年,至于赠人者更将逐出家门”
“博陵崔氏,海内巨族,素得士林仰望,其家尚且如此,纵观天下,似这等藏书家岂在少数。惟其如此,哲翁二十年之善举益彰高行,这一礼是代天下读书人谢哲翁”
唐松说完,陈一哲等人皆是黯然叹息,“崔卢李郑四家数百年传承不绝,天下间若论藏书之精,无有甚于此四家者,若是四家肯将藏书公诸于世,则士林承惠者多矣”
叶梦甫点头道:“袁兄所言甚是”
听至此处,张旭嘿然一笑,“袁兄叶兄好孩子气,比之权位富贵、银钱田亩,这些藏书才是四家得享大名,傲然士林之根本,四家凭此获利多矣,又怎会自断根基?”
自唐末之后,曾在历史上显赫一时的士族门阀便销声匿迹。究其根由,文化思想垄断的被打破实是其中极重要的原因之一,张旭此言,并不为虚妄。
“伯高,你也想的简单了”陈一哲抬手示意众人继续前行,“就是崔卢李郑四巨族肯将数百年藏书之精华公诸于世,天下间士子若想尽观也殊为不易啊”
“哲翁是言书价太高?”
陈一哲点了点头,“佛道经书之外,雕版印社每一书出,其价低者亦可供三口之家半月之费,似经史之书,购者愈少,价值愈昂,多者可达一家数月之费,似天下寒素士子便是有心也无力购入”
这个话题实在沉重,说到这里,就连张旭也有些意兴阑珊了。五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唐松轻浅开言道:“既然如此,哲翁何不自开印社,售书时少取其利,便是惠及士林多矣”
听到这话,陈一哲等人都笑了,叶梦甫道:“似你这般擅自压价,行会岂能容你?再则便是少取其利,书价也低不得太多,毕竟工匠们雕版不易啊”
众人所笑唐松浑不在意,“若是有一印社能以方今书价之三成售卖各类书籍,叶兄以为如何?”
“断无可能”
一边的张旭也笑着接口道:“世间若真有人能做出这等事来,在士林不啻于万家生佛,天下间不知有多少贫寒士子要为其立长生牌位了”
闻言,唐松淡淡一笑,再不多说什么。
这个下午唐松便在水天阁中度过,晚上同上了那临江的新建高楼,把酒赏月不亦快哉。
一番痛饮直到夜深才散,当晚唐松便歇宿在了院中精舍。
第二天上午,唐松与张旭同车回城,路上问起《珠玉集》之事,张旭才笑着说起了其间原委。
《珠玉集》之精妙四人有口皆赞,然论及其中词作时,陈一哲却以为此事有碍江南文运。
“少兄初来有所不知,自这《珠玉集》传入以来,不仅是扬州,整个江南都为之洛阳纸贵。风潮一起,引得少年后进们纷纷仿效,沉迷其中者亦多。前些日子,有州学教谕们来拜,论及此事时皆以此为忧,说什么词风渐盛实不利于江南之文运,朝廷取士并不采词,言诗方为课业之正道”
“那日我也在座,听到这里,不合引了唐松一句‘诗词同源’驳斥,顿时让诸位教谕们心生不快,最终不欢而散”
说到这里,张旭笑着摆了摆手,“这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哲翁多年来热心士林,亦在士林享有大名,难免就认同了那些教谕们的胡言,自那以后,每每论及《珠玉集》时我二人必有争执,是以昨日在水天阁中叶袁二兄才会那般行事”
张旭这番话听的唐松无言以对,良久之后才尴尬笑道:“这有什么好争执的,词还真能取代了诗不成?少年后进们现在如此沉迷,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待风潮一过,自然也就收了心。那些教谕们虽是一片好心,终究是太过杞人忧天了些”
张旭哈哈一笑,“少兄所言甚是”
不一时,车马已到客栈外,唐松与张旭别后,也不曾进客栈,便直接寻到了郑岳所在的绸缎庄中。
见是他到了,郑岳亲自出迎,唐松也没与他多言,直接问起了印社之事。
接住昨日没说完的话头儿后,唐松才知道了郑岳的难处,原来扬州已有六家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字号印社,这六家为保证利益,联合起来组成行会干起了垄断之事。举凡有新印社开张时,六家都是手段齐出将之挤垮了事。
前些日子,郑岳在筹备印社时漏出了风声,当即就有行会首领寻上门来一番言语敲打,随即本已雇下的工匠们纷纷四散,而今就连这些从外州新雇来的工匠们也有不稳的迹象。
说到最后,郑岳颇是无奈,“扬州乃江南重镇,此六家印社在整个江南亦是根基深厚,工匠们以此为生业,断难不顾忌他们。是以若想开此印社,最好还是得了行会的首肯为佳。否则纵是强行开张,也难免麻烦不断,强龙难压地头蛇,商贾贸易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
郑岳最后这几句话打动了唐松,他此来江南是想做事的,麻烦能少一些就少一些为好。
问明白了行会所在地,唐松要来纸笔给郑胖子些了一封信,着郑岳快马送往京中并继续准备印社之事后便离了此地。
从绸缎庄出来不多远就到了张柬之为水晶在扬州准备的住处,当唐松从这处雅致小宅再出来时,身边已多了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
今天是多日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阳光正照而无风,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唐松带着水晶一路闲逛着到了扬州西市。
西市内异常热闹,商贾铺子一家连着一家,一眼望不到尽头。邢州白瓷、剑南绸缎,襄州漆器、海东珠货目不暇接,因香料铺子太多竟使得整条长街都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来往行人中奇装异服的异族比比皆是,论其繁华程度,竟是毫不逊色于洛阳北市。
这样热闹的市井气息对于水晶真是再好不过了,是以唐松走的就慢,一路行来不住的向她绍介着两边的物品与奇装异服的行人,他刻意把话说的轻松有趣,水晶脸上清泉般的笑容就始终不曾断绝。
不知不觉之中,两人就到了一处占地甚大的书肆外,唐松抬头看了看那挂着的“万方印社”的牌匾后,就带着水晶走了进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扬州知府
万方印社内窗明几净,翰墨飘香。唐松步入其中闲步而观,见书架上呈放的几近一半皆为佛经道藏,盖因唐时佛道两教皆进入大盛之期,民间宗教气氛浓郁,便是无人识字的人家也多要请几本佛经道经回去与神像一起供奉,是以这类经书销路最佳,实为唐时雕版印社最为主要的活计。
愈是销路好卖的多,印的多,成本摊薄之后价钱也就愈便宜。而那些只有读书人会买的书籍则明显比佛道经书贵了不少,这其中《五经正义》等读书人案头必备之书还好些,毕竟每个士子,就连发蒙的蒙童也少不得要有一本,至于其它的学术类著作越是不常见的就越贵。
譬如唐松手中拿着的那本西汉武帝时董仲舒的名作《春秋繁露》,印刷实在算不得太精美,但价值之昂却实让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