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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还是老的辣,诗坛盟主,这地位毕竟不是白给的。沈思思所唱还能超越这一首不成?
正在这时,郑夫人起身离座向其它院落走去。其实以她的身份本不必如此,只是她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因就有了此举。
这原本是无心的举动,但在院中许多贺客看来,郑夫人的起身离去似乎更加佐证了他们的看法。
看看,连主人家都走了,说明今天这场歌舞的高潮已过,后面该是没什么看头了。
能坐在这个院中的要么就是官职高,要么就是极得圣眷。譬如那宋之问虽然只是五品学士,但近来圣眷正浓,所以才得以入此主院儿奉坐,饶是如此,也被安排到了顶边缘的座次。
在座的既然都是高官,自然也忙。眼见寿也贺了,酒也吃了,主人也去了别院儿,貌似上官婉儿也不曾回来,遂就有了要走的意思。
但他们刚刚起身,便见演舞台上走出了如花似玉的沈思思。
这安排今日歌舞的人真是好算计,堪堪将沈思思与如意娘排在了一起。沈大娘子一出,本已起身的人便又坐了下来。不差这一会儿,好歹听听她唱什么再走不迟。
如意娘跳的是健舞,沈思思则以一曲软舞应手儿,刚柔之间各擅胜场,实是难分高下。
一曲舞罢,众人皆知下面的便是歌诗了。当此之时,原本颇有些喧闹的院落里无声的安静下来。
第六十章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一曲深情绵邈的长笛悠悠而起。
随着清商乐的没落,更注重享乐且更自由奔放的燕乐的兴起,唐时歌女们唱奏歌诗时几乎都是用琵琶及牙板伴奏,这几乎已是约定俗成了。像沈思思这样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歌诗时居然以笛声领起的确实少见。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愁杀行客儿。从这首汉乐府民歌中即可看出,笛声一旦愁起来,确乎是有着超强的感染力。
一曲长笛,已收先声夺人之效!
笛管悠悠声中,沈思思放开婉媚深情的歌喉曼声唱出:“碧云天,黄叶地”
这两句一出,继长笛之后,院中贺客又是一惊,曲子词!沈思思唱的居然是在唐时正式宴会中几乎不曾听到过的曲子词!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众人耳目一新之余,忙凝神听完全曲: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此词乃是词史上抒写羁旅乡愁的经典名作。
表现羁旅乡愁原是文学史中最常见的题材之一,这一题材的作品可谓浩如烟海不计其数。此词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就在于其写法别致。上阕写景,气象阔大,意境深远。下阕在上阕勾画出的大景下写哀情,别有悲壮之气。
要说词史上以上阕写景,下阕抒情本是常见的结构。但此词的特殊性就表现于丽景与柔情的统一,即阔远之境、秾丽之景与深挚之情的统一。写乡思离愁的词,往往借萧瑟的秋景来表达,这首词却反其道而行之,景色写得阔远而秾丽。它一方面显示了作者胸襟的广阔和对生活及自然的热爱,反过来衬托了离情的可伤,另一方面又使下阕所抒之情显得柔而有骨,深挚而不流于颓靡。
北宋仁宗朝时,此词一出迅即轰传天下,被人广为传唱,并深远的影响到了后代经典作家,譬如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长亭送别》中被人称颂不已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即由此词点染而成。
与宋之问那首比起来,《灵隐寺》可谓是有名句。而这一首唐人所称的曲子词却是字字珠玑,堪称名篇。名句与名篇,虽是一字之别,但差别却是极大。
沈思思采用的是回环复沓的歌唱方式,只将此词一连唱了两遍后才收拍作结。
相对于诗来说,词本就是更适合于演唱。在这一点上,沈思思先就占了天然的优势。
词好,恰又与沈思思的音质特点珠联璧合,再有她那多年累积下的演唱技艺及大家乐工在配乐上的完美演绎。这一曲歌诗可谓从词到曲到演唱表现,实已是完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就连唐松这早知演唱内容的人都听的如痴如醉,遑论院中其他人?
沈思思收拍作结之后,院落中依旧是寂静无声。此刻能坐在这个院落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以科举出身,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又怎会评不出这首“曲子词”的好坏?
细细咀嚼,只觉字字珠玑。默默念诵,实是口有余香!
此时再思及宋之问哪一首《灵隐寺》,两相对比之下,当真是高下立判,这真是半点儿都作不了伪的!
适才如意娘唱完《灵隐寺》时,院落中是彩声四起。但当沈思思唱完这首曲子词,场下却是异常的安静。
“真好听”,流云裙少女难得张口说出的话将唐松从迷醉中唤醒过来。
没想到啊,绝美的词能被古人唱的这么美,美到了天籁之音的地步。
如果说唐松对自己的判断还不确定的话,有了流云裙少女这句感叹,他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水晶最大的本事就是直达本质,直指本心。如今她都忍不住开口称赞,那就说明沈思思唱出的这首词确实是到了打动人心的地步。
抬眼环视一下整个院落,见众人多有迷醉的景象,唐松悠悠吐出一口气来。
经此一役,随后再做好趁热打铁的工作,扬名神都当可预期。此后再参加科举心中思绪到此,唐松的眼神不自知的向北方望去。
北方,距离此地极近的北方,哪里有一片巍峨壮美的建筑群,那里既是武则天执掌天下的所在,也是柳眉如今的栖身之地。
想到柳眉,唐松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心里有一股暖暖的气团涌动。算起来这小丫头进京也有三四个月了,如今在宫中也不知道怎么样?
按照方公南当日所说,小丫头现在该还是教坊中等级最低的学徒,不说她这学徒了,就是再升一级到“备选”也只是“立部伎”们的后备,要一直稳稳升为立部伎,才有登上华堂为王公显贵们表演的机会。这对喜欢歌舞的小丫头来说是多么残酷啊!
乡贡生名额,一定要拿到!
科举,一定要考上!
这是一个约定!
如果那一天到来,当小丫头在宫城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一定会比她离家的那次笑的更灿烂吧!
又一个节目开始,院落中喧闹起来。沈思思今天的表演大获成功,必然要趁此机会多与这些权贵们接触接触,所以一时之间是走不了的。
唐松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便再也不想穿着青衣小帽站在一边看别人美酒佳肴。加之今天挂心着沈思思表演的事情,饭也没怎么吃好,现在确乎是饿了。
揉了揉水晶挽成小厮样式的发髻,唐松爽朗笑道:“肚子还真是饿了,走,哥哥带你上街吃大餐去!”
因是距离极近,唐松两步间便到了宋之问的座头处,心情大好的他一时居然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
脚步顿住,唐松在这满座人诧异的目光中向宋之问含笑问道:“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不知宋学士以为沈大娘子适才所歌的那首曲子词如何?”
自打沈思思唱完,宋之问的处境就是如坐针毡,若不是顾忌着起身就走实在显得太没有雅量太损风仪,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骑虎难下的走不能走,白净面皮上却不可避免的微微泛红起来,现在的他正深深的纠结于那根本无法用语言说尽的羞悔。
悔不该认识了这个如意娘啊,悔不该没让如意楼的人打听清楚沈思思今日演唱的具体内容,悔不该刚才把话说的太满
“至于为沈娘子掌笔之人,我倒是听如意楼的人说过一嘴,据说是个从山南来京的士子,只因以前从不曾听过这人,是以那名字也就没记住那里是不肯说!实实是没记住,诸位便莫要再逼问了”
“不知,又何必知道?”
此时此刻,稍一想起之前说的这些话,宋之问不仅是脸上,整个心都是火辣辣的羞臊。
这一遭实实在在是把脸面都丢尽了,一向春风得意惯了的宋之问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张口与同座的这些人开口说话,该怎么向他们辞行,以后又该怎么与他们见面,更别说谈诗论文了!
总而言之,宋之问现在的心情很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偏偏唐松在这个时候凑上来,还问上了这么一句,却让他情何以堪?
待看清楚唐松青衣小帽的打扮后,宋之问羞恼之下居然连风仪都忘了,再也没有了往日与人说话时的温文,厉声喝道:“你这贱奴好生放肆!”
宋之问如此激烈的反应真心出乎了唐松的预料,退后一步脸上笑意不减的淡淡声道:“啊,这是恼羞成怒了!原来名满天下的宋学士风仪也不过尔尔,受教,受教了!”
说完,唐松拔脚就走,走不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虽然宋学士‘何必知道?’但我还是多一句嘴,适才沈大娘子所唱的那首曲子词词牌为《苏幕遮》,是《苏幕遮》,学士可一定要记好了”
虽然无法说出这首词是几百年后的宋人写的,但好歹报出了它原本的词牌名,不至于让这首名词的词牌名也被改掉,虽然这么做很无聊,但总算是聊做一点心理安慰吧。
宋之问白净的面皮上此时已不是微红,而是几乎涨成了紫红,进退失据,真是进退失据呀!若是唐松再说点什么,只怕他当即就能一口血喷出来。
唐松没有再说点什么的打算,眼见这边的举动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望过来的贺客也越来越多,他更没了半点停留的心思。
迈步就走,猛然发现不对。
水晶,就是那个一直随着他的流云裙少女去哪儿了?
第六十一章 胆大如斗,急智如狐
唐松看看左边,没有。
再看看右边,还是没有。
不对呀,今个儿自从出了赁处的那一刻起,水晶就没离开过他身边半步,你让她去看看热闹什么的她都不走,现在怎么突然不见了!
唐松不得已再次回身过来
见他转身,面皮紫涨的宋之问居然很莫名其妙的哆嗦了一下。
唐松却是看都没看他,只是去寻找那个总把青衣小帽的小帽戴歪的流云水晶。
找着了!
唐松的眼珠子也瞪圆了。
靠,真不带这么玩儿的,这一刻,唐松彻底的哭笑不得了。
青衣小歪帽的流云裙少女此时就站在院中两个席面之间,她的左手端着一盘过厅羊,右手正向另一盘抱芋羹伸去。
所谓抱芋羹乃是唐时百越人的上佳美味,先以小芋头入锅,等汤开之后投经盐水吐尽肠胃的青蛙入其中,青蛙皆抱芋而熟,是为抱芋羹;过厅羊则是一种蒸羊,蒸好后以不沾铁器的竹刀切而食之。这两味菜都是唐松这几日在二进院落蹭饭时极喜欢吃的。
喜欢吃是不假,问题是你不能就这么拿呀!这身上可都还穿着青衣小帽的。而且从她手里端着的那盘过厅羊来看,这分明是人家席面上根本不曾动过的菜。
就在这时,水晶的右手已经将那小罐儿的抱芋羹给拎了起来。
从那个上菜的奴仆放下抱芋羹到水晶把它拎走,中间只是转个手儿的功夫,那一桌宾客别说吃了,看估计都没看清楚这道菜是啥样。
端好了这两样之后,流云裙少女也不再停留,径直向唐松走来。
想那柳眉小丫头当日在襄州龙华会演舞台上替唐松扬名时,总还是紧张羞涩的不得了。眼下这水晶可好,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过去,堂而皇之的拎走别人碰都没碰过的菜肴,然后又这样堂而皇之的向唐松走过来。
她的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什么的,她的步伐也没有半点慌乱,虽然穿着青衣歪戴着小帽,虽然脸上化妆画的丑丑的,却丝毫无损她此刻闲庭信步般的雍容。
即便做出了在别人看来这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她依旧是如此的云淡风轻,点尘不染。
或许是被少女这无法想象,无法解释的自然神态所迷惑,也或许是被她青衣小帽的打扮所迷惑。连那送菜的奴仆并座中达官们都有些愕然的看着水晶,短短的时间里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这不对呀,这太不对了!
唐松快步迎上前去,接过水晶右手拎着的抱芋羹后,也顾不得讲什么别人桌子上的菜不能拿的道理了,拉起她的手就向外走。
他们走的再快也没有别人的反应快呀,那送菜的奴仆这会儿总算回过神儿来,当即一嗓子就喊了出来,“站住”
喊叫的同时,人也随之拔脚就追。
他这一动,院中那些个侍候的奴仆们纷纷应声而动。
好家伙,敢跑到郑夫人的寿宴上来捣乱,须是活的不耐烦了。看这些个豪奴们气势汹汹的架势,唐松两人真要被他们追上,一顿暴打铁定是少不了的,而且打完之后说不得还要去京兆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