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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的歌诗考校,至少在年轻一辈中他必要力争魁首。
当此之时,众人已无心酒食,也无心于凝碧池的曼妙风光,不时将目光投向七宝床上的武则天,等着她给出第二场歌诗考校的题目。
终于,武则天再次酒尽之后,放下九龙樽看向众人朗声道:“十日前,十使团朝贡向朕进献风物时,一并贡进了前隋名画师展子虔的《春游赤壁图》”
此言一出,举座大哗,就连随意趺坐的唐松也挺直了身子。
在绘画史上,经南北朝而入仕隋朝的展子虔十分有名,他与同时代另一位名画家董伯仁被时人并称为“董、展”,其人长于山水,以“细密精致而臻丽”的画风对唐代绘画基本风格的形成产生深远影响,并在整个山水画的发展中做出了重要贡献。
其横幅绢本设色的传世山水名作《游春图》曾被北宋徽宗皇帝大力称赏,并一直保存到后世,典藏于故宫博物院,实是绝世罕有的国宝级名作。
展子虔名声极大,然传世画作却仅有一幅《游春图》,而今居然又冒出了一幅《春游赤壁图》,且还是由西域十国使团贡进的,这如何不让人吃惊?
想来想去,这幅名家手笔之所以会流落西域,必定是与隋末大乱,三十六路反尘争天下的背景有关了。
今日参加文会者几乎清一色都是朝中进士出身的文官,似唐松这般没有进士出身而能与会的可谓微乎其微,这还是源于圣神皇帝钦点的结果。所谓琴棋书画,进士出身的文人们就没有一个不爱好这些东西的。
自己画技如何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这种喜好实是从小熏陶而来,已经沉进了骨子里,想改都改不了了。
喜欢绘画,而今又闻有绘画国手的名作出世,一时间,众人都被武则天这个消息撩拨的心痒难捺,恨不能当下便一睹展子虔《春游赤壁图》的风采。
目睹此状,武则天复又一笑,“近日来朕每于暇时则展图赏玩,对赤壁风光实是无限心向往之。今日,众卿家作诗便以赤壁为题可也,仍是耆宿与后进者中各取第一等一人,此二人除一应例行彩赏外,朕再加厚赏,准其两人各借《春游赤壁图》赏玩十日。众卿家,且各展所长吧”
似《春游赤壁图》这等传世名作往往就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内宫对这等东西也是宝贝到了极处,除非是政事堂里的那些个相公们,而且还得是极得圣眷的相公方有可能看到,甚或是借出,普通人真是想都别想。
例如六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素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美誉,这遍天下遍朝堂的读书人谁不想赏玩这件神品,然则这东西一入了前朝太宗皇帝之手后,众人便只能空自嗟叹。最终这件神品一并被太宗皇帝带进了昭陵,作为陪葬之物,竟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天子亲借《春游赤壁图》,任其赏玩十日!这是多大的荣耀?这是多么让士林惊羡的风流佳话?若果能如此,不说别的,单凭此事,今次高中魁首者就足以名传后世了。
题目一出,尤其是这封赏一出,凝碧池畔的气氛更是到了烈火烹油的地步。
便在这时,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朗问道:“这第二场考校可有体式之限?”
众人循声望去,见站起发问的正是第一轮考校中不曾出手,却得了大彩头随天子游园的唐松。
“第二场是考校歌诗,或律诗、或绝句、乃至乐府歌行皆可,一并连五言、七言、杂言俱不设限,尔等可放手而为”
这条件已经开的极宽,然则那唐松听完后却不曾坐下构思准备,跟着又来了一问,“那写词可成?”
此问一出,石破天惊!
满座新老名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就想到了近来神都士林中沸沸扬扬的诗词之争。
一念至此,众人不免就对唐松起了厌烦之心,你要与崔湜争锋也不该把这诗词之争挑到这里来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皇宫内苑的凝碧池!这是有天子高坐七宝床亲自参加亲自主持的文会!
天下士林一年中不知道有多少次文会,但像眼下这个文会却绝是等次最高,在这样的文会上写词?
词是个什么东西?伶工乐伎们摆弄来取悦客人以换取钱财的下三滥,这岂是能上得了大雅之堂的?
今天在这个地方摆弄词?唐松你这个狂生还真好意思说的出口,就不怕玷污了这内苑,玷污了这凝碧池的大好风光,玷污了此次文会,玷污了在座的诸位进士,也玷污了当今圣神天子!
唐松此一问出口,适才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苏味道脸上悄然出现了一丝笑意,而崔湜一直紧锁的眉头也蓦然展开。
自作孽,不可活啊!
唐松这个问题让武则天也着实不好回答。她有心调教唐松,唐松眼下又承担着筹划打压士族门阀的重任,要做这样的大事,唐松本人在士林的地位自然是越高越好。所谓居高声自远,他在士林的地位越高就越能影响到天下的读书人,自然也就越有利于成事。
有着这样的心思,武则天自然就希望唐松能在此次大文会中力压同侪,声名鹊起,然则他偏偏又来了一次出人意表的行事,这一问,真让她这个圣神皇帝也不好回答了。
词的地位是明摆着的,国人重诗更是千金不易的事实,她又是皇帝,一言出口影响力巨大,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不能随意说话。
这当众一问,却让她如何回答?
思虑仅仅是转眼功夫,片刻之后武则天便拿定了主意,作为天子,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的逆大势而动,唐松所请断不能答应。
然而不等武则天开口,早有心急者如国子监祭酒卢明伦率先站了起来,“唐松请为词事,臣固以为不可”
卢明伦一开口,武则天当即收了话头,高坐七宝床上看了看唐松。
唐松紧随着开言,“为何不可?”
将时人对词的贬抑说了一遍后,慷慨激烈的卢明伦又道:“有圣天子亲临其会,今日凝碧池之文会必为天下士林所瞩目。设若在这等文会上某等居然高声论词,却让天下士子做何想法?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设若使天下士子皆以为词事可也,进而沉迷于此狎邪文辞之小戏,远圣人诗教之大道,则我等罪无可恕矣!”
卢明伦此言一出,应和如潮,众人皆以为不可在这样顶级的文会上给予曲子词表现空间,否则对天下士子的影响太坏太大,唐松此举实无异于戕害士林,天子圣明断不能从其所请。
前次唐松就是以宋之问与岳子奇戕害士林为号召,踹翻皇榜带领群情激愤的贡生们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在神都轰轰烈烈了一回。也使自己的声名借由此事遍传天下。没想到这才隔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却成了新的戕害士林之辈。
世事无常如转轮,唐松的遭际变化就是最好的例证。
丝毫不理会那如潮的反对,唐松只是紧盯着卢明伦朗声道:“自鸿蒙开辟,三皇五帝之时何曾有诗?而《诗经》一出则人人习诵之;春秋战国之晚周之前何曾有辞赋?然屈子、荀子一出,辞赋遍天下;究其根源,词与歌诗赋文又有何不同?焉知今日之词便不是明日之诗?卢祭酒执掌国子学,何以僵化守旧如此?”
言至此处,唐松眼神一转之间远远的看了看苏味道后续又道:“便是鸾台侍郎苏大人前些时也曾有言曰:‘词为诗之余’虽是诗余,毕竟还是与诗同源。既如此为何尔等吟得诗,某却作不得诗之余?”
当日苏味道说“词为诗余”明显是为了贬低词的地位,进而借此打压唐松。却没想到此刻却被唐松抓住了这个话茬儿,以此来力证诗词同源。一时间卢明伦居然有些不好说话。
便在这时,被唐松点了名的诗坛盟主苏味道施施然站起身来,“某先做个宣示,稍后的歌诗考校某便不参与其中了。有此宣示,不关涉其中之后,某再做持平之论”
苏味道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之声。不了解他的人自然赞他不愧为诗坛盟主,如此举动实是大家气度,了解他的诸如那些耆宿们则不免在心底叹一句“模棱手果然是模棱手,这一招解套儿的本事着实漂亮”
文章四友之中,论文苏胜杜,论诗杜胜苏。这是不公开的秘密,耆宿们俱都知道。今有杜审言在座,苏味道这分明是自知歌诗比不过他,正好借着唐松搭上来的梯子顺脚下去,如此既避免了一输再输的尴尬,又可在众后辈面前显示自己的阔大胸怀,真是一举两得,神来之笔啊。
积数十年深悟苦修之后,苏味道的模棱神功实已臻至大成境界,无论官场还是士林文坛俱能运用神妙,不愧是高手高手高高手!
漂亮的一亮相之后,苏味道方肃容向唐松道:“尔大言不惭将词与诗并论,此实为天下之笑谈。诗之高妙早有至圣先师‘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以知鸟兽草木之名’之论,自无需某再赘言”
“至于词,出自伶工乐伎之手,交易于阿堵之物,遍身铜臭不提。某只说它境界狭小,终日只在男女私情上打转,甚或连交媾之事亦津津乐道,似这等俗物,缙绅大夫言之已是蒙羞,尔居然将之与歌诗并论,实是将我等读圣贤书之士与那伶工乐伎等同”
滔滔不绝的说到这里,苏味道蓦然瞋目怒斥道:“唐松,尔之此举辱天下读书人甚矣!咄,还不速速醒悟”
这苏味道真是好演技,竟连禅宗当头棒喝的传法秘技都用上了,不仅再次重重贬抑了唐松,一举将他定性为侮辱天下读书人的害群之马;而且又当面表现了一回诗坛盟主对后辈的训诫,真是面子里子都全了。
共事月余,唐松深知这苏味道是个什么样人,是以对他当下的表现毫不意外。也再不与他争执诗词优劣,轻浅一笑之间,发出了直指本心的一问:
“任苏侍郎如何口吐莲花,既是文会总需如刚才赋文考校那般于笔墨间见功夫。杜审言大人与贺季真胜了就是胜了,输的人说的再多也还是一个才不如人,不过尽是无用的废话罢了”
这番话一出,就听凝碧池畔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文人素来讲究君子绝交不出恶语,虽然像这样的真君子百中无一,但大家表面上总还是要装装样子的。是以文人之间的争斗向来以暗手阴手居多,也就是所谓的当面言笑晏晏,背后暗刀冷箭,但唐松此刻的行为言辞却是完全不顾这惯例,愣是拎着明晃晃的刀枪就扑上去了。
天子当面,方今最顶级的文会之中,唐松这个白身后进士子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抡着刀枪扑了上去。
而他要挑战的对手却是成名已垂数十年,名满天下,刚刚登顶文坛盟主的苏味道。
一个是白身后进
一个是文坛霸主
唐松这举动何异于蚍蜉撼大树!
然则,正是他这看似明知必死依然悍勇而上的举动为其平添了十分狂傲,十分狂霸,十分刚烈!
一时间,众人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数月前的那次贡生暴乱。
恍然间,上官婉儿似乎又想起了那面目模糊的祖父上官仪。
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皇城宣仁门城楼,又看到了唐松在铁甲洪流前寸步不退,以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枪锋的决绝与刚烈。
一念闪过,似乎又回到了掖庭宫的那一晚,她抬起手穿过冰冷的铁窗轻轻的在这个决绝少年脸上啪啪啪的三次轻击,而后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做事不能如此锋锐激切。
显然这番话他并没有听进去,然而非常奇怪的是此刻的上官婉儿居然生不起气来,心底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涌动,深宫十六年,见惯了太多阴柔的太监,也见惯了太多在圣神皇帝面前奴颜婢膝的臣子,居然就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这茫茫尘世之中,终究还有一种男人即便身为蚍蜉,面对大树时也绝不愿意阴柔,不愿意苟且,不愿意琐琐屑屑。
他们所做的选择就是高昂着头,攒满劲,弓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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