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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香坠儿不会,别说动一动,她早已一身冷汗,又紧张又害怕得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一个陌生人,她已经嫁给一个陌生人了!
从没见过面,连名字都不太记得的陌生男人,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了,现在后悔大概来不及了吧?
呜呜呜,她真的不想嫁人呀!
不是不想嫁给他,而是不想嫁给任何人,她只想留在家里,让爹娘、让大哥养一辈子,可是……可是……
她不能不嫁,为了娘。
从做下这个决定开始,她没有一刻不在后悔,但每当任何人问她的时候,她都打死不承认后悔,因为她不能后悔。
为了娘,她不能后悔。
于是,她终于嫁了,现在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是,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陌生的丈夫,陌生的公公、婆婆,陌生的小叔、小姑,对于她的胆小爱哭,他们会如何看待呢?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又开始流瀑布。
她也不是故意的嘛,胆小是天生的,虽然她也不想那么爱哭,但泪水就是会自己冒出来,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嘛!
在家里,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不是娘被小蜘蛛骇到,就是她被小蟋蟀吓着;不是娘哭倒茅房,就是她水淹厨房,总之,这种事就跟呼吸一样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现在她不在家里了,她已经嫁人了,周遭左右全都是陌生人,他们不一定能够忍受她的胆小爱哭。
要是他们很生气又讨厌,她该怎么办呢?
愈想愈担忧、愈想愈惶恐,于是她的泪水也愈掉愈凶,差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就在这时……
喀啦!
突然,一声门扇开启声吓得她猛一下噎住了喉咙,不但呼吸停止了,连心跳也忘了。
喀啦!
另一响门扇关阖声过后,轻快的脚步不疾不徐地来到床前,不一会儿,她的红罗巾被掀开了,但是她害怕得连偷看一眼都不敢,只敢深垂螓首,卯死命盯住自己颤抖的手,都揪成一团麻花卷了。
于是,随着轻笑声,有人在她前头蹲下,修长的手悄悄伸到她的下巴,轻轻扶起她的脸儿,她的眸子不由自主的也跟着抬高了,随即,就在她的视线触及眼前人的那一瞬间,她就忘了她的害怕,情不自禁的笑开了。
她干嘛笑?
不,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蹲在她跟前的人,红衣红鞋红发巾,是她的新婚夫婿,而他那张脸,两只眼两弯弦月,双颊上还有一对又深又迷人的酒窝,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璀璨辉煌、光辉灿烂的笑脸,那样明朗、那样坦率,乍见之下,竟然好像真的在闪闪发光。
最可怕的是,它还有传染性,使她不由自主的忘了紧张,忘了恐惧,莫名其妙的跟着拉开嘴露出白牙齿,不明所以的学他一样把两只眸子笑成两弯弦月,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么?
「嗨,我叫方瑛,你呢?」温暖轻快的嗓音。
「坠……坠儿,我……我叫香坠儿。」她到底在笑什么?
「啧啧啧,瞧瞧你,可真娇小,果然是个小巧可爱的香坠儿呢!」有点轻佻的语气,却不会令人感到不快,只会让人脸红。「凤冠很重,对吧?快拿下来吧,然后,我要送你一样礼物。」
香坠儿驯服的听从他的话,摘下凤冠放到梳妆枱上去:心里却还在疑惑,前一刻她明明还害怕得要死,但这一刻,她究竟在笑什么?
然而,一回过身来,她又忍不住拉嘴笑得更绚烂。「好可爱喔!」
一只毛茸茸的,金黄色的小狗就窝在方瑛手上对着她吐舌头。
「喜欢?喏,送给你啦!」
「给我的?」香坠儿惊喜的接过来。「谢谢、谢谢,它好可爱喔!」
「那当然,我精挑细选,好不容易才挑上它偷来的!」方瑛说得得意洋洋。
偷?
香坠儿呆了呆。「这是你偷来的?」
「我娘养的狗儿生了三只小狗,可她一只都舍不得给,我只好用偷的啦!就在刚刚,当大家都在前头热闹时,我就悄悄溜到我娘房里偷了它来,只要给了你,娘就不好意思要回去啦!」方瑛满不在乎地坐下来斟酒,又拿筷子吃糕点。「是我成亲,谁也想不到我会趁这机会去偷狗!」
「可是……」香坠儿忐忑地咽了一下唾沫。「婆婆不会生气吗?」
「不会、不会!」方瑛挥挥筷子。「是她自个儿说的,偷得到就给,偷不着就没,现在我偷到了,那就是我的啦!」
考验偷功?
香坠儿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婆婆一定很拿你没辙。」
方瑛点点头。「虽然是后娘,但她对我真的很好,有时候我还觉得她疼我比疼弟弟更多呢!」说着,他用筷子指指另一张椅子。「坐下、坐下,你一定饿了吧?来,一起吃吧!」
一整天没得吃、没得喝,她还真有点饿了呢!
因为他的笑容,还有怀里不断蠕动撒娇的小狗儿也分了她的神,香坠儿早巳忘了紧张,也忘了要害怕,一听他说,立刻坐下来拿筷子想要喂小狗仔吃东西,旋即顿住。
「它多大啦?」
「快四个月了,可以吃东西了,但千万别给它吃太多,」一看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就跟他后娘一样,自己不吃,老爱先喂狗吃。「不然它拉肚子,我可不负责清理,告诉你,它可贪吃了!」
「快四个月了?」香坠儿惊讶的端详怀里的小狗。「可是它好小喔,我以为刚出生不久呢!」
「它再大也大不了多少,所以我娘才会养这种小狗。」
「那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公的,麻烦比较少,」方瑛挤眉弄眼地说。「要有麻烦也是别人的,不关咱们的事!」
香坠儿的脸又红了,脑袋掉下去,装作喂小狗狗吃东西。
「讨厌,说什么麻烦嘛!」
方瑛莞尔,仰首饮尽杯中酒,再转眸悄悄打量他的新婚妻子。
说老实话,她的模样可真教人意外,原以为庄稼人的姑娘即便不庸俗,也该很平凡,没想到她眉儿端秀眼羞怯、鼻挺嘴更小,精致的五官镶嵌在葱白水净的瓜子脸上,再加上纤细娇小的袅娜身材,还有几分稚嫩、几分青涩,就像一支精致纤巧的扇坠儿,虽没有耀眼醒目的美,却透着另一种含蓄的、蒙胧的美,细腻婉约、灵秀雅致,得细细的品尝,可以一再回味,十分耐看。
嗯嗯,他喜欢,很喜欢!
笑咪咪的,他又斟满两杯酒。「喝过酒吗?」
香坠儿飞快的瞟他一眼。「过年过节时才喝。」
「那么……」轻轻挪过去一杯,方瑛滑稽的挤着眼,那弯月型的笑眸透着几分暧昧。「一杯应该醉不倒你吧?」
香坠儿顿时又挂上一脸红,她知道,方瑛要她喝的是交杯酒,默默的,她端来酒杯半口半口地慢慢喝完,抬头看,方瑛的酒杯中早已涓滴不剩,正望着她直笑,那笑容又像在发出万丈光芒,使她不由自主的又跟着笑开来。
「吃吧,」他说。「别光顾着喂小狗,也记得填填你自个儿的肚子。」
话落,他就自顾自吃喝起来,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但也亏得他如此,香坠儿才敢放胆的夹饺子吃、舀莲子汤喝,不然有个陌生人瞪着她看,她吃得下才怪,大概吞下一颗饭粒就够她饱上三天了。
也或许他就是故意的,因为知道她会害羞,所以故意不看她、不管她,看似不体贴,其实这才是体贴。
想到这,她不觉飞过眸子去偷觑他,换她打量他了。
粗犷的浓眉,帅气的鼻,那张嘴却挺秀气,还有两弯顽皮的笑眼和一双迷人的酒窝,近乎圆溜的脸娃娃似的可爱,凭良心说,他的五官分开来都很好看,可一旦配在同一张脸上,就有点搭不起来的感觉,又粗扩又秀气、又帅气又可爱,全都混在一起了,好像茶杯配错了水缸盖和菜盘子,还搞错了用途,竟然拿去装酱油了。
不过如果再多看两眼,却又会发现他这奇特的五官搭配反而有一种极为特殊的魅力,看得久了会拉不开眼,会忘形的盯着他目不转睛。
大概是想看清楚,他的五官综合起来究竟是粗犷还是秀气、是可爱还是帅气?
此外,他的笑容更特别,既非大哥那种佣懒的、别有用心的笑,也非四哥那种狡诈的、不怀好意的嬉皮笑脸,而是那种坦率又爽朗,不带一丝虚假的笑,总是灿烂辉煌得使人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
「夫君。」
「嗯?」
「听说你有三个妹妹?」
「一个姊姊,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他们……」香坠儿怯怯地瞅着他。「年岁都比我大?」
方瑛哈哈大笑。「的确,我姊姊早嫁人了,大妹二十二,订亲三年却老拖着不肯成亲,弟弟二十一,二妹十九,三妹跟你同年,十六,不过大你两个月,可他们还是得叫你大嫂,天知道他们有多不甘心!」
不甘心?
这词儿好像有点危险耶!
香坠儿又不安起来了。「他们……很生气?」
方瑛横瞥她一下。「别胡想,不管我和谁成亲,只要你不会耍刀弄剑,他们就不会甘心,跟你无关。」
她会的可不只耍刀弄剑呀!
香坠儿两眼心虚的飞开。「你们都会武功吗?」
「谁说上战场打仗一定要会武功?要真是,打仗的人可少了。」吃下一粒白胖的饺子,方瑛含糊的继续说:「不过爹既然是武将,虽说不会武功,但耍弄起武器来可一点也不含糊,耳濡目染之下,那几个丫头使刀棍倒比用针线灵活,要她们上战场也不会害怕。偷偷告诉你,我过世的亲娘和现在的后娘都跟爹上过战场喔!」
「真的?」不会武功的女人也能上战场?
「真的、真的,因为她们也都有个身为武将的父亲,所以啦,我姊夫是禁军营卫指挥使的三子,现已升至副千户;大妹的未婚夫是宣府都指挥同知的次子,也跟他爹打过好几次仗了,换句话说,咱们方家的小姐们找的对象都是能够上战场的将门之子,不然她们是看不上眼的。」
「但我……我不是。」香坠儿垂首嗫嚅道。
「你是,如假包换的将门之女,只不过经过四十年前那次劫难之后,香家心灰意冷,宁愿归隐山林,这我了解。」方瑛柔声安抚她。「更何况,方家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个正常的女人,就算不会耍刀弄剑,更不能上战场,但听说你女红中馈样样在行,在我看来,这就比那些丫头们能干,往后我想吃点好料的,就靠你啦,老婆!」
听他说得好夸张,香坠儿不禁又笑了。「方家没有厨娘吗?」
方瑛深深叹了口气,「还说呢,咱们方家上至主母大人,下至厨娘张嫂,会的就是把肉和青菜混在一块儿煮熟,再洒两撮盐巴,糖醋酱油全都省了,吃是可以吃啦,但要谈上美味……」他摇摇头,太悲惨了,说不下去。
「那以后就由我来负责膳食好了!」虽然她不敢上战场,但要提起下厨做菜,保证没人不伸大拇指的。
「一顿餐十个人用,你应付得来吗?」
「我家一顿餐二、三十个人,不用大锅炒还不行呢!」
「厉害!」方瑛惊叹。「都可以负责军营里的伙食了!」
想到自己还有一点用处,香坠儿不由开心的笑眯了眼。
「没问题,只要时间够,那也行!」
「那就麻烦你顺便教教你那三个小姑吧,」方瑛喃喃道。「起码要懂得如何切菜,不要一颗大白菜一刀砍成两半就算切好了,又不是刽子手斩人头;随便丢把盐巴也不试试味道就算调过味了,不是咸死人就是一点味道都没有,那回尝过她们做的菜之后,一听到她们又要下厨,我拔腿就逃,再也不敢领教了!」
「那……那么……」香坠儿笑得差点岔气。「恐怖?」
「还不止呢!」方瑛继续叹气。「再说说她们的女红吧,告诉你,她们绣的花连她们自个儿也看不懂自个儿到底绣了些什么,红红绿绿、黑黑白白全混在一起了,我看倒像茅坑里的玩意儿!」
「好……好惨!」香坠儿呛咳着猛掉眼泪。
「还有她们缝补的衣裳啊,那更是惨不忍睹,不缝不补还能多穿两天,一缝补起来,连穿都穿不上去了……」
人家的洞房花烛夜是忙着计算春宵一刻到底值多少,他们却聊起天来了。
不过,他们聊得很开心、很尽兴,聊得香坠儿忘了夫婿是个陌生人,也忘了害怕、忘了恐惧,不时失声而笑,就好像她在娘家时一样。
「不会吧?」
「哪里不会,那三个丫头真的偷了我弟弟三套衣服,就大摇大摆的混进军营里头去了!」
「那大家都被她们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