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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俗人都说服不了的,这个年轻人长着一张波拿巴犬的面孔和棕色的眼睛,他的
性情比清教徒还要果敢得多,他没有宗教信仰。他是一个从原始社会走出来的头脑
简单的杀手,一个石器时代的人——一个石头人。
还剩下最后一个希望:把仆人们叫来。布朗神父转身跑进屋子里,然而他发现
所有的下等佣人都放了一天假,上岸去了,只有忧郁的安东尼夫人独自在狭长的房
间里,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但就在她转过苍白的脸,面对着他的那一刻,神父解
开了这所镜子屋的一个谜。刚才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跟安东尼夫人的深棕色眼睛一
模一样!一瞬间,神父好像把整个故事看懂了一半。
“你儿子在外面,”他说,没有其它多余的话,“要么他死,要么王子死。保
罗先生现在在哪儿?”
“他在趸船上,”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说,“他在——他在——发信求援。”
“安东尼夫人,”布朗神父神情严肃地说,“现在没有时间讲废话,我的朋友
驾船下河去钓鱼去了,你儿子的船被你儿子的人看着,现在只剩下这一只小筏子,
保罗先生究竟用它在做什么?”
“圣母啊!我不知道。”说完这话,她就直挺挺地昏倒在铺着席子的地板上了。
布朗神父把她抬到沙发上,拎起一罐水泼到她身上,喊了几声救命。然后就冲
到小岛码头的趸船边。但小筏子已经到了水流的中央,老保罗正在又拉又拽地往上
游驶去,他的力气之大,在他这个年纪还真让人不敢相信。
“我一定要救我的主人,”他喊道,眼睛疯狂地燃烧着,“我会救他的!”
布朗神父只能注视着小船往上游挣扎,在心中祈祷,愿主保佑这个老人能及时
叫醒小城的人们,除此之外,什么办法都没有。
“决斗已经打得很厉害了,”神父挠了挠蓬乱的灰褐色头发,喃喃自语,“但
这个决斗里有问题,这个决斗本身就是个问题,我能肯定。但那能是什么问题呢?”
他站在水边,凝视着夕阳的绰绰倒影。这时他听到岛上花园的另一端传来冰冷
的短兵相接的声音,虽小,却不容置疑,他转过头去。
在这长形的小岛伸向水面最远的海角,或者叫海岬上,决斗者已经在最外围的
玫瑰花丛前面的长条形草坪上交锋了。他们头顶的暮色仿佛纯金做成的穹顶,熠熠
生辉,尽管神父这时离他们很远,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同样被衬托得一清二楚。他们
都已脱掉外套,但撒拉丁的黄马夹、白头发,和小安托尼里的红马夹白裤子等,都
在均匀的霞光中闪闪发亮,像上了发条的两个彩色玩偶。剑光从剑尖闪烁到剑柄,
就像钻石别针一样耀眼。两个人影显得很小,很活跃,而在他们的动作里隐藏着某
种可怕的东西,他们看起来就像两只蝴蝶,都试图将对方钉在木栅上。
布朗神父拼命地飞奔过去,两条腿行如旋转的车轮。但当他到达决斗场时,他
发现自己来得既太迟了,又太早了——来得太迟以至不可能阻止这场决斗,更何况
决斗是在那几个扶桨而立、表情严峻的西西里人的保护之下;但要想预见什么灾难
性的后果,那又还太早。两个格斗士真是棋逢对手。王子轻蔑而自信地舞着剑,西
西里人的出招则无不隐含着杀机。如此精彩的剑术在熙熙攘攘的竞技场中也属罕见,
而在这条芦苇河中的一座被人遗忘的小岛上,却是寒光闪烁,剑气逼人。双方势均
力敌,久久相持不下。一直在旁边竭力劝解的神父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照理讲,保
罗马上就会带警察来,并且如果弗兰博此时钓鱼归来,情形也会有所转机,因为弗
兰博的体格气力抵得上四个男人。但是,见不到弗兰博的踪影,更奇怪的是,也见
不到保罗或警察要来的迹象。这里没有木筏可乘或树枝可依。他们就这样被困在了
一片宽广而不知名的湖泊中央的孤岛上,仿佛在太平洋的一块岩石上一样与世隔绝。
他正这样想着,击剑声突然变得急速而短促,只见王子双臂扬起,对手的剑尖
穿过他的肩胛骨刺过来。他磕磕绊绊,像翻跟斗一样转了一个大圈,剑飞脱出手,
像流星一般俯冲到远处的河水里;而他自己则以天崩地陷之式往后倒,压断了一棵
大玫瑰树,溅起一团红土——像异教徒献祭时燃起的香。西西里人用对手的血祭祖
了亡父的在天之灵。
神父当即跪在尸体旁边,但太迟了,那已经是一具死尸。他仍然试图作一些无
望的补救。这时,他第一次听到河那边远远地传来声音,然后看到一艘警船,满载
着警察和其他重要人物,快速地驶近趸船,神情激动的保罗也在其中。神父满腹狐
疑地站起身来,表情沮丧。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他们不早些来?”
约摸七分钟以后,岛上挤满了镇上来的人和警察。警察逮捕了胜利的决斗者,
例行公事地提醒他,他所说的任何话都将被用作审堂口供。
“我再也不会说什么了,”那偏执狂的脸平静得让人惊诧,“我永远也不会再
说什么了。我现在很高兴,除了被绞死之外别无所求。”
警察将他带走时,他闭上了嘴,事实上(尽管这难以置信),他除了在审判庭
上承认自己“有罪”以外,的确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布朗神父看着花园里突然出现的人群,看着凶手被逮捕,看着尸体在医生检验
过后被抬走,这一切好像只是一场肮脏噩梦的终结。对于这一切,他无动于衷,恍
如仍在梦里。他作为证人报了自己的姓名住址,但谢绝了他们提供的返岸小船,而
独自留在了小岛上的花园里,凝视着折断的玫瑰丛和刚上演了那出无法解释的简短
悲剧的绿色剧场。河上,天色渐渐黑暗,沼泽岸边升起一层薄雾,几只晚归的鸟儿
偶尔掠过水面。
神父潜意识(这潜意识异乎寻常地活跃)中始终觉得(尽管这毫无根据)事情
并没有弄清楚。这感觉一整天都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休,挥之不去,而且用他设
想的“镜面地带”效应,也不能完全解释通。他隐约觉得,自己看到的并非事情的
真相,而只是一场游戏或假面戏剧。但是人们并不会因为玩游戏而被绞死或刺死。
他坐在更船边的石阶上,沉思着,却看到一艘又大又黑的帆船,顺着波光闪闪
的河面悄无声息地漂过来,他一跃而起,心中感慨万千,几乎要哭出来。
“弗兰博,”神父惊叫着,只见这位运动爱好者提着渔具上岸来,神父把他的
手握了又握,很让他感到惊讶。
“弗兰博,”他说,“你没有死?”
“死?”钓鱼归来的弗兰博诧异地重复道,“我为什么要死?”
“噢,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死了,”布朗神父异常激动地说道,“撒拉丁被谋
杀了,安托尼里将要被绞死,他妈妈不堪这沉重打击,整个人几乎都垮掉了。而我
呢?有时真不知道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过,感谢上帝,
你还活着。”说着就去拉弗兰博的胳膊。弗兰博这时给弄得满脑子都是问号。
他们从趸船回到矮竹屋的屋檐下,透过一扇窗户向里看去,就像刚来时一样。
屋子里灯火通明,好像故意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在撒拉丁的毁灭者像电闪雷鸣一般
降临小岛上之前,长厅里的桌子就已经为晚餐摆设停当。现在,晚餐正有条不紊地
进行着。安东尼夫人坐在桌子的下首,颇显悲伤,而上首坐着的保罗先生俨然就是
东道主。保罗正惬意地饮酒吃菜,他那双模糊不清的蓝眼睛显得很古怪,但他神秘
而枯槁的脸却掩饰不住满怀的喜悦。
弗兰博不耐烦地敲着窗子,猛地一下把它推开,探头进去,一脸义愤。
“好哇!”他叫道,“也许你是需要吃点东西,这个我能理解,可你竟然趁着
主人在花园被谋杀的时候偷吃他的晚餐!”
“在我漫长而又愉快的一生中,我偷过不少东西,”这个古怪的老人平静地回
答道,“但这顿晚餐的确不是偷来的。这晚餐、这房子、还有这花园,碰巧都是属
于我的。”
弗兰博脸上显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的意思是,撒拉丁王子留下遗嘱……”
“我就是撒拉丁王子,”老管家慢慢地咀嚼着一块咸杏仁,说道。
布朗神父正看着外面的鸟,一听这话,就像被击中一样突然跳了起来,把头伸
进窗户,脸色苍白得像萝卜。
“你是谁?”他几乎尖叫着问。
“保罗·撒拉丁王子,先生。”这个高龄老人彬彬有礼,边说边端起一杯雪利
酒,“我是个顾家的人,在这儿过安静的生活。谦虚地说,我叫保罗,而我那个不
幸的弟弟叫史蒂芬。我刚听说他死了——死在花园里。当然,他的仇人追他到这里
并不是我的过错。这只能怪他生活不合常理,毕竟他不是个本分人。”
他陷入了沉默,两眼直勾勾地盯在对面女管家头顶上方的墙壁上,那女人低垂
着脑袋,面色优郁。他们在她脸上明显地看到了与死去的史蒂芬相似的家族相貌的
特征,然后保罗耸耸肩,微微一阵抖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但表情并没
有改变。
“我的上帝!”弗兰博顿了一下喊道,“他在笑!”
“离开这儿,”布朗神父脸色惨白,“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回船上去吧,这
里简直没有诚实可言。”
当船离开小岛时,夜幕已经降临。船摸黑驶入下游。为了能够暖和一点,他俩
各抽一支大雪茄,烟头在黑暗中闪烁,好似船上两盏红灯笼,布朗神父拿开嘴里的
烟说道:
“我想你现在应该猜出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了吧!毕竟,这是一个很原始的故
事。一个人同时有两个敌人,他很聪明,他发现两个敌人比一个好对付。”
“我不明白。”弗兰博回答。
“噢,这真的很简单,”他的朋友回答说,“很简单,虽然并不清白,两个撒
拉丁都是恶棍,只不过年长的王子很高明,而年轻的上校则很愚蠢罢了。这个穷军
官从乞讨沦落到敲诈勒索,不知哪一天开始,他卑鄙地抓住了兄长的把柄。很明显,
那不是一件小事,因为王子保罗·撒拉丁原本就很放荡,没有名誉可言,一点小过
错是不会让他觉得怎样的。事实上那是个要杀头的罪过,毫不夸张地说,史蒂芬把
绞索套在了他兄长的脖子上,他通过某种方式发现了西西里事件的真相,而且能够
证明保罗在山谷里谋杀了安托尼里。以至王子的万贯家财看起来倒成了累赘。”
“除了这个吸血鬼弟弟,撒拉丁王子还有另一个忧虑:那就是安托尼里的儿子,
在西西里事件发生时他还是个孩子。但撒拉丁知道,他在近乎野蛮的西西里受教育
长大,他生存的唯一目的便是替父报仇——不是运用法律手段(他没有史蒂芬所能
提供的法律证据),而是运用复仇这个古老的武器。这孩子对武器样样精通,身手
不凡。等他长大成人可以施展技艺的时候,撒拉丁王子便开始“旅游”——报纸上
是这么说的。事实上他是开始了逃亡生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就像一个
被通缉的罪犯,身后总有个人在穷追不舍。这就是撒拉丁王子所处的境地——形势
相当不妙。为躲开安托尼里,花的钱越多,让史蒂芬闭嘴的钱就会越少,反之,给
史蒂芬的钱越多,他最终甩掉安托尼里的机会就越小。然后他就让自己成为了伟人
——一个拿破仑一样的天才。”
“他并没有与这两个对手继续抗衡,相反的,他出其不意地向他们同时‘投降’。
就像一个日本摔跤手一样先退一步,结果却使他的敌人摔倒在他的脚下。他不再做
‘环球旅行’,并让安托尼里知道了他的地址;同时他将一切都给了他弟弟,他送
给史蒂芬足够的钱,满足这个弟弟对时髦衣服和舒适旅行的欲望,并且还有一封信,
大意是:‘这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了,你已经榨干了我。我在诺福克还有一座小
房子,房子里有仆人和一间地下室。如果你还不满足,这便是你唯一可拿去的东西
了,如果想要就来吧!我可以作为你的朋友、代理人或其它什么角色呆在这里过平
静的生活。’撒拉丁王子知道,除了画像外,小安东尼里没有亲眼见过他们兄弟俩,
他只知道他俩长得很像,都长着又硬又刺的灰白胡子。于是王子便刮去他的胡子,
静静等候。这一招果然灵验,这个不幸的上校穿着新衣服,像真正的王子一样趾高
气扬地迈进这个竹房子时,也就意味着他将面对安托尼里的剑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