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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穿出水面,立时吸了一口满气,心口才觉好过些。
井壁并不是光滑平整,尚有凸出的石块藉以扶手,他以左手一搭,丹田纳了一口真气,全身借水的浮力,嗖地像箭般笔直穿出井外,化作兀鹰展翅身法,凌空盘旋缓缓落地。
他立刻举剑端视,只见此剑足有三尺二寸,剑身薄如层纸,略一震动,便上下摇晃不停,显然非有极精湛的内功“导柔成刚”,决不能使用此剑。
青蒙蒙一片寒光从剑身发出,眉目皆凉,剑柄上两个篆字,受水浸蚀,模糊斑驳得几乎看不清楚,穷极目力之下,才审出“玉螭”两字,南瑞麟从下山起,就从来没有这样欢喜过,俊目中射出欢愉无比的光辉。
片刻之后,他将玉螭剑身,插入剑鞘,闭目寻思,只觉这柄剑实在来得太容易了,除了受水压束全身比较难受外,其余没有一点惊险之处,从入井至出水,才不过一刻功夫,他简直不能相信片刻之前,自己两手尚是空空。
其实人的遭遇,是各有其不同的地方,有的人一生出来,上承祖荫福泽,度着终生优裕逸闲的生活,
有的劳碌终生不获一饱的,在在都是,也有人对希冀之物,可不劳而获,也有费尽心机,巧取豪夺,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这就是命,佛家则谓之缘,缘来则至,无缘成空,万事皆作如是观。
他不禁悟出当年道人除蛟时,为何宝剑脱手及迄今尚未见重来此地,取回宝剑之故。
因为当年正值黄河春涨,井水也高涨,道人沉至井底,压力奇大,通至黄河水眼冲来两股水力,一定比现在更要猛烈十倍,道人显然承受不起这种重压,加上长时间的浑浊不清,在水内停留一个时辰,与毒蛟激烈搏斗,真力殆尽,把持不住,于是脱出手外,那道人惜命要紧,才冲出井外,大约自知真元耗尽,
赶回山去安排后事,回山端然坐化。
他心中奇怪道人为何不命门下寻回失剑,此中大有疑虑说处,看起来,刘翰生先祖还隐瞒了一部份事实,也不再想,揩抹身上水湿,将衫履穿好,背好宝剑,意兴抖爽,往山下飞掠驰去。
赤日似火,天际无一抹浮云,蓝湛湛地晴空如洗,虽然有风,吹上身来,略不带半点凉意,反觉灼热如焚,烈阳之下,只见一个白点,弹丸飞逝向西关掠去。
片刻之后,南瑞麟已到了西关内和记油行,刘翰生驻立门首,神情焦急地等待着。
一见南瑞麟背着一柄古剑,不禁大喜,忙执着南瑞麟双手同往内院一间小室。
南瑞麟微笑道:“幸不辱命,宝剑已寻获。”
刘翰生抚掌大笑道:“这是阁下福缘天授,神物庆能得主,得与不得,何辱之有,记得先祖说过,道人除蛟后,命已垂危,与先租道:他真元耗尽,自知不起,宝剑已失落井中,无力寻获,请先祖切勿泄露,他又说生有处死有地,道院在塞外深山中,是以蓄凝着一口残余真气,尽力赶回塞外,成与不成,端视于天,依刘某看法,道人必不能赶回塞外,客死途中,先祖是以绝口不提,忽忽数十年易过,有日无意之间与刘某谈起,刘某自忖着道:此等神物,令其长埋井底,未免可惜。刘某自遭受刺激之后,深信因果福缘之说,所以姑请阁下一试,成与不成,那就要看阁下福泽了!”
南瑞麟笑道: “饮水也要思源,若非刘兄,在下那能到手,所以刘兄惠我良多,现在轮到在下略劲棉薄之时,刘兄你有什么事,只管向在下倾吐,只要力之所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刘翰生面容突变,珠泪涔涔滴下,
他想强行忍住,那知偏不如他所愿、反而像断线般流出,终至掩面呜咽出声。
南瑞麟见状,心中暗暗长叹了一口气,忖道:
“读书人总是为情字牵缠所苦,大概离不了钟情少女,为她梦魂颠倒,所求不遂,除了这个,有什么值得这样痛苦。”
突然,刘翰生离座,风似快扑到他的脚前,连连叩首,道:
“只要阁下能救出我那苦命的妻子,刘翰生夫妻定供奉长生禄位,如同再生父母。”
南瑞麟大惊,慌不及地让开,扶起道:“刘兄,怎可如此迂腐法?再这样,在下便要撤手不管了!”
刘翰生定一定神,长叹道:“只怪我交友不慎,令我恩爱夫妻劳燕分飞。”
南瑞麟诧异道:“这是何故?”
刘翰生凄然道:“半年前,我因家贫,每日三餐无以为继,不得已屈就华阴县西郊徐奉元家中帐房,说起来,真是斯文扫地,徐奉元是华山派门下大弟子,武艺高强……我原不识徐奉元,不想他在潼关寒舍外,目睹拙荆美色,遂千方百计以高酬为诱,请我做他的帐房,我真后悔答应了他……”说着,泪珠又要夺眶而出。
南瑞麟宽慰道:
“刘兄!千万别这么冲动,往事过去了,就让它付之过眼烟云,何必自苦,亡羊补牢,犹不为晚,往事只要无愧我心,无须长此耿耿于心。”
刘翰生摇头道:“就是有愧于心,所以令刘某长怀难安, 一晚,乘着刘某酒醉,徐奉元竟引我豪赌,刘某一时糊涂,
一掷三十万钱,等到天明,债如山积,刘某是个有骨气的人,立署借券,其后三日,徐奉元绝口不提赌债之事,但他处心积虑之下,总要发作的一天,果然,徐奉元是一方土豪,平时就以放印子钱为生, 一日,命我涂改借据,以少增多,刘某心想:
‘这事有伤阴骘,这一改不要紧,因此导致一家人倾家荡产。’所以坚持不从。
徐奉先立时沉下脸来,将我辞退,又要还清债务,你想,我一介寒儒,怎么能拿出钱来,因此妻室被充质押,可怜因我一念之差,害得她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罢痛哭不止。
南瑞麟不禁恻然,道:
“这些事也不用再说了,在下已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定把嫂夫人救出,只不过你们必须离开潼关,否则难以安身。”
刘翰生点点头道: “这倒是真的,”继而搓着手为难道:
“我准备进京,但苦于无法筹措一笔川资,怎么办?”
南瑞麟大笑道:“只怕你不离开这里,川资有什么问题。”从怀中取出一大锭赤金,两指一夹,登时截下一小块,像刀切一般整齐。
刘翰生目瞪口呆,他不是看见赤金忘形,却是为着南瑞麟“金蛟剪”手法吃惊。
南瑞麟将一小块赤金塞在刘翰生手中,笑道:
“刘兄!你去前面油行,换了白银,在风凌渡口买舟等侯在下就是。”说着便要离去,身形一动,已穿出户外。
刘翰生大叫道:“阁下且慢,刘某还有话说!”
南瑞麟止步回身道:“刘兄还有什么事吩咐?”
刘翰生道:“阁下此恩此德,令刘某结草衔环,也难报答……”
南瑞麟不禁一皱眉头,心想:“此人太过酸气了,读书读到这步田地,不如不读。”
刘翰生见状,忙改口道:“徐奉元练有金钟罩铁布衫,普通刀剑不入,望此行万宜小心为是。”
南瑞麟一点头,只觉他双肩微动,身形已杳,
刘翰生楞了半响,才走去油行柜上换了一百多两白银,随身什物均未携带,三步并作两步,赶至风凌渡口河岸买了三舱两桅客舟,只在舟上等候。
不觉日薄西山,夜幕渐沉,那滚滚黄水登时蒙上了一层晚雾,刘翰生枯坐舟中,望穿秋水,凝视着江上烟波,令人愁上加愁。
一直等到三更时分,还不见南瑞麟返转,只急得刘翰生像滚锅上蚂蚁团团乱转。
船老大见状,咧着一张嘴问道:“刘老爷,您这是怎么的?”
刘翰生不禁苦笑一声。
此时,舱尾忽觉轻微晃动一下,刘翰生探头一看,见是南瑞麟负着一个蓬头散发的少妇来。
这少妇一见刘翰生,便奔进舱中,悲叫了一声:
“翰生”,两人抱着一团,嚎啕大哭。
南瑞麟暗命船老大启锚放舟,自己跃登岸上,目送舟行似箭,渐已去远。
河岸柳丝轻拂,渔火明灭,南瑞麟在那河岸万顷平沙上踽踽走着,心胸满怀意快,连月来沉甸甸心头重压,今晚暂时一扫而空。
此刻,万籁均寂,仅有黄河无休无尽的呜咽声,他正在沙滩上慢慢行走时,勿闻身后起了一个苍老声音:
“小伙子,此事做得好。”
南瑞麟心中大惊,猛一掉头,只见面前立着一个须发银白,面如银盆的老者,脸上现出极滑稽的笑容,若不是有须发,极似布袋弥勒古佛。
南瑞麟见他目注着自己肩头“玉螭剑”,不由动气,冷冷道:
“做得好与不好,怪你何干。”往常他性情强傲,可是面上却非常恭谨随和,今晚大反常情,因为他见此人有觊觎宝剑之意,想他初得“玉螭”神剑,不啻爱若性命,是以发出拗性,但这一来,却投了这老者的脾胃。
老者一瞪眼道:
“嘿!这小子还强横得很,喂!你知道我是谁?”
南瑞麟闻言,更是一气,道:
“我与你风马牛不相干,我管你是谁?”
老者不禁摇摇头说道:
“你这小子,实在难得讲话……喂,你肩头上的宝剑,可以不可以借给我老人家瞧瞧?”
南瑞麟本能地缩后一步,玉颜发赤道:
“凭什么要借给你瞧?”
老者咧着嘴哈哈大笑道:
“好小子,真合我胃口,你不借难道我不会抢吗?”老者说抢就抢, 一双蒲扇大的手掌,迅如闪电,一霎那已欺近南瑞麟身前。
南瑞麟从来没有见过这快的身法,不由骇出一身冷汗,足下已自展出奇绝天下的“禹龟洛行四十五步”法,老者双手飞快地平肩擦风而过。
老者惊噫了一声,喝声“好”,身法如行云流水地展开,快得似落英缤纷,几乎触眼都是老者身影。
南瑞麟更是凛骇,忙守定心神,遵着洛行步心法走开,身形亦是同样地迅捷,老者双手竟似扑风捉影,一错而开。
此时,老者暗暗惊奇这小子竟有一身难以相信的造诣,不觉兴起,暗忖:
“我老人家非要令你长剑出鞘不可。”身法愈发走得更急,电轮漩转,两手无定则的穿影掏虚。
这一来,对南瑞麟不但无害,而且获有莫大的收益,被他悟澈“禹龟洛行四十五步”蕴具玄妙,愈走愈快,两人身形在夜空星光照耀下,宛似两只低飞迅旋的蝙蝠。
两人走马灯似地扑闪了近半个时辰,老者暗暗称赞此子真个不凡,但此老也是个好胜的人物,不抢下南瑞麟宝剑,这块老脸不知放到老里去,不禁神威大发,手法立变奇诡,挟着凌厉的劲风,往南瑞麟的双肩抓去。
老者使出的身法,也是武林绝艺“璇玑步”,手法更是驰誉天下的“大力鹰爪手”,指风锐利,嘶嘶劲啸,看样子老者还收起罡气未发,不然更要惊人。
南瑞麟虽是武林一奇松隐之后,绝艺无双,但他能有多大的火候,能与此老者周旋了半个时辰,已算算是差勘难能的了,有几次被老者指风扫在肩头,立时酸麻一片,幸而肩头宝剑靠玄妙的“禹龟洛行四十五步”步法,幸未夺出鞘去,却神骇心惊。
老者凝目之下,看出南瑞麟使出身法极其神妙,半响,脑际掠起一个人影,不禁大喜,寿眉一耸,哈哈大笑道:
“小子住手,留着慢慢的打,我老人家可有一句话要问你。”说着,闪电地掠出场外。
南瑞麟自服了“千年空青石乳”后,此刻,只觉内力不虞疲乏,源源不绝,“洛行”步法也被他悟彻奥蕴,但究竟是火候经验太差,有几次被老者掌风迫得步法凌乱,心惊此老功力太高?但看出老者并未心存恶意,暗暗感激不已,闻言停步,笑道:
“老人家!你自认输了是吧?以你老偌大年岁名望,费了个多时辰,尚未将我背上宝剑夺去,论说是应该输了。”
老者猛一瞪眼,笑喝道:
“胡说,我老人家怎会输给你这小子,不过爱惜你的武功不俗,所以留起五分真力。不然,我老人家一把就可以抓断你的骨头。”
南瑞麟冷笑道:“老人家好不识羞,方才我只以步法避闪,你见我还了手没有?”
老者听得怔了一怔,干笑了几声道:
“好小子,就算你还了手,我老人家总不成还败在你手里?小小年纪,比我老人家还会吹……咳,这些都别谈,你方才使的身法,令我老人家想起一个老朋友来了,你是简穷酸什么人?”
南瑞麟对这小子称呼,往昔是最忌讳,可是在这老者口中吐出,却别具一种亲切之感,尤其是老者一笑一骂,无不带有滑稽突梯的意味,使之忍俊不住,闻言笑声:
“你老人家问话,我实在不懂,简穷酸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一掀白眉,笑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