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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地上我的肉身,除了心窝位置,也经被黑色的泥浆完全盖住了。
“满啊鸟鸟,”寄爷小心地把肉身心窝位置的泥浆拨开,直起身来对满鸟鸟唱道,“你用嘴巴噻在他心窝呐不呀不停吹啊气,我和覃姑娘噻去啊去找东西来噻做瘟灯……”
“瘟灯?”我和覃瓶儿几乎异口同声好奇问道,只不过,我能听见覃瓶儿的声音而覃瓶儿听不见我的声音,因为,我在那层“纸”后面。
第二十四章 还阳(1)
“来啊不及解释了呀喂,”寄爷继续唱道,“赶紧啊跟我去找东西啊,满啊鸟鸟,快去吹气哟喂……”唱完拉着覃瓶儿就朝那座吊脚楼奔去,腰上那件黑乎乎的宽大的四角“摇裤儿”一晃一晃。
我本想大喝一声,“光天化日,美女在侧,赤身裸体,成何体统?”后来一想,看寄爷的动作,显然来不及考虑到有伤风化的问题。再说,我能看见寄爷和满鸟鸟二人打着光胴胴,覃瓶儿未必看得见,因为那火把光飘飘忽忽,并不十分明朗。从覃瓶儿的表现来看,也许是着急我的安危,并未对那两具花里胡哨的胴体表现出反感或姣羞的神态。还有,我喊出来又怎么样,他们一样听不见。
寄爷和覃瓶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吊脚楼前的暗影里。我本想追过去看看寄爷到底在搞什么鬼,可一想到先前那番遭遇,我又觉得有些心虚,因此放弃了这个计划。
满鸟鸟伏在我的肉身上,不停把嘴巴杵在肉身心窝位置吹气,趁换气时,嘴里抓紧时间嘀嘀咕咕,“格老子的,你伙计啷格了嘛……妈那个巴子,老子差点被那泥石流埋住了……你个龟儿子,你瞎跑个呢乌安啊,跑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害得老子也跟着背时……不晓得这里有没有‘半傀’啊……”念到这里,满鸟鸟悚然回头,四处瞟了一眼,可惜在他眼中,这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显然不会看见什么。
我站在他旁边,直差气得心里冒烟,我都这样了,他还要用他所掌握的“日常用语”挖苦“日绝”我,而且看他的“日常用语”词库又进行了更新换代,幸好我比较聪明,他的词汇我也曾经说过,不然,哪里晓得他口中的“呢乌安”就是“卵”呢?
尽管我看见满鸟鸟,心里说不出的兴奋,乍一听他的牢骚话,我那“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心思又油然而生,正准备打击满鸟鸟的嚣张气焰,一想,心里就气馁了,我再怎么骂他,“日常用语”再怎么丰富,声音再怎么高昂激越,他根本就听不见,你能咬他一口?
不过,捉弄捉弄他还是可以的。不晓得我到它脖子上吹口气,他会有什么反应?还有,更关键的问题是,在那层“纸”后面的我,能顺利吹口气到他身上吗?我心里有些后悔,先前怎么不用这个办法在覃瓶儿身上试一试呢?
我的嘴刚凑近满鸟鸟的脖子,突然又心软了,满鸟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半傀”,倘若我能成功吹口气到他脖子上,会不会把他吓得闪筋?甚至……阳痿?那……满鸟鸟如果晓得是我搞的鬼,还不找我扯天皮?如果寄爷救不活我,谁敢保证他不会在我的坟头撒上一包油菜籽或倒上一罐桐油?于人于已,这个举动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是算了吧!
满鸟鸟两腮鼓得像猪尿泡,俯身在我肉身心窝努力吹气,直到“猪尿泡”慢慢变憋,才抬起头来,长吸口气,顺便把满腔的牢骚抛洒出来,“老子的命好苦啊……呜呜……都是担心你龟儿子啊……呜呜……”声音变成哭腔,似乎饱含着无限的懊悔和伤心。我听了很感动,几乎想去一把抱住他,与他抱头痛哭,谁知那伙计甩了把鼻涕,话锋一转,“可惜老子那个罐罐啊……拿去卖了不晓得要赚几多钱哟……”
罐罐?什么罐罐?却听满鸟鸟继续装腔作势哭诉道:“不是你龟儿子扔个罐罐在上面,我们啷格晓得你们掉进这个了这个‘波依’地方哟……老子抱着那罐罐好不容易下来,哪晓得居然被那狗日的泥石流冲走了呢?难道真是老子没财运……没财运也就算哒,哪晓得你龟儿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我啷格回去跟你父母交待呢……格老子的,吹牛都没吹你累……”声音婉转,絮絮叨叨,最后居然变成了“哭丧”的腔调。
我虽然恨得牙齿痒,倒无暇再去听满鸟鸟叽叽咕咕“煮稀饭”,脑子像一台机器高速旋转开了。听满鸟鸟的话音,他口中那个“罐罐”莫非就是那只装绣花鞋的虎钮淳于?我仔细回想了下,那个坟堆垮个窟窿之后,我去抓花儿的后腿,确实把那只虎钮淳于扔在了上面。这么说,他们是因为那只虎钮淳于才猜测到我和覃瓶儿以及花儿掉进了这个地方?那后来的泥石流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和寄爷也是从那个窟窿进来的?他们是怎么下来的呢?
这些问题还没想明白,我看见寄爷和覃瓶儿回来了,手中各自抱在一大包东西,因为那东西在我看来通体黑色,我一时间竟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寄爷和覃瓶儿很快就奔到我的肉身和满鸟鸟身边。满鸟鸟见寄爷和覃瓶儿回来,长出一口气,“你们终于回来了……安哥,你答应过我,找到鹰鹰和瓶儿后,要给我加火焰的,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寄爷不理满鸟鸟的啰嗦,把怀中那堆东西放下盖在我的肉身上,又接过覃瓶儿怀中两包东西其中一包,也盖在我的肉身上。而另一包东西被覃瓶儿放在地上。
“安哥,你在哪里找到恁个多稻草?”满鸟鸟直起身,好奇地问道,身上有黑水长流,估计是吹气累得出了汗水。
我听满鸟鸟说那黑黑的东西是稻草,心里大惊,寄爷把这些干枯的稻草堆在我的肉身上干什么呢?难道想把它烧掉?我急得七窍生烟,又无法阻止,正不知如何是好,覃瓶儿着急地说:“安叔,你在干什么?你想把他烧掉?那怎么能把他的魂招回来呢?”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难道寄爷不懂?
“招魂?用稻草招魂?——安哥,你脑壳搭铁了嗦?你这一把他烧掉,他不真正成了肉包子打花儿——有去无回吗?”满鸟鸟猛地跳起来,扯住寄爷的手膀说。
“少呀啰嗦,”寄爷唱道,“赶紧搓呀草绳……”
我在那层“纸”后面气得直想咬寄爷几口。这老家伙一进这个地方,就没正经说过话,不管形势急不急,总是以一种古里古怪的唱腔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真不知他为什么如此,再这样继续神神叨叨唱下去,我回去怎么向我寄娘交待哟?
好在他的腔调虽然古怪,意思表达得倒还清楚。我此时听明白他在吩咐满鸟鸟用稻草搓几根草绳。那……搓绳子干什么呢?
满鸟鸟听寄爷的语气不耐烦,而且很着急,倒也不敢怠慢,往手心呸呸吐了两泡口水,从我肉身上扯起几根稻草,将稻草一头一屁股压在地上,双手交替搓动,很快就搓成一根差强人意的草绳。在这个过程中,寄爷用稻草把我的肉身从头到脚包好,接过满鸟鸟搓成的绳子在包着稻草的肉身上胡乱缠了几圈,我的肉身转眼间变成一条毛毛叉叉的草龙。
覃瓶儿静静站在旁边,不敢出言相询。花儿这伙计偏着脑袋看寄爷忙碌,居然表现出好奇的神态,一声不吭。
在那层“纸”后面的我,看着黑白分明的三人一狗和地上那具捆着稻草的肉身,满脑子想着寄爷接下来还会整出什么“日古子”事情。这老家伙不但说话变成唱腔,行动举止也异于常人。难道这新生代的土家梯玛正在把这传统职业的神秘莫测发扬光大?
寄爷把肉身捆好,从随身携带的一个蛇皮口袋摸出一把香,一根根插在草龙上。那条草龙就像一条长满白毛的毛毛虫。“把香点啊燃,”寄爷唱着吩咐满鸟鸟。
“安哥,这不是草把龙吗?”满鸟鸟边掏火机边对寄爷说。
听满鸟鸟一口叫出“草把龙”,我才突然记起,我肉身此时的形状确实和早期土家人用来在田间驱逐病虫害的草把龙极为相似。草把龙旧时也称“青苗灯”,用稻草扎成,龙身上插满香,黑夜点燃香,三五个农民举着它在田间敲锣打鼓,奔跑舞动,远远望去,香头点点,幻影重重,就像一条飘忽的龙。草把龙是土家人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用来驱逐稻瘟病的一种工具,因此也叫“瘟灯”。
第二十四章 还阳(2)
先前寄爷提到要找东西做“瘟灯”时,我就应该想到所谓的“瘟灯”就是“草把龙”,只是身处这样的环境,残存的记忆早被寄爷的终极变化所湮没,同时我也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草把龙”,对它的印象仅仅来源于我爷爷讲诉的故事,所以当寄爷提到“瘟灯”二字时,我和覃瓶儿一样懵然无知,不知这新生代土家梯玛口中的“瘟灯”是何方神圣或何种金钢宝贝。
这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寄爷把我的肉身做成“草把龙”就能让我回到那层“纸”的前面么?这是不是梯玛向老汉传授给寄爷的觋术呢?短短几天时间,寄爷怎么就学到了这些稀奇古怪的方法?
寄爷当然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见满鸟鸟把插在稻草上的香支一一点燃,把火把递给满鸟鸟拿着,白烟燎绕中,弯腰捡起覃瓶儿放在地上的那包黑黑的东西,打开,从那包东西中扯出一件漆黑的长袍披在肩上。我仔细一看,天爷爷,那件长袍不正是刚刚清和大师披的那件八幅罗裙么?寄爷是从哪里得到的?难道我先前看见的清和大师竟然不是阴魂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刚才寄爷和覃瓶儿奔向吊脚楼难道就是去找清和大师?这么说,覃瓶儿不顾我和花儿的安危玩失踪,竟然与清和大师的出现有关?
我越想越迷惘。本来,“我已经死了,魂魄与肉身已经彻底分离”这个想法在我脑海已经初具雏形,我也已经基本接受这一残酷结果,此时第二次看见那件八幅罗裙出现,我对自己当前处境的判断,又出现一种上不挨天、下不粘地的感觉。我到底是生?是死?是在做梦?还是出现了幻觉?
寄爷接下来取出的四件东西更让“我已死亡”的信念飘渺不定。那四件东西分别是一顶宝冠、一支牛角、一把怪刀、一个拴着六个铃铛的马头形物件,这些东西正是先前出现在清和大师身上的物品。
寄爷庄重地戴上那顶宝冠,把牛角放进嘴里,仰天呜里哇啦吹了一阵,收回挂在腰上,然后左手握着那马头形物件,右手握着怪刀,交叉斜举在头顶,向一个方向缓缓跪下,嘴里叽叽咕咕,声音很低沉,所以我听不清他到底是在说还是在唱,更听不清他嘴里吐出的是些什么字眼。覃瓶儿和满鸟鸟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定定站着不动,显然被寄爷神秘怪异的装束和莫名其妙的举动震住了。花儿这厮表现得更过分,居然远远跑开,蹲坐在地上,吡牙裂嘴警惕地望着寄爷。
寄爷那既像祈祷又像祭拜的仪式持续了大概七八分钟才宣告结束。站起之后,他右手舞刀、左手舞那马头形物件,微垂着头,开始绕着我穿着稻草的肉身转圈,嘴里仍在低声叽叽咕咕,同时扭腰摆胯,前四后三边舞边缓步前进。
看着寄爷那怪异的舞蹈动作,被庄严、肃穆、紧张气氛深深笼罩的我,居然想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歌词: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
更让我困惑不解的是,先前清和大师摆动那马头形物件时,我并未听见任何声音,而此时居然能清晰听见那六个铃铛略显闷浊的叮叮声,那把怪刀在惨白的火把光照耀下和星星点点的香头映照下,向泼水一样散开一团白光,隔在那层“纸”后面的我,也能清晰感觉白光带起的灼热气息,浑身上下出现一种蒸桑拿的感觉。
寄爷围着地上那条“草把龙”忽左忽右绕了几十个来回,停止舞动,定定站在我肉身的脚前,扭头对旁边痴呆状的覃瓶儿唱道:“覃啊姑娘,我需要噻你的一样哟东西……”
覃瓶儿如梦初醒,呆了几秒钟,声音颤颤地问:“什么东西?”
“这样东西噻,鹰鹰曾经给你呀哟喂……”寄爷仍是一副唱腔。
“……”覃瓶儿呆住。我心里也很纳闷,我曾给过覃瓶儿什么东西?
“就是噻他用他的血给你嘛治过脸嘛啰喂……”这对白很正常,只是寄爷那苍老的怪腔怪调实在让人听来劳神费力,真搞不懂他的脑子是出了问题还是其它什么原因,为什么老是要用一种吟唱的方式说话呢?
“您家说的是……我的血?”覃瓶儿迟疑地问。
“对的嘛哟喂!”
“……”覃瓶儿咬咬白牙,毅然决然说:“您家答应过我,要把鹰鹰的魂招回来,别说是我身上的血,就是需要我的心我也认了……”说完,张口就向自己的食指咬去。
“等下。”寄爷这两个字虽然没有脱离哼唱的味道,总算没有附加一些“呀”、“啊”、“啰喂”的辅助词汇,我听来感觉十分亲切。
“……怎么?”覃瓶儿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