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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了。
“你喝了酒吗?刘,你不能平静一点吗?为什么弄出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脸来呢?”
“因为,”他黯然地望着我,“事实上差不多就等于老父嫁女了。”
“她在哪里,你打算带她什么时候来?”
“在旅馆,明天来怎么样?”
“好吧。”我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想想也犯不着那么认真,刘或许是真的喝了酒,我还是别跟他争论算了。
潘渡娜真的来了,跟在刘克用的背后。
有些女人的美需要长期相处以后才能发现,但潘渡娜不是,你一眼就看得出她的美。
她的皮肤介于黄白之间,头发和眼睛是深棕色的,至于鼻子,看起来比中国人挺,比白种人塌,身材长得很匀称,穿一身白色的低胸长裙,戴一顶鹅黄镂空纱的小帽,很是明艳照人。
她显然受过很好的教养,她端茶的样子,她听别人说话时温和的笑容,她临时表演的调鸡尾酒,处处显得她能干又可亲。
什么都好,让人想起那篇形容古美人的赋,真是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真的,潘渡娜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她像是按着尺码订制的,没有一个地方不合标准。譬如说她的头发,便是不粗不细,不滑不涩,不多不少,不太曲也不太直。而她的五官也那样恰到好处地安排着,她很美丽,但不至于像绝色佳人。很能干,但不至于掠美男人。很温柔,但不至于懦弱。很聪明,但不至于像天才人物。
总之,她恰到好处。
但是,我一想起她来,就觉得模糊,她简直没有特征,没有属于自己的什么,我对她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她像我柜子里的那些罐头食物,说不上是美味,但也挑不出什么眼儿。
“我们的潘小姐很可爱的,是吗?”
我没有想到刘当面就这样说话。
“是的,”我很不自在,“的确是让人动心的人物。”
“谢谢你们。”她用一种不十分自然的腔调说着中国话。
“如果你愿意,”刘又说,“随时可以到张大仁这里来,他是一个艺术家。”
“哦,艺术家。”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唔,并不是随时可以来,星期一到星期五,我要上班,下午一点钟才回家,圣诞节快到了,我们很忙呢!”
“没关系,上班时间我不会来的。”
我暗暗吃了一惊,她的意思是不上班的时间都要来吗,但后来想想,也没有什么,有些女孩是生来就比较大方的。
“潘小姐不上班吗?”“现在还没有,不过有一个服装设计师要我做他的模特儿。”
她的确很适合做立体的衣架子,她有那么标准的身段。
我们的初晤既不罗曼蒂克,也没有留下任何回忆,其实如果把女人分为端庄的和性感的两种,潘渡娜倒是比较偏于后者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使人动心,她应该只适于做空中小姐或是女秘书或是时装模特儿,但决不是好的情人。
其实许久以来我一直想着一个家,一个女人。我的同事们都只想片面解决,我却留恋着旧有的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潘渡娜让人有触到塑胶的感觉——虽然不至于像触到金属那么糟。
但真正糟糕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她并没有像金属那样触手成冷,我也就没有立刻伸回我的手。
※ ※ ※
那些日子很冷,早落的雪把人们的情绪弄得很不好。
潘渡娜常来,自己带着酒,我真喜欢那些酒,还有那些她做的酒菜。
有一天晚上潘渡娜刚回去,电话就响了。
“你到底打算不打算写订货单?”
口气很强硬,我一时愣住了,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
“喂,我说,你打算不打算写订货单?”
这一次是用中文说的,我晓得除了刘克用没有别人。
“什么货单?”
“潘渡娜,”他说,“她等着结婚,她贴不起那么多的旅馆钱和酒钱了。”
“唔,”我说,“我的周薪你是晓得的。”
“我晓得,她不白吃你的,她有一笔财产,每个礼拜可以领到200块的利息——她花不了你100的,你只会赚不会赔的。”
“那更糟,刘,我不喜欢有钱的女人,人都很自私,都想在婚姻生活里占上风,们怕我伺候不了潘渡娜。”
“听着,大仁,你如果一定要拒绝幸运,我也没有办法,潘渡娜还不至于找不到丈夫。”
“这倒是真的。”
“可是我希望是你。”我沉默了,如果和潘渡娜结婚,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我有一点怕她,记得小时候,我从不敢去插电插头,我怕那偶然跳出来的惨绿的火花。我对所有新奇的东西天生就有一份排拒心理。
“大仁,你决定了吗?”我仍然沉默,因为我不知道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
“这样吧,我想不必拖太久了,12月24日怎么样?我带她去找你,然后我们一起上教堂,我就先和牧师约好,否则那一天他们准没有空。一切都简简单单就行了。”
“再拖几天吧!我要交一批货。”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这样说等于承认了。
“啊!”我立刻听到一声欢呼,“当然,延几天也好,潘渡娜也需要准备准备。”
那天晚上,我洗了澡,照例喝一杯冰牛奶,就去睡觉了——我奇怪我睡着得那么快,我简直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婚期订在12月31号的的晚上,1999年的最后一天。
中午,潘渡娜和刘来了,她穿着粉红的曳地旗袍,外面罩着同质料的披风,头上结着银色的阔边大缎带,看起来活像一盒包扎妥当的新年礼物。
教堂就在很近的地方,刘把我们载了去,有一个又瘦又长的牧师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那几天雪下得不小,可是那天下午却异样的晴了,又冷又亮的太阳映在雪上,倒射出刺目的白芒,弄得大家都忍不住地流了泪。
牧师的白领已经很黄很旧了,头发也花斑斑地不很干净,他的北欧腔的英语听来叫人难受。
“刘,你是带她来赴婚礼的吗?”他照例问了监护人。
他叫“刘”的时候,像是在叫李奥,刘跟那个1世纪的大主教有什么关系?
刘忙不迭地点了头,好像默认他就是李奥了。
牧师大声地问了我和潘渡娜一些话,我听不清楚,不过也点了头。
于是他又祈祷,祈祷完,他就按了一下讲台旁边的暗钮,立时音乐就响起来了。我和潘渡娜就踏着音乐走了出来,瘦牧师依然站在教堂中,等我们上了车,他就伸手去按另一个钮,音乐便停止了。
我们的车子一路回夹。车轮在雪地上转动,吱然有声。刺人的白芒依然四边袭来,我忍不住地掏出手帕来揩眼泪。
※ ※ ※
回到公寓,走进有八卦图的门,我舒了一口气。
刘克用很兴奋,口口声声嚷着要请我们去吃中国饭,我和潘渡娜各人坐在沙发的一头,尴尬得像旧式婚姻中的新人。
潘渡娜换了一件紫红色的晚礼服,松松地搭着一条狐裘披肩。
我这才注意到,不管世纪的轮子转得多快,男人把世界改成了什么模样,女人仍然固执地守着那几样东西——晚礼服、首饰、帽子和狐裘披肩。
我们吃了炒面,很不是味儿,正确点说,应该是王“切丝的牛排炒条状的麦糊”。
我们又喝了酸辣汤,并且最后还来了一道甜得吓人的八宝饭。
然后我们留在那里看表演,那时候我才很吃惊地发现,虽然在纽约住了10年,我所知道的却只限于从公寓到广告社之间的那条街,夜总会的节目竟翻新得叫人咋舌。第一个节目是三个们上除了油漆外什么也没有的男女的合舞,两个女人,一个漆成豹,一个漆成老虎,那个男人则漆成胸前有v字纹的灰熊。当她们扭舞的时候,侍者就给每人一只水枪,里面装着不孝是什么的液体,大伙儿疯了一样地去射她们,水枪射及之处,油漆便软溶溶地化了,台上不再有野兽,台上表演者的胴体愈来愈分明。相反地,台下的都成了野兽,大厅之中,吊灯之下,到处是一片野兽的喘息声,呐喊的声音听来有一种原始的恐怖。而侍者说,这只是开锣戏,下面一个比一个刺激。
当着新婚的妻子,我只是捧场性地射了几枪,潘渡娜和刘克用也射了,都是很文雅的动作。
“我们走吧!”刘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我们于是在惊人的混乱中离开了,我们婚后的第一个节目便告结束。
回到家,洗了澡,已经11点了。
“我能在起坐间打个吨吗?新郎官。我今天太兴奋,喝了太多的酒,又开了太多的车,现在天已晚,路又滑,我怕我是很难赶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但我想到这些日子来他的友谊便尽快地点了头。
“不要讨厌我,”他说,他的语调在刹那间老了10年,在寒夜里显得疲乏而苍凉,“天一亮我就走。”
然后他叫过潘渡娜,吻了她。“也许我再不会看见你了,潘渡娜。从今天起做大仁的妻子,你要克尽妇职。”
然后他又叫过们,把潘渡娜的手交给我。“潘渡娜的英文名字是pandora,你知道吗?在古希腊的年代,众天神曾经选过一个极完美的女人,作为礼物,送给一个男人。而潘渡娜是我送给你的,她是一个礼物,珍惜她吧!”
那一刹间,我深深地感动了,刘哭了,他看来好像真正的牧师,给了我们真正的祝福。
不过,那只是一刹间。很快地,他的深深的眼睛中流过一种阴阴冷冷的冰流,他的近于歹毒的目光使我又迷惑又惊然。
※ ※ ※
那是1999年的最后一夜,那是我和潘渡娜的第一夜。我们躺着,黑暗把我们包裹起来,我忽然想起晚餐后的那些节目,人和兽的分野在哪里?
我们开始彼此探索,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认识总是藉着黑暗,而不是光亮?
渐渐地,我听到她满意的低吟,我的肌肉也渐渐松弛下来,就在那时候,我听到教堂的钟响,那样震彻天地的,沉沉的世纪之钟。20世纪结束了,新的世纪悄然移入。
突然间,烟火像爆米花一样地在广大的天空里炸开了,那些诡滴的彩色胡乱地跳跃着,撤向12月沉黑的夜。潘渡娜裸体的身躯上也落满那些光影,使她看来有一种恐怖的意味。
好久,好久,那些声音和烟花才退去,我恍恍惚惚地沉入渴切的睡眠里。
可是,是哪里传来笛声,那属于中国草原风味的牧歌,那样凄迷落寞的调子。
※ ※ ※
我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只是我很久不曾看见刘了,那天早晨他很早就走了,我起来的时候,起坐问里只有潦镣绕绕的余烟。
我打电话给他,他们说他已经辞职了,新的住址不详,我只好留下电话号码。其实留不留都一样,他早就有我的电话号码了。
潘渡娜是一个很能干的主妇,只是有些时候她着实有点太特别。
“他们教我好多东西,”她说,“他们天天告诉我100遍从起床到睡觉的侍候丈夫的要诀。”
和大多数的丈夫一样,起先我没有注意她说些什么,时间久了,我不免有些怀疑起来。
“他们是谁,你从前没有提起过。”
“他们从前不准我说,所以我没说。”
“他们是些什么人?”
“他们就是一些人,他们教我很多东西,他们教我吃饭,教我走路,教我说话,教我各种学问。”
“你的意思是指你的父母吗?”
“不是,我没有父母。”
“胡说,你只是不晓得你的父母在哪里,人人都有父母的。”
“没有,真的没有,”她忽然得意地笑了,“刘克用说,虽然世界人口有60亿,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是没有父母的。”
“潘渡娜,你不能想想吗?你小时候的事你一样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没有小时候,我记得我本来就有这么大。”
“潘渡娜,你真荒谬,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要带你去看心理医师了。”
“我很正常。”她很不高兴地走开了。
这也许就是刘急于把潘渡娜弄出手的原因,她或许有轻微的幻想狂,其实,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