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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使劲喘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脚步平实,目光安静地往前走。
挡在我前面的几个人像被风扇吹开的碎纸,哗啦哗啦地闪到一边。
齐老道扫我一眼,走到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跟前,轻声跟他嘀咕了一阵,那个领班按了墙上的一个开关一下,大厅里陡然亮堂起来。灯光一亮,原来一直在穿梭着的几个服务员悄没声息地消失了,随即门口那边冒出了不少穿黑色西装的人,一个个笔直地站在门口,胳膊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横视着嘈杂的大厅,大厅里顿时安静了不少。我突然觉得这将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貌似平静,暗藏杀机。轻柔的音乐掩盖下,前面旋转着的一个彩灯似乎是在甩出一道一道鲜血。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的眼前蓦地一花,我看见多年以前的我,挥舞“战争之神”冲向一处黑暗。
“我来介绍一下,”孙朝阳拉着我的手,指着那个矮胖的中年人说,“这位是凤三哥,道儿上有名的大哥。三哥,这位我就不用跟你介绍了吧?蝴蝶,大名杨远,刚从山上下来的,'猛戗'着呢。呵,原来跟着你的小杰现在就跟着他干。”
“久仰久仰。”凤三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也很斯文,让我觉得他是一个三十年代的教授什么的。
“三哥,别这么客气,我还小,以后还得靠你们多多照应。”我跟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很柔软。
“呵呵,后生可畏啊,”凤三的声音尽管柔和,我还是听出了一丝煞气,“小杰没来?”
“对了对了,”孙朝阳插话道,“小杰呢?我很欣赏这位兄弟。”
“我也不知道啊,”我坐下喝了一口茶水,“他不经常跟我联系的。”
“怨我怨我,我应该给他发请贴的,”孙朝阳歪头一扫齐老道,“老道,连你也把这茬儿忘了。”
齐老道把烟头吹出老远,瓮声瓮气地说:“忙了,难免漏掉一个俩的,谁都不是神仙。”
凤三两手托腮,轻瞟齐老道一眼,目光诡秘。
孙朝阳猛吸了一口烟,朗声大笑:“哈哈,老道说的是,来了我还怕他给我惹麻烦呢。”
凤三把一只手在眼前拂了两下:“那到不至于,今天这日子没人敢捣乱。”
我的心不禁一乱,凤三这个老家伙不愧是个江湖油子。
什么叫“这日子没人敢捣乱”?我觉得凤三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小杰在跟着我以前曾经砍过他,他肯定不会把这事儿忘记了,现在我跟小杰在一条线上,他这是在拿话“刺挠”我呢。别着急呀老哥哥,今天我就是扑着你来的,本来刚才看见你文质彬彬的样子,我还想放你一马,现在你跟我玩这套不阴不阳的把戏,我可真饶不得你了。脸上笑着,心里就不停地琢磨胡四设下的计策,心里不由得佩服起胡四来……胡四的脑子的确够大,把凤三都看穿了,他现在就像一只气臌鱼,一踩就爆。想要压住孙朝阳,必须先把凤三砸下去,在这个节骨眼上,砸凤三就像青蛙吃苍蝇那么简单。只要在这里把“口子”调正了,让孙朝阳没话可说,甚至让他觉得我们跟他是一条心,后面的一切就好办了。孙朝阳不出手,别人干瞪眼,这样一来,我们的威信势必大增,返回头再来挨个收拾你们,将会易如反掌。
我几乎把自己想象成了统一军阀的蒋介石,甚至想到将来我过生日的时候,孙朝阳之流前来朝贺的场景。那时候,我要穿比孙朝阳的马褂还要气派的龙袍,福禄寿禧全他妈绣上!叼个破雪茄算个屁?咱玩儿鼻烟的,鼻烟壶越古董越好,开口一律之乎者也。场面也要比这个大,起码要设他几个分会场。音乐咱也得跟上,广东音乐算什么?咱奏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粗话说得也得气派,玩军阀口音奶奶个熊。凤三好像觉得他刚才说的话有点不妥,敲敲桌子让服务员给我添上茶水,自嘲道:“我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兄弟现在的势力让我刮目相看了啊。”
强子拉着两个年龄都有些偏大的人过来了:“朝阳哥,济南的涛哥和丰哥也来了。”
这两个人都不说话,冲孙朝阳点点头,直接坐下了。
原来眼前的这位高个子就是涛哥,果然有点儿大哥风度,下巴微微仰着,矜持得有些目空一切。
孙朝阳走过去,一一跟他们拥抱了一下,转身冲齐老道拍拍手说:“开始吧。”
齐老道的脸像是突然被电弧光打了一下,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疾步跨上了横幅下面的台阶。我不得不佩服齐老道的口才,他把手往下压了压,扯着洪亮的嗓子开始了慷慨激昂的演讲……他的演讲不时引来阵阵掌声,甚至还有人学京剧票友那样闷足力气喊了几声好,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恢弘的剧场。我记得那时候还没有卡拉OK,齐老道演讲到尾声的时候,突然拍着手掌率领大家唱起了《生日歌》,气氛热烈得像当年庆祝抗战胜利。齐老道演讲完了,大厅里开始热闹起来,孙朝阳不时冲各个桌子晃晃酒杯,面相矜持,目光威然。互相敬着喝了一阵,孙朝阳就开始挨个桌子敬酒,趁此机会我冲胡四使了个眼色。
在洗手间里,我问胡四:“趁乱的时候开始,还是等大家都安静了再说?”
胡四好像有些紧张,不停地用脚底擦地板:“再等等,再等等……随机应变。”
孙朝阳回来了,他好像喝大了,摇晃着身子对强子说:“到时间了,请大家到楼底。”
强子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蝴蝶,你去喊四哥过来,朝阳哥有话要跟大家说。”
我的心像被一根丝线轻轻勒了一下,孙朝阳想要干什么?
强子见我坐着没动,轻轻捏了捏我的肩膀:“没事儿,朝阳哥让你去作个证。”
我抬头看看孙朝阳:“朝阳哥,大家都去?”
孙朝阳摇摇头,笑道:“别人就免了,就你跟胡四,还有三哥和老道也去。”
往外走的时候,大厅里换了灯光,人影忽然变得膨胀起来,像一头头穿着衣服的猪。
强子和齐老道一边一个夹着有些茫然的凤三,孙朝阳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
站在电梯口等了一阵,齐老道等不及了,一甩头走向楼梯。
强子瞅着齐老道壮硕的背影,漠然一笑:“这体格,一百年出一个。”
我随口打声哈哈:“是啊,张飞也不过如此。”
这是一间很僻静的地下室,我和胡四并肩走到门口的时候,站在前面的强子伸出胳膊挡住了我俩。我发现,地下室旁边的一处黑影里,零星站着几个穿服务员衣服的人,看神态像是孙朝阳的人。我故作镇静地问强子:“还得排好队往里走啊?”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办法,朝阳哥很仔细的,怕弟兄们不给他面子,”说着就让我抬起胳膊,伸手贴着我的身子摸了几把,然后又摸了摸胡四,“好了。朝阳哥真是多此一举,四哥和蝴蝶哪能干那些藏着掖着的事情呢?不好意思,请进。”
房间不大,四周是一圈沙发,中央摆着一张长条桌子,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两个很面生的中年人,孙朝阳坐在北面的桌子头上,右面坐着齐老道,左面坐着凤三。见我们进来,孙朝阳招手让我坐到凤三旁边,让胡四坐在齐老道旁边,强子背着手站在孙朝阳的身后。我一眼就看见了墙角我们带来的那个财神,箱子已经打开了,关老爷站在箱子里,昏暗的灯光照着他,让他显得沉稳得有些无精打采。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关老爷保佑,心忽然就踏实了,像是躺在一块被波涛包围着的礁石上面。老家伙们,开始吧,一旦我发现你们想“办”我,我直接抽出关老爷屁股下面的猎枪放倒你们,这里没人能抵挡得住关老爷的猎枪。
这时候的孙朝阳似乎一下子醒了酒,两眼放着蓝幽幽的光。
四周没有一丝声音,大家仿佛是坐在一座坟墓里,我能听得见抽烟发出的嘶嘶声。
孙朝阳用眼睛来回扫视了几圈,沉声对齐老道说:“开始吧。”
齐老道气宇轩昂地站起来,伸出猩猩一样长的两条胳膊,拍了拍旁边的两个中年人:“大家可能不认识这两位大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周天明周大哥,朝阳集团的家底就是从周大哥手里接过来的。这位是庄子杰庄大哥,凤三哥的生意是庄大哥一手操持起来的。今天二位大哥到这里来,一来是给朝阳大哥祝寿,二来呢,是来讨个公道的。什么公道呢?朝阳集团现在发展壮大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朝阳集团的股份应该有周大哥的一份,这一点我就不用说了,我们朝阳集团决定拿出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赠给周大哥,以答谢周大哥对朝阳集团的支持。请大家鼓掌。”
周天明欠欠身子,抬手摸了一下下巴,矜持地拍了几下手掌。
孙朝阳眯着眼睛冲他点了点头:“周哥不必感动,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不会就这么简单吧?我想,这种事情做个屁证,这算是你们的家事,让我们来不会是单纯因为这个吧?我偷眼瞄瞄胡四,胡四正襟危坐,巴掌拍得很讲究,一手朝上,一手一下一下地抠那只手掌,像他在劳改队的时候一丝不苟地给大家分稀饭。“庄大哥呢,”齐老道接着讲,“庄大哥是港上最有资格在建筑行业说话的人物,所以今天我提议,凤三大哥也学我们朝阳公司,适当拿出一部分股份让给庄大哥,没有股份就让地盘,让曾经打下基业的大哥有碗饭吃,你的意思呢?三哥。”“没问题,我会跟庄大哥商议的。”凤三很谦卑地冲庄子杰点了点头。“没什么可商议的,”齐老道拍了一下桌子,“在你的势力范围内,黄土和石子归庄大哥。”“可以,我再赞助庄哥两部车。”凤三隔着桌子跟庄子杰握了一下手。齐老道对凤三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优雅地打了一个响指:“OK,我暂时就说这些。”
庄子杰好像是个结巴,说话很不连贯:“我得先,先谢谢,齐老,齐老弟……”
齐老道横起一根手指,来回摆动两下:“别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做人的准则。”
“好了,今天的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孙朝阳站了起来,顺手按齐老道坐下,然后绕出座位,来回溜达,“人呢,在社会上行走,必须讲究一个义字。以前我年轻,有些事情处理得不是那么妥当,今天我四十岁了,也该给自己下个结论了。我呢,混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所谓四十不惑,我的理解就是,人到了四十岁上就应该明白自己是个卖什么果木的了。你们大家也应该跟我学着点儿,少干那些违背良心的事情,不然到了我这把年纪容易后悔,呵呵,最操蛋的是,玩得太下作了还不一定能活过四十岁呢,各位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好了,言归正传吧,”孙朝阳突然扭回身子,把两只手搭在齐老道的肩膀上,脸上呈现出一种叵测的表情,“有些人还在执迷不悟,到处指手画脚,以为自己是港上第一名了,这个人是谁呢?我想大家应该很清楚。我暂时不说他的名字,我只说他都干了些什么,请大家帮我想想办法,看看我应该怎么处置这种人……是这样,有个人想要从我的嘴巴里面抠食吃,而且明目张胆,他是谁呢?”
是谁?是我和胡四!我的心开始发热,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稳稳立在那里的财神。我不能让他继续煽动了,我要马上立起自己的威风来,不管前面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必须在第一时间抢占主动,不然顶在我脑袋上的将是他们的枪。我冲孙朝阳笑了笑:“朝阳哥,你也太啰嗦了吧?说出来,咱们大家开他的批判会。”说着,我慢腾腾地站起来,想要往财神边上靠。
“坐下!”强子的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没等我站起来,他一步跨到财神那里,手起斧落,碎片四溅,我的猎枪赫然到了他的手上,“蝴蝶,告诉我,这是你的枪吧?”说完,单手举着猎枪朝我走过来,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我几乎能听见强子的手指在猎枪扳机上蹭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众人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只有冷风小蛇般穿透窗缝钻进来的嘶嘶声。
我看见对面的齐老道斜眼盯着我,跃跃欲试,手指掰得咔咔响。
我突然发现,如果在这里开枪,外面听见的几率几乎为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把我打懵了,我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速度急转直下,连个过渡都没有。除了虎视眈眈的齐老道和愣在一旁的孙朝阳,大家都在低头看着眼前的茶杯,似乎是在研究茶叶的制作方法。我像一根钉子突然被人钉在地上一样,傻愣着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乌黑的猎枪枪口像被一面放大镜慢慢映着,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眼枯井,直直地顶上了我的眉心。不知道是谁的烟头掉在地上,发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