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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狱的时候,我有过想喊喊不出来的经历。记得那是在我刚刚下队没有多长时间的时候,我们组有个叫周费劲的结巴在胡乱骂人,我正睡觉被他吵醒了,一怒之下骂了他一声,他发火了,抓起一根拖把就向我扑过来。我没有防备,被他一拖把捅在肋骨上,疼得我一骨碌就从上铺扎了下来,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那个狼狈啊。他还在打我,我忍着剧烈的疼痛,把他扑倒了,那五在旁边给我递了一个马扎,我抡起来,没头没脸地砸他的脑袋,等队长赶来把我拷铐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我被押去了严管队。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困极了,想睡觉,被同犯“戳”了。等我从值班室里被拖回监号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以为我的气管被他们给捏碎了……想喊,可是除了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我没有听见一声我应该听见的声音。我对这种嘶嘶声的印象特别深,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恐惧。
此刻我知道,我可以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是我不能喊,因为我不想让我爹和我弟弟感到恐惧。
我爹的手很温暖,他蹲在我的床下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烫,这种感觉很异样。
我没有睁开眼,我害怕与我爹那只昏花的眼睛遭遇,我感受着我爹的滚烫,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真的发生了,我看见我爹像搂一只小猫那样紧紧地搂着我弟弟,老泪纵横。
早晨送完我弟弟,快要走到市场的时候,天突然就阴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抬头看看天,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没有一丝前兆。街上的人像炸了锅一样到处躲雨。这是今年以来的第一场春雨,大极了,简直可以用豪华二字来形容。雨太大,我估计市场就跟关了一样,没有几个人去那里。我贴着墙根往家里赶,这几天太累了,我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爹正擎着一把雨伞出门,一阵风兜头吹来,把他的雨伞一下子吹反了,我爹像是牵着一头驴那样,紧紧拽着伞把往前踉跄。我帮他把雨伞整理好,搂着他的肩膀往家里走:“回家吧,休息一天。”
我爹不进门,还要去撑他的雨伞:“不行,我的学生们都在等着我去上课呢。”
我骗他说:“上什么课?刚才我路过你们学校了,学生们都没去,连个老师都没看见。”
我爹停止了撑伞,倒头看着我说:“这是真的?”
我打开门把他推了进去:“真的,我当儿子的还能骗你?”
我爹不再跟我犟了,收起雨伞跟我进了门。
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帮我爹擦着水淋淋的头发,埋怨他说:“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积极什么,该退休退休吧。”
我爹憨实地一笑:“哪么大岁数?五十多岁正是出成绩的时候,我还准备干到六十呢。”
我实在不理解他,看个大门能出什么成绩?还不如来家辅导我弟弟呢。
我说:“反正我觉得你这班上得没什么意思,有那闲工夫干点儿什么不好?”
我爹警觉地退后一步,直勾勾地盯着我:“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去我们学校了?”
“去了,”我索性不跟他“藏猫”了,我说,“你不教学了,你在看传达。”
“这……”我爹的脸一下子变得蜡黄,拿在手里的眼镜“当”地掉在地下,“你,你混蛋!”
“骂人了吧?”我忽然感觉有些后悔,连忙掩饰道,“还教育工作者呢,不文明啊。”
“他们那是胡说八道!什么看传达?那是领导照顾我,让我暂时休息一下。”
“就是就是,”我赶紧顺竿子爬,“大家都这么说,这事儿我也相信。”
我爹弯下腰想去摸索他的眼镜,我给他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递给了他。
我爹戴上眼镜,忿忿地瞪着我说:“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什么退休不退休的,你爹还没老。”
我讪笑着抱了抱他:“不老不老,革命者永远是年轻嘛,歌都这么唱呢。”
我爹支着鼻孔把脸转向了窗外:“我发现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跟他没法沟通了,默默地进了我那屋。
我清晰地听见我爹在外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啊……”
这跟命有什么关系?人老了可真是有点儿不可理喻,我摇了一下头,无奈地笑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汇集在一起,砸在瓦楞上不再是叮当的声音,而是哗哗的,像是泼水一样的声音。我躺不住了,起身来到窗前,茫然看着汪洋一般的院子。院子里的景象让我感觉像是面对着前海,大盆的雨水当空倒下来,刚一落地就被风吹成了漫天大雾。脸上落了几滴雨水,起初我以为那是从窗缝里吹进来的,可是它越来越急促地往我的脸上落,我抬头看了看房顶,房顶上润湿了一大片,正从那里漏雨。我挪开几步,雨点就直接砸在了地上。地上的尘埃起初还能将雨点吸收,转瞬便被雨点砸成了一撮烂泥。这房子该换了……我一边找了个脸盆放在那里接雨,一边想,等我把冷藏厂建好了,就想办法在郊区买一套房子,我爹和我弟弟都喜欢住在郊区里,在那里可以看见晴朗的天空和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也许我爹还能在山上养一群鸡呢。那时候我也就不用担心我弟弟没地方玩儿了。
我听见我爹在跟谁通电话:“不用麻烦你啦,我马上去接他。”
那边好像在客气,我爹说:“不用担心我的眼神,我能行……要不我让大远去。”
那边好像说不用去人了,我爹说:“那怎么能行?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
我猛地拉开了门:“谁的电话?”
我爹握着话筒,脸都黄了:“你弟弟在学校里玩水,磕着了。”
我来不及找雨伞,疾步冲了出去,我爹在后面大声喊:“别去啦,你弟弟快要回来了。”
弟弟,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去看看弟弟伤到了什么程度。
“小杨,别跑啊。”刚冲出胡同,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很柔和的女声,我弟弟跟在她的身边。
“你是谁?”我冲过去,边问她边抱紧了我弟弟,我弟弟在笑,看来没什么大事儿。
“我叫刘梅。”那个女孩羞涩地冲我一笑。
“刘梅?哦,谢谢你,”我一下子想起了她,“你怎么……”
“没什么。”刘梅扭了两下身子,想走。
我弟弟拉住了她:“姐姐别走,到家了,进去……进去。”
我冲她笑了笑:“到家里坐会儿吧,我爸爸在家呢。”
刘梅已经挣脱开了我弟弟,扭头冲进了雨线。
雨下得越发急躁了,我和弟弟傻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被大雨淡化。
我爹把我和弟弟拉进了家门,他的眼镜上淋满了雨水,他摘下眼镜,用一张餐巾纸在镜片上一下一下地扭着,扭一下说一句:“大远啊,这婚姻大事可马虎不得啊。还是小刘好啊……大远,听说你恋爱了……我不反对你谈恋爱,在这件事情上,我也不要求你必须跟我汇报,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找对象一定要找本分老实的,将来能跟你过日子的,千万不能找那些模样不错,浑身毛病,尤其是没有正式工作,整天在社会上瞎晃荡的人啊……”
“等等等等,”我急了,他这是说了些什么呀,“我怎么不明白你的话?”
“让你都明白了,我就不是你爹啦。”他这玩笑开得可真蹩脚。
“咳,你就别跟我绕弯子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爹把眼镜重新戴上,正色道:“我去过你们市场了,刘梅她表姐,就是那个叫老憨的妇女跟那五在你办公室里坐着,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上了一个叫芳子的?你是不是经常跟她在一起?还跟我搞地下工作……”
这帮老婆嘴!我皱了皱眉头:“别听他们的,那个老憨整个一个乌鸦嘴。”
我爹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为你好,你想想,那个叫芳子的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
我实在不愿意听这些话,猛然打断了他:“你还有没有点正事儿了?”
我爹怔了一下。我打从出了监狱就没跟他顶过嘴,他很不适用,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气头上也不理他,转身进了我的房间。倚在门后,我忿忿地想,人家芳子哪一点儿不好?职业算什么?你倒是有职业,可你这辈子活得舒坦吗?难道没有职业就不是正经人了吗?你儿子也没有职业呢……我爹在外屋一声不响,我几乎都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不能这样对待我爹,我使劲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我这是怎么了?你折腾得他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惹他伤心?我的头脑一热,拉开门站在了门口,本来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可是那一刻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我爹抬头瞄了我一眼,坐在昏黄的灯影下招呼我:“过来,让我好好跟你说。”
我搬了一条凳子,心怀忐忑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我爹又把眼镜摘下来捏在了手里。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这样,那时候他的眼镜腿是用胶布缠着的,经常在他擦镜片的时候把腿掰下来,可他总是能立刻觉察到眼镜腿掉了,然后边说话边不动声色地将它缠好。我记得有一次他在缠眼镜腿的时候,突然停下了,摸着我的脑袋说,儿子,等你长大挣钱了,首要任务就是给你爹买一付新眼镜。当时在我眼里,眼镜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好像比手表还要值钱呢,我就下定了决心,将来累死也要先把这个任务完成了。后来我真的领我爹去亨得利配了一付新眼镜,我爹就把他那付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眼镜收起来了,他包裹得很仔细,里三层外三层的,像藏了个宝贝。现在,我爹擦的是那付新眼镜,再也不用担心掉腿了。
“大远,你跟我说实话,刘梅哪一点儿不如那个叫芳子的?”
“芳子挺好的,跟我合得来。”
“合得来管什么用?将来得一起过日子啊,那样的女人能跟你过一辈子吗?”
“怎么不能?你又不了解她。”
“这还用了解?她没爹没妈,整天无所事事……”
“别说了,我自己有数。”我很难受,我不希望我爹这样看待芳子。
我爹把镜片擦得像拉锯:“我是过来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看得很分明,女人一旦跟社会上的人接触久了就什么毛病也沾染上了,她现在跟你好,将来呢?将来谁对她好她就又跟谁好上了。你就说我们学校孙老师吧,他爱人以前成分不好,孙老师没嫌弃她,把她从干校接出来结了婚,现在呢?她又跟……说这些干什么呢?你还小,有些道理你不清楚呢。还是本分孩子好,你就说刘梅吧,那孩子多本分,从小就懂得持家过日子,从来不跟外界接触。”
“我知道了,”我的心很乱,不想听他唠叨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真的?”我爹停止了擦眼镜,那只眼睛悠忽亮了一下。
“最近很忙,过一阵再说,”我打了一个哈欠,“让我自己待会儿,我累了。”
我回屋躺下,感觉很空虚,脑子乱麻一样地纠缠成一团。我爹说的也有他的道理,可我绝对不能听他的,因为我对那个刘梅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心里只有芳子,芳子的一笑一颦似乎都深入进了我的骨髓,让我一想起她来,全身就有一种麻醉的感觉,仿佛一撮盐融化在水缸里,盐消失了,可是整缸水都渗透了苦涩的盐味。
九月的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忽然问我:“听说你跟那个叫芳子的没有来往了?”
我一下子吃不进去了,一丢筷子:“你少管我的事儿。”
我爹不生气,笑眯眯地说:“我儿子不错,知道那样的女人靠不住。”
我的确有些日子没见过芳子了,我抓起他的酒杯猛地灌了一口:“这你就满意了?什么人嘛。”
我爹边给自己添酒边讪讪地说:“儿子,你可别怨人家刘梅,是我去找的芳子。”
“啊?!”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你去找她干什么?”
“我去问问她在哪里上班呀,”我爹好象是做好了与我舌战的准备,“这也是为了你好。”
“好好,你厉害……”我的胸口像是被掖进了一只拳头,堵得生疼。
“我也没多说话,”我爹呷口酒,慢条斯理地说,“我就问她工作怎么样?姊妹几个……”
我一摔筷子冲出门去,脑子像是要爆炸了。我奔跑着穿梭在一条条的胡同里,像一只没有脑袋的苍蝇,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爹竟然背着我去找了芳子!我能够想象出来芳子见了我爹会是个什么样子,她的性格根本接受不了我爹的那些问话。而我爹肯定也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问